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倏来,又带了老太太喜欢的桂花酒,老太太很高兴。老太太的眼睛不怎么看得见,但喝酒,聊天没多少问题。
棠钰去临巷买了祖母喜欢的花生米,瓜子,折回的时候,听陈倏和祖母聊得正欢。
棠钰将花生和瓜子盛在碟子中端来,陈倏随意起身,帮她撩起帘栊入内,口中,还在继续同祖母说着话。
陈倏很懂和老人家相处。
当倾听的时候,倾听不打断;当说话的时候,又会挑老人家喜欢的事情说。
言辞间风趣幽默,又会顾及祖母和她的感受,没有人会觉得受冷落,却又不特意讨好奉承,如涓涓细流,温润而平和。
他给祖母斟酒的声音听着很满,实则却不多,又同祖母说着话,祖母不曾觉察,一晚上下来,其实饮得并不多,但桂花糕和花生,瓜子吃了不少,更说了不少话。
尤其是平南的方言有些特殊,祖母教他说,他学得很认真,却仍是牛头不对马嘴,祖母笑得欢喜,他还是孜孜不倦得学着。
有时候,连棠钰都听不下去,轻声道,应当这么说。也巧合,大凡棠钰教的,他仿佛都能说对,久而久之,棠钰同他说了许多话。
再晚些,夜色有些深了。
棠钰看了看窗外,陈倏亦道,“老太太,今日太晚了,改日再来同您喝酒。”
老太太知晓他事忙,今晚,老太太其实已经很开心。过往家中只有她一人,多少冷清,今晚有棠钰和陈倏两人在,家中仿佛忽然热闹了,像钰儿父母和舅舅还在世的时候。
老太太心中喜欢,又感慨。
“钰儿,替祖母送送。”老太太吩咐一声。
棠钰应好。
棠家的宅子不大,从屋中走到门口其实也就眨眼间的功夫。陈倏没有特意缓步,不过两三句话的时间,两人很快就至门口栅栏处。
“留步吧,回去照看老太太。”陈倏先驻足。月光洒在苑中,似铺了一层清霜,但照在他身上,仿若镀上一层柔和清晖,衬着眸间的温润,翩若出尘。
“今晚祖母很高兴,你陪她说这么久的话。”他对老人家的细腻稳妥,棠钰都看在眼里。
陈倏笑道,“我也高兴啊。”
棠钰看他。
陈倏垂眸,“我幼时家中生了一场变故,至亲都没了,只有一个远房的太奶奶收留了我,照看我,我才有今日。老太太让我想起太奶奶,我也享受这小撮时光。”
听他说起,棠钰微微怔住。
陈倏抬眸,言辞间的情绪似是有意在眸间敛去,但清辉下又残留了一缕没有来得及藏下的黯淡,嘴角却略微扬起,“不早了,走了。”
棠钰才从他先前的话中回神,他的至亲都不在了……
棠钰刚想开口唤他,去发现好像并不知晓他的名字。但他却忽然停步,转眸看她,温声道,“长允,我叫陈长允。”
棠钰意外,他又笑了笑,借着月色打量了她一眼,转身投入屋檐下的灯火光晕中……
***
翌日,棠钰很早便起,祖母眼睛越发看不清东西,说有东西要给她。
红匣子藏在祖母床下,棠钰按照祖母说的,从床下的箱子里找出了那枚匣子。
钥匙是祖母随身带着的,递到棠钰手中,棠钰用钥匙打开红匣子,里面满满装了不少东西,有田契,地契,而且数量不少,棠钰意外。
“拿出来了吗?”老太太问。
棠钰应道,“拿出来了……这些都是家中的吗?”
