棠钰有些懵住。
“我能看见你了, 阿钰。”他看着她,温和笑了笑,眸间似冬日里的一抹暖阳, “我能看见了……”
他的声音平和而宁静,似春燕掠过的湖面,藏着隐隐涟漪, 却平静而波澜不惊。
棠钰凝眸看他。
他眼中确实聚焦而有神,看着她的眼睛, 温眸若水, 带着早前的暖意。
“你真能看见了?”她鼻尖都微微红了起来。
他缓缓颔首。
棠钰没忍住, 扑入他怀中。
陈倏莞尔, 低声道, “阿钰,还有人在呢~”
贼喊捉贼。
刘大夫瞥了他一眼。
他也朝刘大夫也笑笑。
刘大夫同他早就熟络, 陈倏缓缓伸手,慢慢地, 再慢慢地轻抚上棠钰的头,似走过了一整个寒冬腊月那么长……
“阿钰, 让我好好看看。”陈倏温声。
耳畔有轻微的哽咽声, 棠钰没有松手。
“阿钰,刘大夫还看着呢……”陈倏再次温声。
身上的人没有动弹, 刘大夫握拳轻咳两声,朝着陈倏拱了拱手, 安静退了出去。
等留刘大夫出去,屋中就只剩了棠钰和陈倏两人。
陈倏抱她坐在身上,她目光不得不看向他。
陈倏才知晓她方才为什么没有松手,不是因为她也有任性的时候, 而是因为眼下的棠钰双目通红,怕被旁人看见。
他失明将近半年,棠钰一次没在他或旁人跟前哭过。
无论是在兰叔,黎妈,冯叔还是他和初六面前,她都是温和、理智而坚韧的。
但其实在今日,他说他真正能看见的时候,她心底的一根弦才真正松下,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就在他跟前,明明在克制,还是泪如雨下。
陈倏心底说不出的复杂,指尖温柔抚上她眼角,低声道,“我心疼了……”
她看了看他,尽量克制。
陈倏又忽然想起方才他只是想逗她,但她眼中分明掠过一丝失望,眸间含着氤氲,却笑着安慰他时的模样……
陈倏是真的心疼了。
他逗她做什么?
她一直是最担心他的那个。
这几个月来,她并不比他轻松,却从未让他觉察旁的过……
陈倏有些内疚。
“棠钰……”他吻上她眸间,“不怕,我好了。”
棠钰拥上他后颈,方才一直抑制住的哭声,此刻忽然决堤。
他抱紧她,任由她趴在他肩头哭着,“没事了,阿钰,没事了……”
他微微垂眸,掩了眸间黯沉。
他让她担心了……
***
回宅子的马车上,棠钰眼眶还红着。
他看着她笑。
棠钰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她从未在他面前哭成那种模样过,怎么想,怎么都有些别扭,也有些出丑,遂也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但他一直在看她,没有移目,就似想把早前漏掉的时间,一点点找回来……
棠钰轻声问,“怎么了?”
陈倏温和笑道,“看不够啊,想好好看看,把早前漏看的都看回来……”
棠钰脸色微红。
“阿钰,你清瘦了。”他认真道。
他虽然日日同她在一处不觉得,但等真正见到她时,才觉得同早前他离开的时候相比,她瘦了一整圈。
棠钰低声道,“我没事,就是桃城吃的不怎么合胃口,不习惯,等回去就好了。”
陈倏知晓她是怕他担心。
陈倏没有再说旁的,只是伸手揽过她,复又撩起帘栊,同她一道看向窗外。
临近元宵,街市上都是人,马车行得很慢,不怕冷风灌入。他披着大氅,马车内点着碳火,点点暖意袭来……
忽的,“有间饼屋”几个字样映入眼帘,陈倏好奇,“这是我们经常去的那间饼屋吗?”
