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钰一整夜没有合过眼。
想起早前在桃城的时候, 他同她说起,他失明过。
—— 我从山上滚下去过,撞到了头, 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见……太奶奶带我去了丰州,一直在找人替我治病……那段时间, 前后有一年,我以为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脑海中, 无论早前在驿馆, 在山间农户家中的时候, 或是在太奶奶处, 舅母和茂之处, 他总会习惯点一盏灯,白日也好, 一整夜也好,都不熄灭, 哪怕放下帷帐,只有清浅的微光能透进来, 他都会留一盏灯。
因为他怕黑……
棠钰的心底如同再次被碾过一般, 眸间碎芒盈盈。
……
陈倏八月上旬回淼城,因为淼城比江城更近。
棠钰赶在八月中秋带了小初六回了府中, 时间虽然压缩,但压缩的是夜里休息的时间, 半夜都在赶路,就在马车上休息,没有耽误夏巡。
回府淼城的时候,兰叔在城门口迎候, “夫人。”
“兰叔。”棠钰看了看他,又同黎妈道,“黎妈,照顾下初六。”
黎妈应好。
棠钰单独下了马车,城门口,风有些大,棠钰沉声道,“兰叔,你如实告诉我,长允还好吗?”
棠钰指尖攥紧,心中紧张。
她最怕沿途的消息都被陈倏拦下,什么都没传到她这里来,就像早前陈倏让人缄口,最后是冯叔私下授意,她才知晓。
兰叔叹道,“夫人,不怎么好……”
棠钰温声道,“兰叔,你先说与我听。”
兰叔低头,半晌才道,“夫人,侯爷这次恐怕要卧床很久……”
棠钰心底似重器划过,还是继续道,“兰叔你说吧。”
回府的马车上,棠钰脑海中都是兰叔先前的话。
—— 侯爷早前身子就不怎么好,调养很久,眼下……有些像早前时候,见风便咳嗽,夜里也睡不好,很容易出虚汗,经常整宿在屋中坐着,话很少……
—— 侯爷不怎么喝药,刚回侯府的时候,接连烧了几日,意识有些模糊,后来烧是退了,越发怕冷。
—— 每日都会问一次夫人什么时候回来,但问完又嘱咐一声,不要告诉夫人,应当是想夫人了。
—— 前几日,忽然让夜里都将灯点了,后来,白日也让点灯……
后来,兰叔都说不下去。
兰叔是江城侯府的老人,惯来待陈倏亲厚,说话的时候,兰叔眼中都噙着润泽。是早前见过陈倏病弱时候的模样,好容易盼到陈倏好了,忽如其来的一幕,会让兰叔,还有黎妈这样在陈倏身边照顾的老人接受不了……
棠钰宽慰,“长允会好的。”
黎妈也跟着摸眼泪。
小初六伸手,替黎妈妈摸眼泪。
在小初六的印象里,黎妈妈不曾如此过,小初六好奇瞪大了眼睛。
黎妈尚有些说不出话来。
棠钰便抱起小初六,“马上要见到爹爹了,你想爹爹了吗?”
“想。”小初六笑。
棠钰吻上小初六脸颊,“那今晚陪爹爹好不好?”
“好!”小初六欢喜。
马车缓缓在侯府门口停下,帘栊撩起,侍卫置好脚蹬,棠钰下了马车。分明侯府至主苑只有不远的一段,她脚下快步,却还似无边漫长。身边有小初六在,她不能快跑,小初六非要自己跑去看爹爹,棠钰护着他。
临到苑门口时,见陈倏站在树下。
棠钰不由驻足,眼眶兀得红了。
“爹爹!”小初六已经扑上前去。
陈倏一直在苑中等他们。
小初六扑上前,他看不见小初六,只能根据听到的脚步声,和小初六的声音迎他。
他脸上并无太多血色,却依旧温和。
小初六扑到怀中的时候,他嘴角久违的笑意,“初六。”
他应当很留意,所以才没被小初六扑到。
但棠钰见他眉头微颦,是很吃力。
小初六亲他脸颊,他微微怔了怔,既而揽紧他,也吻上他额头。
另一阵脚步声上前,陈倏顿了顿,抬眸看向棠钰方向,缓缓站起来。其实分明看不见,棠钰上前,轻轻靠在他怀中,伸手环住他腰间,“我想你了……”
她声音温和,身上带着惯有的清淡海棠香气。
陈倏指尖轻轻颤了颤,耳后才俯身抱紧她,尚有些嘶哑的声音道,“我也是……”
棠钰眼中盈盈水汽,却尽量不让他发现。
“阿钰,我回来了。”他声音很轻,如鸿羽般悠悠落在她心底,即便他未开口说起,她也知晓他这一路不易。
“你没食言。”她亦轻声。
忽得,陈倏心底深处似塌陷一般,知晓他不说,她都明白……
***
八月中秋,回府的时候已近黄昏。
小初六挂在陈倏脖子上,要闹腾着同爹爹一道洗澡。
棠钰知晓这一路小初六很想他,恨不得时时处处都同他一起。但小初六洗澡闹腾,要玩很久的水,棠钰怕他同陈倏一道,陈倏着凉。
“爹爹看着你沐浴好不好?”棠钰温和同他商量,“爹爹许久没看到你了,等你沐浴完,爹爹在沐浴好吗?”