老太太仿佛知晓她会问起,撑手从一侧的椅子上起身,棠钰放下手中的东西,上前扶她。
老太太回到床榻上坐下,“钰儿,你舅舅在的时候,这些东西,一直是你舅舅在保存的,年前你舅舅去世,才让我将这匣子东西留给你。”
爹娘去世后,祖母一直是舅舅在照顾,但这匣子里的东西,不应当是棠家的。
老太太握住她的手,轻声叹道,“钰儿,这是你舅舅留给你的,里面除了一些田产,地契,还有,你外祖父的信物。早前你娘亲叮嘱过你舅舅,这匣子要收好,但里面的东西无论多贵重,只要这天下一日还姓赵,里面的东西就不能动。你舅舅过世时,把这个匣子转交给我,让我日后转交给你,你收好。”
棠钰心中数不清的疑惑,但清楚祖母这里应当知晓的不多。
棠钰花了整个上午的时间,翻完了匣子里的东西。
爹娘去世那年,她只有十岁,那年她随爹娘去莞城看外祖父,在莞城住了一月。也这就是这一月,她接连没了外祖父,没了爹娘,外祖父家中失了一场大火,舅舅带她回了淼城,祖母这里……
她其实并不愿意去回想那年冬天的事,但印象里,外祖父是有一日领了一个孩子到家中,那个孩子不怎么喜欢说话,也很瘦弱。家中出事的时候,舅舅带着他们逃到野郊,但他们同舅舅失散。那个孩子染了风寒,身上发着烧,一直喊冷,瑟瑟发抖,她抱着他,分明她自己也冻得慌,还是取下衣裳披在他身上……
棠钰收回思绪,匣子中不少是信笺,其中的称呼都是东升。
东升是外祖父的字。
这些信是有人写给外祖父的。
开始时,字里行间都是苦闷,后来是担忧,再后来怕有人对家人不利,想让家人来外祖父暂避,请外祖父多照顾。
前后二十余封书信,可以断定是同外祖父有深交的人。
而匣子里的另外一些地契,田产,也都在莞城附近,那应当都是外祖父的留下来的东西。
—— 天下一日还姓赵,这里的东西就不能动。
让棠钰骇然的事,天下真的不姓赵了。
棠钰从信里可以知晓的旁的信息不多,书信的落款也是对方的字,多的无从得知。但有一句,还是让棠钰怔了怔,对方书信里大致是说,东升你有个外孙女,我亦有个孙子,日后你我可成亲家。
外祖父只有她一个外孙女……
再看也没能有多的思绪,棠钰收好这些东西。
这些年她在宫中攒的积蓄够她照顾祖母,不需要动用外祖父留下的东西。
棠钰重新将匣子放回原处,“祖母,东西我看过了,暂且先收着,里面的东西不动,等日后再说。”
老太太颔首,原本也是她外祖父留下的东西,自然交给她处置。
这一宿,棠钰没怎么睡好。
迷迷糊糊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一会儿梦里她乘马车同爹娘去莞城看外祖父,外祖父领了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孩子,同她说他叫长允;一会儿是驿馆锦帐内,她指尖攥紧锦被,天旋地转,对方的汗迹低落在她额间;再一阵,是月华清辉落在身前,他转眸看她,温声道,长允,我叫陈长允……
醒了许久,棠钰脑海中还浑浑噩噩,似是所有的事情都杂糅在同一个梦里,胡乱交织成一团,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天不见亮,棠钰失了睡意,披着衣裳在苑中坐了许久。
***
翌日,下了将近一整日的雨。
棠钰前一晚失眠,后来睡到晌午前后才醒,剩下的大半日时间,在替祖母整理她的东西。
等到黄昏前后,有人在苑外扣门。
“是小陈吧?”老太太怕是陈倏来。
就几步路,棠钰没有撑伞,沿着屋檐下走,去栅栏附近稍稍淋了些许的路。
打开门栓的时候,目光却忽得愣住,眸间都是意外。
刘青峰见到是她,仿佛松了口气,又仿佛有些紧张一般,雨点落在周遭,滴答作响。
刘青峰叹道,“这地方有些不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