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允。”盛连旭沉声道, “你去不合时宜,你怎么知道不是叶澜之特意设下的局?”
陈倏道,“他不会。我若出事, 你和万州必反,他眼下矛头对准鎏城,没有精力对付万州和丰州, 否则,也不会让大嫂来万州和丰州一趟;公孙旦也不会对我出手, 他想要我称君侯, 在南边牵制叶澜之, 让鎏城有喘息之机。公孙旦很清楚, 他若杀了见明, 我一定会同叶澜之决裂。所以,我若去, 公孙旦会卖我人情;我若不去,见明就是公孙旦手中的一把利刃, 一头扎向叶澜之,另一头扎向我。”
盛连旭怔住。
他不如陈倏想得通透。
陈倏又道, “放心, 我这一趟去安全,但是要快。”
“可太奶奶……”盛连旭欲言又止。
陈倏轻声道, “我今晚多陪太奶奶。”
盛连旭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
另一处,袁柳同棠钰并肩。
棠钰怀中抱着小初六, 袁柳道,“小初六,婶婶日后再抱你好不好?”
小初六乖巧点头。
“真乖。”袁柳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袁柳朝棠钰道,“幸亏你们来了, 太奶奶念了你们好久,我和连旭都担心……”
棠钰看了看袁柳,心中知晓太奶奶是记挂着公孙旦和丰州的事,今日长允来,太奶奶终于说出来,也不知是好事坏事。
棠钰没有应声。
袁柳又摸了摸腹间,叹气道,“这孩子来得早些就好了,眼下才四个月,太奶奶怕是等不到了。”
棠钰宽慰道,“只要你们平安,对太奶奶来说就够了。”
太奶奶最关心的莫过于丰州的日后,二哥和袁柳的日后,所以早前会支开所有人,为的便是同陈倏说起公孙旦的事。
太奶奶知晓陈倏没有称君侯的心思,所以并没有像公孙旦希望的那样,直接说服陈倏,而且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与陈倏听。
在太奶奶心中丰州重要,陈倏也重要。
太奶奶信任陈倏,而陈倏最后那番话也没让太奶奶失望……
棠钰看向袁柳,“太奶奶给孩子取名了吗?”
棠钰能猜到。
太奶奶等不到孩子出生,盛连旭和袁柳会让太奶奶给孩子取名。
袁柳点头,“取了,但还是小子,太奶奶说,名字当有父母取,若是儿子小子为当立,若是女儿,闺名唤阿悠……”
当立,阿悠。
“好名字。”棠钰叹道。
若是儿子则当顶天立地,若是女儿希望一生无忧。
这是长辈最好的祝愿。
只是说着说着,袁柳就眼眶红了,“其实我很舍不得太奶奶……”
袁柳先前就忍不住,但在太奶奶跟前一直强忍着,眼下,忽然说起孩子的小名,袁柳的难过再保不住。
棠钰放下初六,“娘亲要照看婶婶,你先同黎妈一处好吗?”
小初六点头。
黎妈牵了小初六上一侧。
棠钰轻轻拥了拥袁柳,“你还有身孕,不宜大喜大怒。”
袁柳都明白,但是忍不住。
棠钰牵她在一侧落座,身后的婢女放了软垫。
袁柳的眼眶还是红红的。
“太奶奶年事高了,也为子孙后辈操心了一辈子,太奶奶知晓你们孝顺,若是让她看到你在这里哭,估计心里该难过了。”棠钰递手帕给她。
袁柳接过,哽咽道,“我就是舍不得太奶奶……希望她一直在。”
棠钰莞尔,“只要你记得,太奶奶就一直在你心里。”
袁柳颔首。
***
“侯爷什么时候动身?”王威问。
陈倏应道,“明晨吧,我同你一道去环洲,从环洲出发。”
环洲去鎏城近,路上免不了急行军。
王威拱手,“侯爷,末将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威叔你说。”陈倏驻足。
王威沉声道,“侯爷,眼下时局不同了,侯爷称君侯,对万州,对平南,对丰州,对态州来说都是好事,侯爷称可保一方无虞,周遭诸郡也多拥护者。侯爷,末将等这一日很久了,如若不是当初新帝登基,侯爷早就是君侯了,万州又何需遭人算计?……”
陈倏看他。
王威继续道,“新帝能算计侯爷,能算计陆小将军,他日就能算计夫人和小世子,侯爷,有万州,平南,丰州和态州同心,在新朝,鎏城和万州三处当中,万州才是最强盛的……只要侯爷一句话,态州上下驻军万死不辞。”
陈倏笑道,“知道了,威叔。”
王威叹气。
回回都如此。
……
王威送到苑中,屋中是老夫人在王威不便入内。
陈倏撩起帘栊,佟媪上前,“侯爷怎么回来了?”