他每日在医馆治疗完都会同她散步些时候,时间一长,集市里的许多地方他都去过。虽然他看不见,但是棠钰会说给他听。
小初六很喜欢“一间饼屋”的杏仁饼。
她同他时常去买,棠钰也会给他说,这是很有意思的一间店铺,名字是“一间饼屋”,无论是店铺内,还是店铺外,装饰都用的是饼,各种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饼……
他那时一直好奇,全是饼怎么好看,但真正映入眼帘的时候,才知晓是惊喜。
棠钰应道,“嗯,就是这间。”
“那是常去的那个包子铺吗?”陈倏继续发现惊喜。他喜欢那家的包子,就在“一间饼屋”不远的地方,每次都能顺路去。
“是。”棠钰嘴角也微微勾起。
许是回想起的都是早前熟悉的点滴,而眼下,陈倏又能看见了,两人的心情全然不同。
饼屋,包子铺,点心铺等等,如数家珍……
忽得,陈倏眼前一亮,“停车。”
这句话是说给驾车得陈枫听的。
陈枫连忙停下,“侯爷?”
在街市拐角处,陈倏看到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叟。
小初六最喜欢他的糖葫芦。
他和棠钰总会在一个走街窜巷卖冰糖葫芦的老叟那里买了,给小初六带回去,但老叟每日出现的时间和地点都略微不同,有时候陈倏和棠钰为了等他,要在集市上逛很久。
方才,陈倏是忽然看到集市上的身影,下意识里顿了顿,忽然猜到的。
“是卖糖葫芦的林叟吗?”陈倏问。
因为买的多,所以连对方姓氏都知晓。
棠钰点头,“是林叟。”
“走,去给小初六买糖葫芦。”陈倏撩起帘栊,牵了她下马车。
“林叟。”陈倏唤了一声。
老叟转身,“公子,夫人?”
老叟同她二人都已经熟络了,他二人清贵却温和,一看就是大户人家,但丝毫没有旁的架子,有时是两人一处,有时是带着孩子一处,总在他这里买糖葫芦。只是公子有眼疾,看不见,一直都是夫人搀扶着。
眼下,老叟见陈倏伸手取去糖葫芦,老叟惊讶,“公子,您看得见了?”
陈倏温和笑道,“嗯,托您的福,眼疾治好了。”
老叟也跟着高兴,“哟,这实在太好了!”
见陈倏同林叟在一处说话,棠钰温和笑了笑。
……
等买了糖葫芦,重新回了马车上,陈倏的心情明显又好了许多。
马车上,陈倏抱她坐在怀中,棠钰会看着马车外,继续同他说,这是平日散步,你想清静一些的路;那是热闹一些的路;还有这条,就是有流浪猫的那条路……
她认真同他说着,他也认真听着。
只是她看向马车窗外,他一直是看着她的。
等她反应过来,回眸看他,才见陈倏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棠钰再次脸红,“怎么了?”
陈倏轻声,“没什么,就是觉得什么都好。”
棠钰也看向他,他忽然嘴角勾了勾,顺势将她抵在马车角落,亲她……
下马车时的时候,棠钰的脸还红透着。
也下意识竖了竖衣领,今日的衣裳衣领不怎么高,她怕露出方才被他啃过的印迹。
回宅子了,棠钰还是习惯性地给他披好大氅,等披好才想起他眼睛能看见了,他除了笑,没有说旁的。
眼下还是腊月,他也怕染风寒。
只是原来她每日给他披大氅的时候,都是这样温婉又认真的模样。
每次回宅子,棠钰都会挽着他,眼下他看得见,棠钰没有再伸手。但他已经习惯,也觉得亲近,她没伸手,他伸手牵她。
门口值守的侍卫惊喜,“侯……侯爷……”
陈倏看着他颔首。
都是从万州府跟了他很久的侍卫,他眼睛能看见,侍卫喜极而泣。
他牵着棠钰的手,在每日走过的地方再次走过,早前看不见时的印象纷纷涌入脑海,歇脚的长凳,需要绕开的树,花丛间的小径,长廊,一一映入眼帘。
他同棠钰成亲之后并未在这里呆太久,反而是这一段时日印象深刻,他好似在重新认识这里。
棠钰没有打扰他。
但他握住她的手时而攥紧,时而松开一些,他自己都未觉察他的情绪波动,棠钰尽收眼底。
临到锦棠苑,棠钰轻声道,“刘大夫说了,你的眼睛才刚康复,不要挑这几日看书用眼过度,也不要因为激动哭,对眼睛恢复都不好。”
他颔首,“听你的,我不哭。”
临末又补了一句,“我又不是小初六。”
只是话音刚落,孩子的笑声从苑中溢了出来。
是小初六……
陈倏眸间滞住,也一时忘了动弹。
他的手没有松开,换作棠钰牵了他入内,“初六。”
棠钰唤了声,远远地,小初六转头。
同糯米丸子一般可爱,粉雕玉琢,天真烂漫……
陈倏目光滞住。
他离开的时候,初六只有一岁多,眼下,已经两岁了,长高长大了这么多,也同小时候不一样了很多……
小初六见了他和棠钰,却是欢喜道,“爹爹,娘!”
