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平安夜 她是一个小猎手

欧洲许多城市在十二月的第一个周四晚上会点亮广场上的圣诞树灯饰。

余自新和凯特还有一群同学仰望着挂满金色灯泡的巨大圣诞树, 周围一片欢呼。

和G市一样,巴黎的圣诞市场分成一个个小摊子,卖什么的都有, 德国香肠意大利披萨西班牙海鲜饭当然还有法国薯条和可丽饼, 卖各种小玩意小饰品的也很多, 还有几家卖画的。

余自新和同伴们走了一圈, 发现有几个摊子在卖她做的城市拟人纪念品, 娃娃、钥匙扣、徽章。

这次是试水,她只做了巴黎和罗马两个拟人的Q版娃娃,巴黎娃娃是女孩子, 白衣蓝裙,拿着调色板和画笔, 头戴红色贝雷帽,罗马娃娃是个士兵,戴着公鸡冠子一样的头盔,手里拿了个相机邪魅一笑,罗马城里的景点随处可见穿成这样的人,游客拍照时他们就凑过去, 这就算合影了!不给钱?别想走。

在巴黎又住了几个月, 余自新现在要再设计巴黎娃娃,估计会让她手里拿个法棍面包。

这批产品是七月开始售卖的,秦语没想到罗马娃娃在巴黎买的也很好,再一问过罗马的同事,巴黎娃娃在罗马也买的不错。

为什么呢?

余自新一听就懂怎么回事,欧洲十国游嘛!不止是中国游客喜欢搞这个,她年在乌菲兹美术馆门口排队,她听见一家美国人也是这么计划旅游路线的。

还有啊, 他们去梵蒂冈那天,一大早就见一辆辆巴士车排着队停在路边,里面的游客全是韩国人,跟下饺子似的被导游领进圣彼得广场。他们也要十国游!

一个娃娃卖八块两个十五——几乎所有小摊贩都会这么做生意,于是娃娃们在客场也一样好卖了。

余自新看到小摊上卖自己设计的娃娃,心里骄傲极了。

无论是新新的护肤品还是时予新的广告、选秀,都是集体智慧的结晶,唯独城市拟人娃娃和最初的彩珠项链是她自己设计出的。

娃娃的诞生一波三折,去年十月定稿了要拿去做样品,没想到周边的厂子都在赶圣诞的货,根本没人要接。今年三月终于做出了她满意的样品,秦语公司下了订单,整个六月份她只要有空就去跟出货、报关、审批,边问边学,再加秦语提醒指导,整套流程全是她自己跟下来的,外贸是怎么回事,里面大概有哪些坑,哪些人需要打点,她都清楚了。

余自新正偷偷开心呢,忽然一怔,等等,不对啊!这什么鬼?娃娃酒瓶起子?还有娃娃抱枕套?她没做这些啊!塞上抱枕芯娃娃脸都变形了。

她愣了愣,突然间明白了——被山寨了!

山寨货品种还不少,还有指甲钳、马克杯和肥皂盒,她挑了几件,一边砍价一边跟摊主套话,在哪儿批发的呀?批发多少才有优惠啊?除了这几样还有没有其他的啊?只有这种么?有没有更便宜的?质量更好点的呢?

摊主是个年轻小伙,以为大主顾上门了,急忙要打电话问自己老板,余自新赶紧制止,“我现在买不了那么多。我先买一些样品,跟室友商量一下再来。”谁知道大老板什么势力,她人生地不熟的。

到了周六秦语例行带余自新出来吃饭,她提着山寨货去了。

这次秦语安排的地方是一个高级酒店,自助早餐相当有名,要提前一两个月定位。

可惜一进门又看见帕斯卡太太了。

自从抵达巴黎那天到现在,每次和秦语见面,帕斯卡太太必然会出现。

这次,老太太也像只负责瞭望的老乌鸦一样忠心耿耿盯着他们。

余自新起初觉得老太太是盯她的,后来发现她盯的是秦语。但凡他对她笑的时间长了点,或者说了什么语气暧昧的话,老太太就会端起咖啡杯哼一声。

这究竟要干什么!

余自新还没法质问。

老太太是秦语雇的,他请她吃饭,带个秘书,也很正常。

帕斯卡太太又是两朝老臣,从前辅佐秦语他爸,秦语都对她让三分,余自新哪敢对人家无礼。

她有心说秦语,你这样,干脆别叫我出来了!