陈倏温声,“听娘亲的话。”
初六这才点头。
小米和平娅已经备好了水,黎妈抱了小初六先去耳房。
黎妈原本是想先替他脱衣服的,但小初六要等着爹爹和娘亲来,黎妈知晓他是到父母跟前,便开始任性。
棠钰正好搀了陈倏入内,“我来吧,黎妈。”
黎妈应好。
棠钰像剥鸡蛋一般,把小初六剥完。
小初六快两岁了,能自己坐在浴桶里洗澡。但是初六活泼好动,浴桶里是不会老实坐着的,打水,蹦蹦跳跳,怎么好玩怎么玩,也溅了棠钰和陈倏一身水。
架不住小初六玩得很欢喜,尤其是许久没见陈倏,在陈倏跟前份外闹腾。
陈倏虽然看不见,但同小初六一道很开心。
棠钰不敢让小初六洗太久,拿了浴巾裹了他起身,他还在咯咯笑着。
陈倏心底似都融化。
棠钰唤了黎妈来,陈倏在替小初六擦头,棠钰让黎妈换桶水。
黎妈是见侯爷的衣裳湿了好些,应当是早前同小世子一道闹腾的。
小米带了苑中粗使的丫鬟来处置。
小初六很快擦干。
棠钰轻声道,“同黎妈去玩会儿。”
小初六还想要爹爹。
棠钰道,“爹爹一会儿来寻你。”
小初六这才被黎妈抱走。
虽然方才陈倏未同小初六一道洗,但身前的衣襟湿了不少,棠钰怕他着凉。
浴桶的水都已换过,棠钰替他宽衣。
“慢些。”她扶他入了水中。
小初六不在,耳房里忽然安静下来。
棠钰去取他的衣裳,耳房中除了呼吸声,便仿佛只有水声。
陈倏仰首靠在浴桶边沿上,想起方才初六的笑声,想同他玩,朝他泼水,棠钰严厉提醒,他似是从未听她这么同小初六说话过,但小初六听了。
他日日都在盼他们母子回来,如同黑夜里的星辰月光。
方才初六和棠钰抱他的时候,他心底的阴霾才似消散了些。
身后脚步声想起,是棠钰折回。
“长允?”她一面挂衣裳,一面唤了声,怕他睡着。
“嗯。”他应声。
棠钰上前,拿起一侧的纱巾帮他擦拭。
陈倏坐直。
两人都没特意触碰他失明的话题。
她替他擦拭脸颊,修颈,肩膀,他一直安静呆着,没出声。
“再呆一会儿,还是穿衣裳?”棠钰问。
棠钰知晓他不能呆太久,但还是尽量问他的意思。
“起来了。”他轻声。
她扶他起身,而后披了浴巾,扶他从浴桶出来,替他一层层换好衣裳。
“擦完头再出去吧,屋外冷。”
“好。”
他坐在铜镜前的小榻上,棠钰在身前替他擦头。
他坐着,她站着,忽然,他伸手抱住她,埋首在她怀中,一声未吭。
棠钰知晓他心底有过不去的东西。
“阿钰,我.日后若是永远看不见,也永远这幅病恹恹的模样……”他声音微哑。
“你都是陈倏。”
他颤了颤,越发揽紧他。
她莞尔,“都是我的小奶狗……”
陈倏僵了僵,心底某处似是渐渐融化,眸间也莫名温润,仍是嘶哑的声音道,“棠钰……”
棠钰拥他,温柔道,“长允,不怕,回家了。”
他死死环紧她。
……
棠钰扶他出屋,小初六想同陈倏一处。
陈倏在床榻上陪他。
他们父子两人折腾过后,棠钰一身汗。
他们父子在床榻上玩,主要是小初六要陈倏陪着,棠钰去了耳房。
入了水中,水汽袅袅,眼中的氤氲便也不怎么显眼。
陈倏很不好,她不会看不出来。
再想起兰叔早前的话,和方才陈倏埋首在她怀中的模样,棠钰心中似缀了沉石一般难受。
棠钰仰首靠在浴桶边,望着天花板出神,想起幼时初见陈倏时候的模样,家中才生变故,陈倏也是这么不怎么开口说话,只是跟着他,其实分明想同她一处,但是不开口……
晚些,棠钰换了衣裳出来,身上都是沐浴过后的清香。
中秋佳节,黎妈备好了月饼。
小初六吃不了那么多月饼,棠钰同他分。
他非要喂陈倏。
陈倏咬了一口,小初六还想喂他。
陈倏其实不怎么想吃,但小初六喂,他不想让初六失望。
小初六又喂棠钰,三人分食了一大块月饼。
小初六睡得早,但今日非说要同爹爹一道睡,父子二人抱在一处睡了,温馨又融洽。
棠钰坐在床沿边守了很久,直至小初六睡着了。
棠钰俯身抱起他。
小初六晚上睡觉不老实,会拳打脚踢,翻来覆去,陈倏病着,睡得浅,也休息不好,棠钰不敢让小初六同他一处,等他睡着了才抱走。
黎妈带了小初六回房。
棠钰也悄声回了屋中,见陈倏还睡着。
她已经很轻,但他还是醒了。
“吵醒你了?”她轻声。
他先前同小初六一道,是睡着了。
“睡不踏实。”他也不瞒她。
她躺下,钻进被窝里,抱着他,“睡吧,点着灯的。”
他喉间轻咽,吻上她双唇。
他是只有力气亲她,很快,又在她怀中睡着。
中秋月圆,诸事都会慢慢变好……
棠钰揽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