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钰是第一次见皇后。
在宫中多年, 棠钰对前朝皇后熟悉无比,天家也好,皇后也好, 手中捏了不计其数的人命。
尽管棠钰清楚是不同的人,但对这个位置上的人,棠钰心中似是天然戒备。
棠钰行礼, 寻得是早前宫中惯有的礼数。
陈倏牵起她,温声道, “阿钰, 叫大嫂。”
棠钰心里意外, 还是从善如流, “棠钰见过大嫂。”
陈倏口中, 新帝永远是新帝,但皇后却是大嫂, 亲疏远近明显不同。棠钰想起袁柳说起过,早前在太奶奶跟前, 皇后是同陈倏几人一处的。
新帝同陈倏已经到了暗地里动手脚的地步,但是陈倏却同大嫂亲厚, 是全然当做两人看待。
皇后生得端庄温婉, 却不算明艳动人。
眼前的皇后,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棠钰心里还在慢慢习惯皇后这个身份。
皇后上前, 伸手扶起她,眸间都是温和笑意, “长允,你哪来那么好的福气,娶了阿钰这么好看的夫人?”
棠钰害羞低头。
陈倏笑道,“那一定是费尽心机, 无所不用其极,历经不为人知的艰难险阻才修得正果。”
棠钰无语。
皇后低头忍俊。
棠钰又看向陈倏,陈倏能在跟前说这些玩笑话的人,对陈倏来说都是亲厚之人。
“我去沏茶。”棠钰知晓他们有话要说。
陈倏吻了吻她侧颊,“嗯。”
待得棠钰离开,厅中不负早前棠钰在时的温馨热闹。
“长允……”皇后沉声。
陈倏叹道,“我知道……”
皇后噤声。
“大嫂知道吗?大哥想娶我性命?”陈倏看她。
皇后微怔。
陈倏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他支开我南顺出使,是想在阿钰生完孩子后,确认是儿是女,若是女儿,就让我平安回万州,继续看着万州勿乱;若是儿子,就去父留子。”
皇后眼中氤氲,似是难以置信,但这一年多在京中和宫中的见闻,又似是不得不信……
“大嫂,安城之事,是大哥让人做的。”陈倏最后还是如实说出。
皇后僵住。
陈倏垂眸,掩了眸间水汽,“我一直以为时隔多年,天家忽然想要斩草除根,取我性命。在安城的时候,陆叔死了,明伯死了,我身边所有的侍从都死了,是大哥不顾生死带我逃亡,最后自己帮我挡了一刀,险些死在安城……”
皇后眸间氤氲,这些,她都知道……
陈倏继续道,“从那个时候起,我告诉大哥,他要做什么,我就替他做什么,安北侯要做什么,敬平侯府就跟着他做什么。他想做天子,我和他一起谋事;他不想告诉太奶奶,此事我瞒着整个丰州和太奶奶;旁人说他多猜忌,我请封了平南离京;但大哥还是想取我性命……”
皇后低眸,“对不起,长允。”
陈倏沉声,“大嫂,此事与你无关。”
皇后伸手,摸了摸眼角。
陈倏低声道,“上次去京中,我和二哥都知晓大嫂在宫中并不如意。我知晓大嫂有自己的难处,这一趟也不得不来万州。但我若不自保,万州堪忧,平南堪忧,我妻儿性命堪忧。”
皇后颔首,“我知晓了。”
陈倏看她。
皇后也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会变得这么快……还是从一开始……如果可以,我宁愿带着孩子留在安北。”
“大嫂……”陈倏躬身拱手,“大嫂带孩子回安北吧。”
皇后看他,忽然会意。
陈倏不是轻易做决定的人,陈倏让她回安北,是不想她和孩子夹在叶澜之和他之间难做。
陈倏已经知晓最后会和叶澜之撕破脸。
陈倏抬眸,“安北原本就是安家的,大哥是安家的女婿,走了这批安北驻军。安北还有基业在,都是安伯伯的旧部,大嫂,你是想让儿子女儿跟在大哥身边,看着新朝是如何尽的?还是想回安北,让侄儿侄女在安北平安无虞?”
皇后噤声,但眸间和鼻尖通红。
……
棠钰特意挑了很长一段时间折回。
折回的时候,范瞿说,皇后同侯爷去看小世子了。
棠钰意料中,并也没有多问起。
皇后和善,抱起小初六的时候,小初六笑了笑。
小初六生得很可爱,仿佛一个笑意就可以暖化人心,更何况皇后已经育有一儿一女,看到小初六就想到太子和公主小的时候。
“是叫勉之?”她来的路上听说了。
陈倏道,“大名叫勉之,是阿钰取的。小子是忘初,太奶奶取的,希望他不忘初心。小名是我取的,他是十月初六出生的,出生的时候我没陪在他们母子身边,叫小初六这个名字,时刻提醒我,一个夫君和父亲应尽的责任……”
皇后看他,“勉之有你和棠钰,会很幸福的。”
“大嫂,长允。”棠钰回了苑中。
陈倏轻声道,“方才走得急,忘了同你说声来苑中。”
棠钰笑道,“没事,我正好走一遭。”
小初六看到娘亲了,明显激动,咿咿呀呀就要娘亲抱。
皇后将孩子递给棠钰。
棠钰抱着,小初六就兴奋得不行,但忽得愣住,脸色又忽然涨红。
棠钰忽然明白过来,“我去给小初六换身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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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和陈倏都跟着笑起来。
看着棠钰将小初六抱走,皇后感叹,“时间过得真快,有时候分明还在太奶奶跟前,但转念,你的孩子都出生了。”
陈倏道,“大嫂,还去丰州吗?”