原来每次小初六唤着“爹爹”,朝他欢欢喜喜跑来的时候是这幅模样……
陈倏像往常一样半蹲下,等小初六扑入他怀中。
他没忍住眼中氤氲,“初六,爹爹能看到你了……”
棠钰也未戳。
初六身后,黎妈和宝香,平娅,小米都上前,“侯爷?”
都知晓今日侯爷拆绷带,阖府上下心中都担心着,但当陈倏抬眸看向她们,轻嗯一声的时候,黎妈先喜极而泣,接着是小米,平娅和宝香。
“爹爹,你真的能看到我了吗?”小初六好奇。
今日黎妈妈和宝香几人同他说了很多次,他脑海中一直有这个印象。
陈倏一面颔首,一面伸手抚上他嫩嫩的脸颊,“能看到了,爹的小初六长大了。”
小初六嘻嘻笑着,“那爹爹,陪我一起玩吧!”
早前他要爹爹陪他一道玩,娘和黎妈妈都说爹爹眼睛看不见,在小初六看来,爹爹眼睛看得见了,就能和他一起玩了。
“好。”陈倏无法拒绝。
小初六乐得“咯咯咯”笑,又伸手去牵棠钰,“娘也来。”
陈倏也看向她。
小初六近来最喜欢玩的就是抛球,他站在中间,棠钰和陈倏在两侧陪他玩了很久,玩得满头大汗。
棠钰怕陈倏太累,也怕小初六出汗着凉,差不多便让停下来了。
小初六没玩够,还想玩。
棠钰道,“不和爹爹一道洗澡吗?”
小初六反应过来。
小初六激动牵着陈倏去耳房。
陈倏在一侧宽衣,棠钰替小初六脱衣服,又裹在浴巾里。他才出了汗,不敢让他下水,等陈倏洗了一会儿,小初六没怎么出汗了,棠钰才抱了他到浴桶中。
小初六入了浴桶就开始泼水,父子两人玩得很高兴。
棠钰出了耳房,让他们独处。
耳房中一直是父子两人的笑声,经久不断,让人心底温暖而踏实。
……
苑中,棠钰同黎妈说起医馆的情况,黎妈到眼下还红着眼,说着“阿弥陀佛”。
趁着眼下的空隙,棠钰回到屋中给平南府和万州府写信。
陈倏来桃城治病,平南和万州的事情是冯叔和顾伯在照看,还有两边侯府的兰叔和范瞿,眼下,是应当去消息让他们放心,等陈倏这里稳定了,他们再出发。
还有祖母和舅母这里,应当让他们宽心了。
棠钰写完,唤了陈枫来,让陈枫安排人送出去。
送信的都是陈倏的侍卫,安稳妥当。
等这些都完成,见陈倏和小初六还在耳房中没出来,棠钰去了耳房,怕他们的时间呆得太长。
果真,小初六闹腾得累了。
眼下乖乖等陈倏给他洗头。
棠钰去的时候,小初六正好洗完,棠钰拿了浴巾抱起小初六起身,小初六在小榻上蹦来蹦去,小孩子,总没有老实劲儿的时候,棠钰一面给他擦头,一面同陈倏道,“我让陈枫给平南和万州送信了,怕他们担心。”
陈倏应好。
她总能细致周全想到。
“你起来吗?”棠钰问。
“我再待会儿。”陈倏应声,方才都同小初六玩了,他眼下才有时间。
棠钰给小初六擦干了头发,抱了他出去。
小初六今日高兴,兴奋得不得了,黎妈来照看。
棠钰怕陈倏太累,在浴桶中睡着,折了回去,“长允?”
