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语和余自新在一起之前优柔寡断, 千回百转,但分手时却雷厉风行。
第二天就差人拿走他留在她公寓的衣服杂物。
余自新当天晚上就回国,帕斯卡太太送她去机场, 告别时忽然红了眼圈, “别怪他。这样对你们都好。”
是啊。
快刀斩断情丝最好。
要是再犹豫纠缠几年, 难免会彼此伤害。
故事写到这里, 大家终于找到各自的平静后还能做朋友, 但继续纠缠下去,白月光就变成豆腐渣。
余自新抱着帕斯卡太太笑了,笑着笑着流下泪。
老太太掏出手帕给她擦泪, “这也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错。”
他们开始的时候她根本没想过这件事,秦语也差不多, 这几年他想安定下来的意愿才渐渐强烈。
也许,两个人刚开始想的都是,先试试,谁知道这段恋情能不能撑过两年呢?不仅异地,还是异国,中间隔着几个小时时差, 两人身边都有其他优秀的追求者——要是不能, 想那么远有什么意义?生活太苦,先吃甜品。
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一起五年。
余自新登机后要了一杯红酒,喝下后睡了一觉,半梦半醒时忽然想到,当年时予新上市,秦语故意来晚半天,也许就是为了尽量减少他在她的重大场合出现的照片。
这样,日后两人分开, 她再翻看回顾重大场合的照片时,不会看到他,不会想到他,记忆中只有事业成功的欢乐。
似乎他早有预感。
又或者,在这场关系里,他始终是更悲观的那一个。
就像他昨晚说的,他是当下,她是未来。
回到海市后,起初几天余自新还不觉得怎样。新年前夜还跟同事们一起到新办公楼天台玩冷烟花滴滴金,拍照,欢呼迎接2008。
她回家睡了一觉忽然在凌晨醒来,一瞬间心如刀绞,难受得不得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问自己,要不要打电话给秦语?
要不要跟他说,给她点时间,让她再考虑考虑?
可她真的会改变想法么?
她认真思考。
也许将来真的会。
也许,等她三四十岁了,或者不知道哪一天,突然间看到别人的小婴儿欢笑,会想要再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再经历一次?这次她能给孩子充足的物质支持……
可这“不知道哪一天”究竟是哪一天?多久之后?究竟会不会真的发生?
他是当下,他做选择的时间成本比她高得多。
那她怎么能用这种完全可能没法兑现的“承诺”去说服秦语陪她等待?也许他要亲生孩子的可能就在这没有具体截止日期的等待中消弭?
这对他不公平。
而且,更重要的是,上天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
她现在非常确定重生后的年龄不能简单相加了。
返老还童的她比同龄的年轻人更渴望事业和成功,像是有一把火在她身体里燃烧。重生最开始这把火是愤怒,她想摆脱糟糕的家人,去挽救对她好的人的厄运,但现在,她重生十年了,这把火还在静静烧着,但不仅是愤怒了,渐渐有种使命感也在燃烧,催促她尽可能去帮助那些和她同样处境但没有重来一次机会的女性。哪怕只是给她们几片干净的卫生巾,一本关于生理卫生知识的小册子。
生命的壮丽和残酷就在于时间的不可逆。而重生,就像精密无情的时间机器中漏出了一滴晶露,这千年不遇的幸运落在她头上,而她要用这么宝贵的时间来挽留爱情?怀孕生孩子一年足矣,养育一个孩子所付出的心力和时间呢?如果这些是她真心想要的,还要仔细衡量一番,而这些又不是她想要的,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如果她真这么做了,对那个孩子也不公平。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想要孩子,那孩子必须是在期待中降生的!不是为了挽救感情!
想到这儿,她放下手机,甚至感到有些羞愧。
她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咕咚咕咚喝完,躺下继续睡。
也许每个人都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刻。
也许她只是时差还没倒过来。
2008年的春节是2月6日。
往年余自新都是除夕前一天或者当天才到G市,今年她提前几天就来了。
两个姐姐这时才知道她和秦语分手了。
余自新坦言,“他想安定下来,想要结婚生子,可我还不想。我还想拼。大家和平分手。”
大姐十分惋惜,“真不能商量商量?要孩子的话,他晚两年你早两年,这不就好了?”小妹和秦语交往这几年,她渐渐认识到他人品贵重,很难得。
余自新哈哈笑,“明天吃什么可以商量,这个,可不是能商量的事!”
宋诗远这阵子正被逼婚催生弄得心烦,“生不生、啥时候生都不能自己拿主意,那叫个屁总裁!”