如果是叶澜之让大嫂来做说客,不会只让大嫂来万州,也一定会让大嫂去丰州。
陈倏果真了解叶澜之,皇后轻声道,“去,但我想去看太奶奶。”
陈倏明白了。
皇后温声,“太奶奶年事高了,看过一年是一年,日后,也未必再有机会。”
陈倏轻声,“太奶奶见到大嫂肯定高兴。”
皇后看向陈倏,“太奶奶许是不想见我。”
陈倏并非宽慰,“怎么会?太奶奶惯来心中有数,也是非分明。”
但皇后知晓,当初太奶奶是反对她嫁叶澜之的。
只是那时候的叶澜之,有着少年的赤忱,也一心将她捧在手心。她在最好年纪喜欢了叶澜之,叶澜之也一直只有她一人。
但终究时过境迁了。
……
皇后在敬平侯府呆了三两日。
棠钰其实才刚和皇后熟悉,也才渐渐扭转了心中对中宫的印象,皇后便要动身离开了。
内侍官,宫女和禁军侍从齐齐侯在城门外,是凤驾要离开淼城了。
若是太平盛世,又何需皇后亲临?
乱世中,人人身不由己。
中宫更是。
“走了,长允,阿钰,多珍重。”皇后上前和棠钰相拥。
最后,上前伸手抚了抚陈倏怀中小初六的小脸,“等不到孩子的周岁宴了,将这个给小初六吧。”
皇后从袖间取出一枚扳指。
棠钰接过,看了看陈倏,陈倏愣住。
“保平安。”皇后朝棠钰笑了笑。
棠钰道谢。
等皇后上了凤撵,皇后的仪仗缓缓离开了淼城。
棠钰手中握着扳指,目送皇后离开,等到目光中快要看不见,才将扳指递到陈倏跟前,“玉扳指?”
陈倏道,“新帝的。”
棠钰诧异。
陈倏道,“在太奶奶跟前的时候,叶澜之有段最落魄的时候,是大嫂帮了他,这枚戒指是叶澜之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给大嫂的,收下吧,不一定有用得上的时候……”
棠钰点头。
这几日棠钰明显觉察陈倏心情低沉很多,回府路上,两人并肩踱步,“大嫂这趟来,同你说什么了?”
皇后走后,棠钰才问起。
陈倏道,“新帝让大嫂来做说客,让万州和丰州不要生事,避免其他州郡相仿,让新朝可以安心攻打鎏城。”
棠钰是知晓赵文域在鎏城称帝。
赵文域是前朝皇嗣。
威胁远大于万州。
只要小猴子一日还在,就会时时提醒众人,新帝的江上是造反而来的,而且小猴子用了燕韩的旗号,针针刺在新帝心口上。
新帝的精力首要放在平定鎏城上。
新帝知晓皇后同陈倏和盛连旭的感情好,所以让皇后来万州和丰州打感情牌,游说陈倏和盛连旭。
棠钰问道,“那你怎么说?”
陈倏道,“我要护妻儿安好。”
棠钰看他。
陈倏道,“我让大嫂回安北……”
棠钰诧异,“新帝会让吗?”