陈倏缓缓睁眼,“我没事,别担心。”
棠钰知晓他今日施针的时间最长,应当是最疲乏的,只是因为后来在激动和兴奋上所以并不多觉得,又同小初六闹了这么久,他应当有些透支了。
“是不是很累?”棠钰伸手给他按头。
他舒服应声。
“去床上躺一会儿吧,别在水中呆太久了,会更累的。”她关心。
陈倏听话起身。
耳房内水汽袅袅,又燃着碳暖,不会冷。
陈倏坐在小榻上,棠钰给他擦头。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伸手环住她腰间,埋首在她怀中,是有些累的模样,但开口却是撒娇一般,“阿钰,你的小奶狗好了。”
棠钰愣住,脸色通红。
他没抬头,又伸手揽紧她。
感觉他越揽越紧,头在她怀中蹭着,棠钰支吾,“陈倏……”
他不松手。
黎妈原本带了小初六在外阁间玩翻绳,忽然隐约听到耳房中,夫人惊呼一声,黎妈顿时会意,抱了小初六起身,“小世子,我们回房中吧,有昨日说好玩的陀螺”
小初六拍手,“好!”
小初六喜欢看转陀螺。
黎妈抱了小初六离开,今晚怕是不要送回来了。
……
耳房里,明明才给他擦完头,他抱着她往小榻上扑。
“陈倏~”棠钰惊呼。
他一闹腾起来就是这样。
陈倏笑,“不是说了,要好好看看吗?”
棠钰咬唇。
他是在好好看她,眼睛看到何处,指尖就到何处,眼睛,鼻子,嘴唇,修颈……衣裳一件件褪去,他目光在锁骨处停留,慢慢往下。
棠钰侧过头去,微微避开。
“阿钰,你好美。”他吻上她耳后,指尖也轻轻触上平坦的小腹。棠钰微微阖眸,他太熟悉她,又似在慢慢熟悉她,并不着急,她双手轻颤中,攥紧他身上的衣襟,羽睫连雾,未及一室春光,已经渐渐呼吸凌乱起来。
直至耳房中的灯盏渐渐暗了下去,她才他抱起,温柔以待。
她眸间碎了点点星辰,他心满意足吻上她唇间。
他抱她回床榻,她靠在他怀中,呼吸里还有他的余温。
他伸手环紧她腰间,十指紧握,余生漫长,他想一直如今日……
陈倏靠在她颈后,“阿钰,再隔两日,我们该带初六回去了。”
棠钰也才从方才中回神,“淼城?”
陈倏轻声道,“万州。”
“敬平侯府的基业在万州,称君侯,也要在万州。”
陈倏揽着她,沉声道,“棠钰,等回万州,往后所有,可能都与我们早前不同了。”
虽然君侯和称帝不同,君侯是周遭州郡附庸,称帝是天下臣服,可一旦称了君侯,便没有回头路了……
“阿钰,敬平侯会有盛极一时,也可能会一落千丈,同我在一处,你怕吗?”他看她。
她伸手揽上他后颈,轻声道,“我最怕的,是在淼城的时候……都已经过了。”
陈倏吻上她嘴角,“阿钰,你我日后风雨同舟。”
***
离开宅子的时候,小初六很舍不得,眼睛都红了,“再见了~”
小初六和宅子再见!
“汪汪汪!”狗糖糖也欢畅叫了两声。
桃城的这几月,都在这里,棠钰其实也不舍,锦棠苑中又多了不少珍贵的记忆。
他俯身从身后揽紧她,“我们日后常来。”
棠钰看他。
他轻声笑道,“这是我们成亲的地方啊,陈倏娶棠钰的地方……”
小初六好奇问道,“什么叫成亲?”
棠钰:“……”
陈倏:“……”
最后,这个难题落在陈倏头上,陈倏一面抱他上马车,一面道,“成亲就是,爹爹和娘娘在一处,然后有了小初六……”
棠钰笑。
小初六继续问道,“为什么爹爹和娘亲在一处,就会有小初六?”
陈倏越描越黑,“因为爹爹很爱你娘亲,然后就有你了……”
棠钰轻声,“陈倏……”
陈倏改口,“因为爹爹和娘亲想你了,你就来了。”
小初六继续道,“怎么来的?”
棠钰:“……”
陈倏:“……”
陈倏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