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峰走后的几日,日头慢慢入了七月。
平南的夏日草木葳蕤,酷暑炎热。
晌午的时候太阳毒得似是要将万物炙烤,近乎出不了门。祖母有午睡习惯,棠钰晌午陪祖母用过饭后,会简单在苑中的阴凉处散步消食,而后才守在床塌边,一面替祖母摇着扇子,一面陪着祖母说会儿话,等祖母睡了才去忙旁的事情。
一连十余日,家中积压下来的事情,棠钰都渐渐理顺,日子也慢慢安定下来。
忽然少了早前在宫中诸事刻意谨慎,如履薄冰,如今的日子,在棠钰看来顺遂安宁。
棠钰很享受这样的顺遂安宁。
陈倏还是隔上一两日就会往棠钰这处来,一是来看老太太,二也是带糖糖来这里见棠钰。因为气候的原因,糖糖起初不怎么适应,棠钰还带陈倏去过临街的兽医处看过,其实陈倏自己也不怎么适应。
他的衣裳大都穿得严丝合缝,衣领也都系得一丝不苟,棠钰几次见他额间都是汗水。棠钰想起在归鸿镇初次见陈倏的时候,他披了件宽松的袍子,眉间也多慵懒疲惫,不似眼下,应当是有长辈在的缘故。
棠钰有时觉得他的礼仪教养不像是普通的大户人家……
但陈倏自己从未提起,旁人主动问反而逾越,棠钰也从未开口问起,但每回来,棠钰都会给他消暑的酸梅汤。
陈倏每次都能喝两碗以上,鼻尖还挂着汗迹。
平南的气候湿热,对陈倏来说确实有些遭罪。在府邸中尚且可以宽衣懈怠,但正如棠钰猜的,陈倏自幼的教养在长辈面前要衣冠整洁,棠钰的祖母就是他的长辈,即便祖母眼睛不怎么看到见,但所谓的教养并不只是在人前,而是在见得到和见不到的地方都如是。
最热这两日,陈倏来得不如早前勤。
却有一回,糖糖自己偷偷钻狗洞跑出来过。糖糖的狗鼻子灵验,也轻车熟路知晓对面就是棠钰的家,糖糖从狗洞里钻出去,到棠钰家中蹭了顿晌午饭,而后懒洋洋趴在祖母屋中,棠钰脚边,一面听着棠钰同祖母说话,一面打盹儿。
差不多晌午过后,糖糖自己跑回来了,还叼了棠钰在家中随意绾发的一枚木簪子回来,陈倏愣了愣,顿时把早前那枚刻了棠钰两个字的簪子收到糖糖一定够不到的高处,这才拿起那枚木簪,蹲下,朝着狗糖糖道,“出息了你啊,狗糖糖,敢偷你娘亲的东西了!”
“汪汪汪!”狗糖糖不满。
陈倏又看了看手上的木簪,朝狗糖糖叹道,“好难得才在你娘亲面前立个好模样,你就知道给你爹添乱!”
狗糖糖歪了歪头,反正听不懂就对了!
狗糖糖跑开,陈倏看了看手中这枚烫手的山芋,让狗糖糖自己还回去是不大可能了,这枚烫手的山芋要怎么处置好?
思绪间,陈倏指尖微微滞了滞,上面清淡的海棠香让陈倏失神了一会儿。
……
屋外扣门声混着糖糖的叫声响起,棠钰知晓是陈倏带了糖糖来。糖糖今日偷偷来她这里,什么时候跑回去的她都不知晓,她今日有些困,午间小寐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就不见糖糖了。应当是陈倏发现了什么,过来问一声。所以一面开门的时候,棠钰一面笑道,“狗糖糖你是不是乱跑被发现了?”
只是话音刚落,却见陈倏穿了一件宽松的袍子,也不像平日那般一丝不苟,头发简单束着,鬓间有凌乱的青丝,衣领也稍稍敞开,应是平日里在府中的模样,透着早前在归鸿镇初见他时候的慵懒和清贵,和这些日子在祖母跟前时见到的截然不同,应当……是临时起意过来的,而且,也不准备见祖母。
棠钰看他,陈倏则看向狗糖糖,沉声叹道,“你自己说,还是我说?”