陈倏道,“佟媪,刚得了消息,我要去东边一趟,可能明晨就要走,我来陪陪太奶奶……”
佟媪愣住,全然没想到,“这么快?”
佟媪不是糊涂人。
眼下老夫人都这幅模样了,侯爷惯来孝顺,能让侯爷赶去东边的绝非小事。
多事之秋,侯爷也好,老夫人也好,没有一个是容易的。
佟媪叹道,“刚刚才睡下,还说了好一阵子小世子,最后说累了,先歇一会儿,让老奴晚些再唤她起来。”
陈倏温声道,“我去看看吧。”
佟媪让开一侧。
陈倏入内。
屋中都是药味。
小时候他最怕就是药味,那时候都是太奶奶哄着他……
如今看着病榻上的太奶奶,陈倏心底的难过不知从何处涌起。
床沿边,陈倏落座。
老太太闭着双眼,睡得安静而慈祥,虽然面有病色,却始终安详。
“太奶奶,我明日便走了。”陈倏轻声道,“见明那边不太好,我要尽快去一趟,可能来不及赶回来见你了,可是长允舍不得您,怎么办?”
陈倏已经很少在人前红过眼眶,但当下,只有太奶奶在,陈倏泪下。
“我还记得小时候,你同我说,到太奶奶身边来……”陈倏哽咽,再后来,似是再多一句都说不出。但见太奶奶的手放在锦被外,二月天里,怕她着凉,陈倏伸手握住她的手,想将她的手放回被里,却忽然觉得太奶奶的手也握住了他。
陈倏抬眸,见太奶奶朝他笑了笑。
陈倏也跟着嘴角微微扬了扬。
这一刻,似是不用太多旁的话,仿佛回到了当初,太奶奶朝他温声道,来太奶奶身边的时候……
当太奶奶握住他的手缓缓松开,眼眸慢慢阖上,陈倏整个人似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忽得悲从中来,佟媪听到声音,从外阁间连忙入内,却见陈倏在屋中哭出了声。
早春二月,春寒料峭。
予他最多温暖的太奶奶,走了……
棠钰在苑中见到他的时候,他眼眶还红着。
“长允?”棠钰看他。
他上前拥她,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道,“太奶奶走了……我没有太奶奶了……”
“我没有太奶奶了……”
棠钰的心似揪起,又似被针尖一针针得扎在心口上。
“阿钰,我没有太奶奶了……”他抱紧她,整个人都在颤抖,似是将她揉进心底。
……
晚些时候,小米来了棠钰身侧,轻声道,“小世子睡了,黎妈在照看着。”
棠钰点头。
太奶奶去了,府中都在忙着太奶奶的事。
袁柳有身孕在,又哭得有些厉害,方才动了胎气,已经叫了大夫,必须卧床歇着。建平侯与侯夫人又不在府中。
太奶奶的身后事,府中总要有人做主。
棠钰在照看。
佟媪也哭昏过去两回,棠钰宽慰道,“佟媪,交给我。”
府中没有旁人,棠钰只能接下来。
她是敬平侯夫人。
敬平侯府与建平侯府交好,老夫人的丧失是可以棠钰来操办。
整个一晚上,府中大大小小的是事情都来找棠钰,棠钰对敬平侯府其实不熟,但棠钰在敬平侯府就在主持中馈,早前在宫中也诸事都能打理,虽然没有办过丧事,但事情涌一处来的时候,棠钰是最沉稳的一个,能逐一看着,也能让阖府稳住不慌。
建平侯上下都知晓来寻敬平侯夫人照看。
府中慢慢挂起白事,也布好灵堂。
诸事在棠钰的照看下,慢慢从慌乱无需到妥帖。
盛连旭和陈倏则在陪着老太太最后一程。
这一整夜,建平侯府无眠。
阖府披麻戴孝,盛连旭和陈倏跪在灵堂中,丰州府的官吏和家眷陆续来了府中。
老夫人病倒有些时候,其实不算突然,消息从建平侯府传出来,不少丰州府的官吏都赶在夜里来凭悼。
老夫人守了一辈子的丰州府,不少官吏都是老夫人看着长大的。