她质问大姐,“你也真是的,咱们俩得永远站在小妹这边,知道么!你见哪个男总裁为这方面的事心烦?谁敢问到他们脸上啥时候结婚啥时候生孩子?那是大大得罪人的!他妈的换成我们女人,张三李四都敢腆着脸提这个话!凭什么?”
宋秋凤委屈,“我就问一句,小妹说不行就不行,我还能帮着外人?看看你,跟机关槍似的突突突一顿扫射。”
余自新给大姐揉心口,“不怕,伤口我给你堵住了!”
大姐拍开她手,“狗爪子拿开!”
宋诗远也给逗笑了,跟大姐赔不是,“昨天林通求公司尾牙,不相干的人一直追问我俩什么时候结婚生崽。真是受不了。”过几天还要到林通求家拜年,免不了又来一波。
但她也为小妹难过,“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就当得了一场重感冒。
这天晚上三姐妹跟李桂香宋家宝意思意思吃个年夜饭,吃到一半,宋家宝单位打电话叫人去火车站支援,他抱怨了几句只好去。
一月中旬寒流来袭,多省受灾,雪灾导致交通瘫痪,现在G市火车站滞留了十几万人,最近G市阴雨不断,气温只有五度,广场又挤又滑,政府调来了武警部队维护秩序,生怕出现踩踏,基层公务员也得跑去帮忙。
李桂香让服务员给宋家宝打包了些食物带走,又跟姐妹三个嘀咕,“谁会想到公务员就是政府的打工仔,一个月那么点死工资。你们想想办法,怎么给他调个不用费劲又安稳的地方?”
姐仨谁也不搭这个话茬,吃完饭宋秋凤让司机送李桂香回家,又给她红包,“过几天我要和金姐去一趟香港,你好好过年,这钱是我们三个给的,你跟老姐妹们逛街买东西用。别告诉小宝。”
李桂香笑眯眯接住,“我晓得的。”
宋家宝是当上公务员了,可是一个月才给她两百孝敬钱,给宋老爹也是两百,哼,宋老爹是给他洗衣还是伺候了?三个闺女还帮她开了银行账户,让她自己存钱,大丫头还悄悄说,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事多了,谁有都不如自己手里有。真是没说错!
回家路上余自新给乔自珍打电话,她那边乱哄哄的,一问,她也在火车站呢。
余自新还以为她也在等火车,“你回去干什么呀?就在G市过年吧!”
乔自珍说,“我才不回那个家过年!我是跟学校老师们一起来当志愿者了!”
她的小吃店开在中学旁边,前两天老师们也被动员了,她想起自己打工时每年回家那份艰苦,去买了些面包和水,跟着一起去了。
到了车站,天哪,比他们想的还吓人,乌央乌央人头攒动,带他们来的管事的说现在已经聚了几十万人,危险啊!
虽然高音喇叭一直在讲免费退票,劝大家在G市过年,可人群涌来涌去就是不动,方便面都卖到五十块钱一碗了。
管事的一听乔自珍还买了食物和水准备送,赶紧提醒,“千万别说免费送!听到免费的,人一下子涌过来可是会出大祸的!”
就一个面包一瓶水十块钱,然后再用这钱买了再送来吧。
没办法呀。
有的人十几个小时没进食没喝水,晕倒在人堆里都出不来,全靠大家举在头顶传出来的!
武警战士们挽着手臂站成一排,真是血肉铸成钢铁长城,就怕出现踩踏拥挤。
余自新开了免提,姐妹仨听着都感到又担心又心酸。农民工难啊,父母儿女一年没见了,怎么不想呢?不然谁会在寒风苦雨里站上几十个小时无望地等待?
宋秋凤问清乔自珍在什么地方,派人接他们回家休息,把她接到家问问具体情况。
乔自珍也不客气,一进门跟大姐讨热糖水喝,她冻了一天,耳朵鼻尖通红,“没吃没喝还不算最难的,没法上厕所才可怕。”挤不动,出不来,憋不住,怎么办?只能就地解决。
到了这地步,哪里还有尊严可言。
余自新对雪灾有些印象,上辈子这时候她已经到了海市,罗志安的肝病已经很严重,他们到处筹钱,准备做手术。在电视上听到雪灾的消息,她想到的是难怪这几天地下室冷得厉害,得想个什么办法给女儿保暖。
她完全没想到G市会滞留了几十万人,此时正在寒风苦雨里煎熬,她算了算广场面积和现在滞留的人数,心惊肉跳——这等于一平方米的地方挤了四五个人!