狗糖糖两只爪子趴在他手臂上,因为天气热,一直伸着舌头哈气,一脸憨厚的模样,却全然没有搭理陈倏,陈倏拿它没有办法。
不知为何,这幅模样的陈倏和糖糖,棠钰有些忍不住想笑。
陈倏也奈何看向她,“棠钰,我们家儿子学会偷东西了……”
陈倏言罢,将手中的木簪递给她。
棠钰接过,很快,似恍然大悟般笑了起来。难怪她方才怎么都找不到这枚木簪子,还以为是掉在床下了,但是在床下也没寻到,还纳闷着,原来是糖糖拿走了。也难怪陈倏穿成这幅模样就来了她这里,方才又一脸奈何问着糖糖你说还是我说。
棠钰微微俯身,摸了摸糖糖的头,“糖糖,下次不可以随便拿别人的东西,这样不是好孩子。”
“汪!”狗糖糖叫了声。
棠钰和陈倏都跟着笑了起来。
物归原主,陈倏没有在此处久留,陈倏抱着糖糖回府的时候,棠钰莫名想起了很久之前在外祖父家中见过的那个孩子,他也是这般小心翼翼得抱着果果,怕果果摔下来,但是果果不怎么喜欢他,总想往她怀里窜……
外祖父提过那个孩子仿佛也叫长允?
但时间太久,她记不太清了。
他也不怎么爱说话,同眼前的陈长允判若两人。
棠钰觉得自己魔怔了,忽得,又想起早前做得那个乱七八糟的梦,梦里还有早前驿馆的人,棠钰微微怔住,不再去想。
***
再往后几日,狗糖糖又来了几次,棠钰也习惯了。
棠钰心细,见它身上有被栅栏夹了的痕迹,知晓它是从栅栏缝隙里挤进来的,干脆寻了平日里它窜上窜下的痕迹处,稍稍松了半根栅栏,下次狗糖糖再来的时候,身上便没有被夹的痕迹了。
日头很快到了七月初十,棠钰外出折回时,正好见有人在门口。
“您找谁?”对方还未扣门,棠钰先问起。
对方看了她一眼,目光中略有惊讶,原本应当是来寻她祖母的,眼下,不由也问道,“你是?”
棠钰应道,“我是棠钰,我祖母住这里。”
来人好像忽得对上号了,“哦,棠钰!我听你舅舅提起过你。”
……
原来来人叫金钊来,曾是舅舅生前的朋友。
家中其实有两处铺子,祖母行动不便,舅舅过世后,一直是金叔叔在帮祖母收租金。
棠钰也在金叔叔这里听说,其实舅舅在的时候,靠着两处铺子收租,日子还算充裕,足够舅舅和祖母开销,那时候家中也是仆从的。
后来舅舅过世,虽然地契还在祖母这里,但除了一处铺子交了租金,也就是金叔叔这次送来的租金之外,另外一处铺子已经被人占了。家中只有祖母一人,旁人是欺负祖母一个老人家在家中。祖母求稳妥,不想惹事,也不想给金叔叔添麻烦,所以也瞒着旁人,包括她。今日祖母应当是知晓金叔叔要来,所以特意支走她,怕她知晓,还想继续瞒着她,没想到她会正好遇到金叔叔。
金叔叔说起铺子之事,也叹气,生事的人是城守侄子的朋友,在淼城就没人敢管,不是容易事。
金叔叔这么说,棠钰心中便清楚了,又朝金叔叔道谢。
临走前,金钊来又提了一句,早前听她舅舅提起过,家中应当还有一处田产,但一直是旁人在帮忙照看的,金叔叔也不是很清楚了,但上次问起祖母的时候,祖母也一筹莫展。
金叔叔知晓的就这么多,悉数都告知于她,又告诉她若有事情可寻他帮忙,棠钰应好。
棠钰看了看手中的这些碎银子出神。
在宫中十余年,她从不主动惹事,也不怕事,亦有她自己的处事准则。
她的积蓄够她照顾好祖母,但她也知晓,铺子的事就像一把钝器,横在祖母心口……
***
祖母并不知晓她提前回来过,棠钰没有想了想,没有回家中,而是先去了一趟东市口。
东市口的这处铺子,就是今日金叔叔送来租金的铺子。
棠钰见是一处布庄,生意其实还算不错。
棠钰随意逛了逛,也有掌柜和伙计上前和她介绍,棠钰特意呆的时间稍长,也留意店中的客人往来,这处铺子的生意不差,棠钰也买了两匹布才离开。
带着两匹布,棠钰又去了金叔叔口中的另一处铺子,眼下,是做了一间金银行,也就是首饰和头面的地方。
棠钰还为入内,就有伙计迎了上来,棠钰随意问了几句,伙计应声,而后才迎了棠钰入内。
……
对面酒肆二楼,陈倏目光正好瞥到临街店铺门口那道身影。
棠钰?
陈倏轻哂,来这里都能看到她,他见她怀中抱了两匹布,通伙计说了几句话,然后被伙计迎了进去。
陈倏目光才落在对面店铺的名字上,带了金银行几个字,是做首饰和头面生意的……
陈倏指尖轻敲桌沿,又是买布,又是买首饰,这是准备开始打扮了?
女为悦己者容,难道,是特意装扮给他看的?
还是……陈倏忽然想,又有哪里来了乱七八糟的幺蛾子?就像早前来过一只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