灵堂中,皆是哭声,舍不得老夫人,也人人都上前,朝盛连旭道,“请世子节哀。”
盛连旭红着眼,躬身还礼,咬着唇说不出旁的话来。
……
临到夜深,第一批凭悼的人陆续离开,陈倏才朝盛连旭道,“去看看袁柳吧,这里有我。”
盛连旭颔首。
陈倏守在灵堂中,晚些,才见棠钰入内。
棠钰上前,见他眼窝深陷,伸手擦了擦他眼角,将水递给他,“喝口水。”
陈倏接过。
盛连旭不在,他替他跪孝席。
周遭没有旁人,陈倏看她,“辛苦你了。”
棠钰轻声道,“能替太奶奶做的不多,做一件是一件……”
陈倏眼眶再度红了红,“阿钰……”
棠钰伸手绾了绾他耳发,“长允,有你陪着,太奶奶是安心的。”
陈倏鼻尖微红。
棠钰掀起裙摆,在一侧同他一道跪在孝子席上,“长允,我陪你。”
陈倏握住她的手,喉间哽咽,再没说旁的话。
……
守到天明,盛连旭来换。
陈倏要动身去态州了,在太奶奶灵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太奶奶,长允走了。”
盛连旭送他到侯府门口,“长允,一路保重。”
陈倏同他兄弟相拥,“我会把见明平安带回来的。”
盛连旭颔首。
马车已经在侯府门口停留,王威和随行一路护送,这一路并不需要人操心。
临到分别,棠钰抱了小初六上前。
太奶奶丧事,棠钰和小初六都穿了丧服,陈倏不在,棠钰和小初六替他在太奶奶跟前尽孝。
“爹爹。”
陈倏抱他的时候,小初六伸手搂着陈倏脖子。
陈倏蹭了蹭他的脸,温声道,“爹爹有事要出一趟远门,你要照顾好娘亲,听娘亲的话。”
小初六并不懂出远门的意思,但同陈倏在一处,小初六有天生的亲近,忙不迭点头。
“小初六,亲亲爹爹。”陈倏舍不得他。
小初六最喜欢亲爹爹了,连忙照做,在他脸上吧唧一口。
陈倏这才放下他,黎妈上前牵了小初六到一侧。
近处,只剩了棠钰和陈倏。
“我……我会尽早回来。”陈倏其实不知当怎么开口。
四月到眼下,其实才不足一年的时间。小初六也才一岁四五个月,他又要这个时候同他们母子分别,去鎏城。
这一趟少则四五月,多则更长时间。
他们新婚后,总是聚少离多,留她自己一人和小初六……
棠钰温和道,“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小初六。太奶奶这里,你也安心,我会留在丰州一段时间,等建平侯府内诸事安稳了再回万州。途中还要一两月时间,等回了平南,稍作收拾整理,你差不多就回来了。时间不长,不必记挂我。”
陈倏上前拥她。
她总是知晓他的顾虑,又处处周全,让他安心无忧。
“棠钰!”他揽紧她,说不出旁的。
棠钰轻声,“自己照顾好自己,别染风寒了。”
陈倏阖眸。
……
马车上,陈倏撩起帘栊,一直看着棠钰抱着小初六朝他招手。
陈倏从未这般不舍过。
他欠他们母子诸多。
行至拐角处,彻底失了他们母子身影,陈倏放下帘栊,微微敛眸,再睁眼时,眸间多了几分黯色。
太奶奶过世,原本复杂的时局更进了而一筹。
叶澜之也好,旁人也好,因为太奶奶的缘故,对丰州诸多忌惮,但太奶奶一走,丰州就是块肥肉,人人都想觊觎。
建平侯和侯夫人立不住,府中向来只有二哥一个。
如今袁柳身孕,二哥要顾及袁柳,还要顾及丰州。眼下的局势纷乱,周遭都在观望,不排除会有人怂恿。
他答应过太奶奶照顾好丰州,见明不能再留京中。
公孙旦说的不错,他没有别的选择。
***
送走陈倏,小初六牵了牵棠钰衣袖,要棠钰抱。