大家一起商量还能做什么。
然后余自新联系上金姐,说了她们的计划,“要是能在广场附近停车,我们弄几辆大巴车过去,改成母婴休息室,至少让带小孩的妈妈能喘口气,给孩子喝口热乎奶粉,再搞一辆姐妹互助的车,有谁要用卫生巾的,上厕所的,就在车里凑合一下。”
金姐说:“好办法!我再联系下几个港商,看能不能开了厂房,暂时安顿一下不回家过年的工人。”
好多工人想退票也不行啊,他们是从周边城市来的,工厂已经关门了,在G市住不起旅店,只能在火车站广场苦熬。
然后余自新再联系文娟,“辛苦大家了,我明天过去亲自发年终奖!”
宋诗远也赶快叫林通求一起帮忙。这下可有正当理由不去他家拜年了!
第二天姐妹团找来车子物资,车身挂着G市民营企业家协会的红布幅,文娟和金姐手下几个经理带着职员当志愿者,真的帮到了不少妇女。
余自新也去帮忙,她看到一个年轻妈妈背着一个一米多高的大包,胸前抱着一个小婴儿,她一手提着一兜子杂物,一手拍着哇哇哭的小婴儿安抚。
余自新赶紧跑过接过她手里的兜子。
这个妈妈衣服破旧,脸颊冻得红肿,耳朵边缘像是要长出冻疮了,可五个月大的小婴儿穿着干净绒衣,吃了奶,安安静静睡着,像个玩具娃娃。
不知为什么,余自新忽然掉泪。
她和几个新新的女职员提着高音喇叭,“有没有带小孩的妈妈?可以来大巴车里休息!我们有热水!”
突然人群里喊“有人晕倒了!”“快救人!”
志愿者们一刻不得停歇。
余自新奔忙了一天,深夜时还在大巴车母婴室帮忙,一个不认识的女志愿者递给她食物,“妹妹,你也坐下歇歇吧。”
她靠在车座上,车窗上起了一层雾,广场上高大的花枝灯柱光晕模糊,她此刻疲惫极了,心里空荡荡的。
这时她手机嗡嗡震动,是秦语!
她接起电话,他焦急问,“你在G市?还好么?我看到新闻……”
她说不出话,他焦急地连着“喂”了几声,她带着哭腔说,“我很好。我……我很想你。”上次听到他的声音,还是一个多月前。
秦语沉默了一秒,“我也很想你。”然后,他又沉默了一刻,问她,“你在哪里?好像有很多人,很乱?”没等她回答,他想到了——“你是在火车站?你——你安全么?”他紧张了一下子,立即明白了,“你是在帮助人?”
她“嗯”一声,他又问,“跟我说说吧,你都做什么了?”
她跟他讲这两天她们做的事,广场里现在还滞留着好多人,像随时会决堤的水坝,她有点害怕。她帮了好多人,也很开心,虽然只是一点点小忙。
他反复叮嘱她注意安全,轻声笑,“我真为你骄傲。”
两人说了会儿话,余自新渐渐平静下来,“你好么?”
秦语停顿了好几秒才叹气,“实话么?不太好。可你听我说,会好起来的。你看,这世界上除开爱情,还有好多好多事值得我们去拼命做呢,对不对?”
余自新又默默流泪,但她微笑,“你说得对。”
秦语挂电话前说,“让我继续为你骄傲吧,小女孩。”
余自新握着手机发了会儿呆。
大巴车外,昏黄灯光下,雨丝又开始飘落。
仅仅几步之遥,有几十万人此刻备受煎熬。
有很多年轻女孩眼看着“公厕前方70米”挤了几个小时就是过不去,有人挨饿受冻,有人急着要跟家人联系——他们的家乡也在遭受雪灾。
余自新擦掉眼泪,跟乔自珍提上暖瓶和面包走向广场。
爱情确实很美好。
但还不足够让她放弃自己的选择。
在除夕前一天,G市火车站终于恢复运行了,停留在广场上的人受尽折磨,他们终于能能坐上车,向着家乡前进了。
金姐和三姐妹,林通求,还有几位留在G市的港商积极帮助滞留旅客,还有乔自珍这样自发来的志愿者们理所当然受到表彰。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宋家宝得到了领导的青眼。
他“无意”间跟提起,跟姐姐们吃团圆饭的时候接到支援火车站的电话,姐姐们才想起要组织帮助的。
这下领导心里可给他挂上号了,名牌大学毕业,家里条件好却很低调,长得还一表人才。
宋诗远听说了只能摇头,宋家宝啊,从小就会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