陈倏道,“他会,他要拉拢其他州郡,中宫的位置,太子的位置都是他的筹码,即便大嫂不走,在宫中的日子也只会越来越难过,迟早有一日,后位和太子的位置都是旁人的,与其如此,不如先回安北,安北有安伯伯的旧部,大嫂和孩子无虞。”
棠钰忽然会意,“所以大嫂留的这枚扳指……”
陈倏应道,“是,这枚扳指是他们夫妻最初的情谊,也是最后的情谊。”
棠钰噤声。
“阿钰,往后风雨,你我同舟共济。”陈倏伸手牵她。
棠钰温和颔首,“风雨相随。”
***
回淼城的第六个月,小初六满了周岁。
陈倏借着机会,在敬平侯搬了生辰宴,淼城城中各处官吏都携了家眷到场。
家眷都到苑中见过敬平侯夫人,也都见过小世子。
来淼城六个月,其实棠钰同淼城官吏的家眷都熟络了,应对也轻车熟路,拿捏有度。
生辰宴上,小初六抓周抓了弓箭。
陈倏和棠钰都愁坏了。
陈倏也好,棠钰也好,也没一个从武的,好端端的,小初六怎么抓了弓箭,这是日后从军的征兆呀。
但万超明显高兴,日后我来做小世子的师傅。
陈倏和棠钰只得相视笑了笑。
老太太倒是很高兴,从军好啊,去军中历练,日后肯定成才。
陈倏最后倒是释怀了,管他喜欢什么,反正,是日后的敬平侯就是了,崇尚武力也挺好。
……
生辰宴结束,日子便渐渐从深秋进入到了初冬。
苑中已经可以呵气成雾,秋衣逐步换成冬衣。
但京中附近却已经早就入冬了。
卢家在京中的斗争中收了牵连,卢总镖头和卢家镖局都被波及,眼下,已经没有卢家镖局了……
乱世中,想安身都很难,更何况立业。
卢家镖局还有一干人等等着吃饭。
刘青峰算是卢家镖局里最老的镖头之一了,卢家镖局没了,群龙无首,但是镖师们最信任得还是刘青峰。
刘青峰叹道,“京中不少世家和百姓都逃离了,我们留在冠城也是饿死,大家都有妻儿老小,不如我们搏一把!”
“头,你说吧!”众人纷纷响应。
“建功立业,也不用跑镖局了!乱世之中,镖局哪有安身立业的根本?周遭动乱,新帝无辜残害百姓,卢家镖局也未逃过,我等不如投劳鎏城,兴许还能建功立业?”
众人心中或嗟叹,或放松,或扎心。
“去鎏城!”“听头的!”“听头的!”“反正这日子也没法过了,去鎏城!”
十一月,刘青峰带了镖局剩余的两百多个镖师和家眷东行往。
途中,正好与一帮流匪遭遇,干脆荡平了这帮流匪的匪窝,广受沿途百姓称赞。
此事传到鎏城中,刘青峰来投奔晋帝时,公孙旦亲自应接。
鎏城需要这样的英雄和故事,不一定是来自军中,却很能鼓舞鎏城中的军心和民心。
***
转眼腊月,敬平侯府的腊梅开花了。
一岁多的小初六从起初的爬,到后来跌跌撞撞走路,还没学习会走就想学会跑,一直到眼下近乎可以自己独立走路了。
也学会了叫“爹爹”和“娘”,父子和母子时间的互动也慢慢多了起来。
今年年关留在淼城过,正好来年就在平南春巡,等春巡后再回万州。
九月里,小初六夜里就不怎么要棠钰照顾了。
黎妈专心带小初六。
最高兴的是陈倏,又开始恢复了早前的翻来覆去折腾棠钰,棠钰躲都躲不开。
就这样,日头到了腊月中旬左右。
平南各处的官吏都已任命或委派,也在各处慢慢建立驻军。
平南和万州也开始互通有无。
腊月二十的时候,范瞿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年关之事,今年在平南过年,又和往年不同。
范瞿诸事与棠钰商议,棠钰本就是淼城人,淼城的不少春节习俗,范瞿都是从棠钰处听来的,棠钰也知晓哪些用做,哪些不用。
棠钰同范瞿说话的时候,陈倏回了苑中。
这个时候陈倏应当还在议事厅才对,尤其是临近年关,马上就要休沐了,应当是最忙的时候才对,棠钰见陈倏折回,脸色有些煞白,“太奶奶病重了。”
“怎么会?”棠钰心惊。
陈倏沉声道,“二哥来信,说是太奶奶摔了一跤……”
老年人最怕摔跤,尤其是太奶奶都这个年纪了。
“先别急。”棠钰宽慰着,“信上怎么说?”
陈倏道,“佟媪让我们带小初六去一趟丰州。”
若是佟媪这么说,就真的应当是太奶奶病重了……
从平南去往丰州其实只要月半,走快些就是一月。
“阿钰,我们尽早出发,不等年关了,我怕老太太……”陈倏心里很不好过,棠钰握住他的手,温声道,“我让人去准备,我们明日动身。”
陈倏拥她,“阿钰,我真怕……”
棠钰宽慰,“太奶奶会平安得。”
陈倏木讷点头。
……
腊月二十一日,陈倏和棠钰便带了小初六出发去丰州。
平南有万超和冯云在,不会有太大问题,丰州其实离得近,往返快些就是三两月,等侯爷回来,春巡改夏巡就是一个名字罢了。
棠钰同老太太和杨氏道,“路上要些时候,祖母,舅母,你们在家中多照顾自己。”
“放心,去吧,太奶奶的事是大事。”老太太惯来明事理。
棠钰和祖母与舅母相拥,“我和陈倏会尽早带小初六回来。”
棠钰亦叮嘱茂之,“照顾好祖母和舅母。”
“我知道了,姐姐,姐夫放心。”茂之应声,又是一年尾巴上,茂之也大了一岁,似是再等快些,身高都要撵上棠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