棠钰抱起他,温柔笑道,“小初六,等我回平南家中,爹爹很快就回来了。”
“爹爹。”奶声奶气的声音,唤得棠钰心中才下去不久得思念涌上心头。
同盛连旭一道折回府中,盛连旭低声,“多谢了,阿钰。”
棠钰温声道,“应当的,让袁柳好好歇歇,府中的事我还能照看得过来。”
盛连旭点头。
棠钰朝他道,“去看看杨柳吧,孝子席那里我看着。”
盛连旭感激。
……
接连四五日里,偌大个建平侯府,不可能事少,尤其又在老夫人的丧事中。
袁柳还在将养,大夫让必须卧床,袁柳没有旁的办法。
建平侯府内只有盛连旭和棠钰两人,棠钰能做的都在做,府中诸事都在寻她,即便有佟媪帮忙,棠钰也有些超负荷。
小初六也几乎都是黎妈在照顾。
但就是最累的时候,挺过来了,仿佛一切也都过了。
太奶奶下葬的时候,棠钰领着小初六一路跟着。
陈倏不在,她和小初六替陈倏送太奶奶,在太奶奶坟前磕头。
按照太奶奶身前的吩咐,将她同老侯爷葬在一处,老侯爷去世多年,太奶奶记挂了多年,如今合墓。
……
等太奶奶的丧事办完,棠钰仍在建平侯府留了些时候。
一来袁柳还病着,她还可以帮忙照看建平侯府的事,让袁柳轻松些;二来,难得有时间在一处,正好还可以多陪陪袁柳说说话,怕她心里难过,多纾解些。
袁柳早前流过一个孩子,这一胎其实小心慎重,也紧张,加上前不久太奶奶过世的时候,她动了胎气,其实眼下还有些后怕。
棠钰每日陪她看看书,逗逗小初六,府中旁的事情,棠钰和佟媪沾张罗了。
等到三月底的时候,袁柳的身子好了许多,六个月的身孕也已经很显怀了,建平侯和夫人也回了侯府,棠钰也差不多要准备启程回平南了。
建平侯和夫人没有送到老太太最后一面,夫人的身体原本就不怎么好,路上有些着急上火,回府也在将养着,棠钰一走,侯府的担子就要还到袁柳和佟媪身上。
袁柳其实舍不得棠钰,但又知晓她和小初六不可能一直留在建平侯府。
“等孩子出生,你同长允记得来看我们。”袁柳身子沉了,府中也怕她不稳妥,她也只能送到侯府门口。
棠钰点头,“好,我同长允,还有小初六一道来。”
袁柳不能蹲下,只能一手撑着腰,缓缓躬身,伸手摸了摸小初六的头,“小初六,婶婶会想你的。”
小初六唤了声,“婶婶。”
袁柳心都融化了。
棠钰抱起他,“日后,我们来看弟弟妹妹好不好?”
小初六点头。
差不多到时辰要走了,否则赶不上黄昏前到下一处落脚处,盛连旭上前,“好了,阿钰要走了。”
袁柳心里好不舍。
棠钰上了马车,同她挥手。
她也一直挥手,一侧是佟媪在小心照顾着。
盛连旭送她至城门口,路上也同她说起陈倏的消息,月半时间,差不多快至两军交锋处,盛连旭怕她担心,再次安慰道,“这一行,人人都盼长允平安,阿钰不必担心。”
棠钰点头。
差不多至城门口,盛连旭不能再送了,“一路顺风。”
棠钰也道,“好好照顾袁柳。”
盛连旭应好。
离开丰州城,便算正式踏上返回平南的路了。
多事之秋,似是从来都没有平静过。
如今太奶奶没了,即便陈倏未说,她也能察觉周遭的紧张,譬如盛连旭,明显不似早前轻松。
棠钰想起太奶奶同陈倏说起的鎏城与公孙旦,心中也从未如此笃定过,等这次陈倏从鎏城回来,应当会称君侯了。
乱世里,太平不易。
陈倏要护她和初六安好,要护平南和万州安好,还要守好答应过太奶奶守好的丰州,只能更进一步。
五月初夏,敬平侯府内的莲池露了头角,棠钰带着小初六回了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