可他明明每次安排得又很用心,每周出来吃什么,看什么,老早就做了细致计划,用餐的时候还会跟她讲背景资料,比如今天这家饭店有多久历史,是什么建筑风格,具体好在哪里,曾有哪些大人物下榻,二战时期可可香奈儿女士和她的德国朋友们常在此出入……他娓娓道来,有趣极了,连老乌鸦太太都听得入神。

这种方式,如果是照顾家中晚辈无可挑剔。但余自新不想当秦语的晚辈。

她拿出那些山寨货跟他商量对策,秦语一点不担心,“法国知识产权保护的力度要大得多,我们的产品形象都注册过,杀鸡儆猴罚几个就没事了。交给我处理吧。不过,这些小工厂的生产能力真是让我惊讶。”

他看着肥皂盒笑,“真不敢相信,所谓的世界工厂,其实是一间间小作坊,兼职工人比正式工人还多,不管是绒毛娃娃还是针织衫,都是工厂发给村妇们,她们带回家做好再拿回去厂子的。”

余自新想起她去厂子那几次,确实,整个村就像个大工厂,人人都是工人。

秦语说,“我担心的不是山寨货,国外卖的人少了,自然他们就不做了,我比较担心有人会拿‘童工’做文章。”

余自新笑,“童工?不只是在工厂里的才叫童工,我不到十岁就要砍柴做饭、喂猪喂鸭,打水洗衣……”她闭上眼睛摇摇头,还好,都过去了。

就在这时,帕斯卡太太又发出乌鸦警告:哼。

余自新赶快睁开眼,只见秦语低着头,两手按在餐桌上,像在认真研究桌布上的花纹。

她忽然间感到很挫败,站起来,“抱歉,突然想起来约了同学,我先走了!”

秦语迟疑一下,跟上追问,“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余自新摇摇头,闷不吭声走了。

再呆下去她怕自己失态。

路上她给凯特打电话,约她来家里玩。

凯特住学校宿舍,冷得像冰库,正愁没地方打发时间,欣然来了,还带了瓶红酒。

余自新打开小瓦斯炉,酒倒进小搪瓷锅里,切片老姜再加罐可乐,煮了一会儿小公寓里全是甜香,煮好的酒倒进马克杯里,一人一杯窝在沙发里看欲·望都市的影碟。

看完一季天都黑了,余自新煮了一大锅红酒炖鸡,食物做得太多了,干脆再叫来几个同学。

这些人又一人带来一瓶红酒。

音乐开着,大家吃喝玩笑,再讲讲老师的坏话,热闹到后半夜才散。

第二天余自新揉着宿醉疼痛的脑袋打扫屋子,收拾出十几个红酒瓶,浴室里扫出一堆烟蒂,还丢了一瓶满堂红香水。

那瓶香水她不好意思用,只有晚上自己在家才舍得喷在手腕上一点点闻。

她倒在沙发上,发誓再也不要这种热闹了。她又不是真的二十出头,搞这种聚会干什么呀?秦语又看不到。

突然间她猛地坐起来——秦语昨天说什么?世界工厂其实是一间间小作坊,村妇、童工是兼职工人。

他怎么知道?

之前余自新以为江浙这边的厂子和G市深圳的厂子是一样的,但不是!这里乡镇企业更多,家家都是小作坊,整村搞加工,村子就是大工厂,车间分散在各家各户。

秦语他……去过江浙的工厂!

她委托生产娃娃的那个村镇企业有两条线,一条生产针织衫,老板还说他们的货都销到意大利。

没有去过他绝不可能知道这个细节。

那点宿醉彻底没了。余自新认真思考,秦语继承家族事业后根本用不着再跑中国市场,只需在欧洲大本营坐镇,拟人系列说实话对他无足轻重,无论如何不需要他跑去监工,那他为什么要去?什么时候去的?为什么不知会她?这和他再次改变对待她的态度有关么?

她第一反应是直接问他,但手机拿起来又放下。不行。她得计划周密些。不能直接问他。

周一中午,余自新向帕斯卡太太求助,说她提款输错密码,卡被吞了。

帕斯卡太太很快来给她送现金。

余自新请老太太喝咖啡感谢,闲聊几句后,她不经意问,“三月海市的樱花很美啊,你们看了么?”

帕斯卡太太哼哼,“我们去的时候都四月了,哪有樱花……”

她突然意识到上当了,责备地看着笑嘻嘻的余自新,“你可真是个狡猾的孩子。”

余自新这时心花怒放,哪里在意这种小批评,“你们来了为什么不联系我?还要瞒着我?”果然和她猜测的一样!他来找过她!可他为什么没联系她呢?

老太太烦透了,为什么?因为他顾虑太多,可是又忍不住,像只被灯光吸引的飞蛾,又怕被烫伤。可怜的赛巴斯,被这年轻女孩折磨得这么久,她还一脸无辜问为什么呢。

她盯着罪魁祸首看了一会儿,“这次你那位小朋友又会来看你吗?”

余自新疑惑,“我的小朋友?”没听错吧?小朋友这个词在法语里可还有情侣的意思。

“一个高高瘦瘦的漂亮中国男孩子。”帕斯卡太太提醒她,“去年夏天,赛巴斯本来要跟你去佛罗伦萨的,不然为什么买了两张票?来给你送票那天,刚下过雨,我们看见你和那个男孩在车站。怎么,他不是你的小朋友么?”

余自新懵了。

她没想到这么凑巧秦语会看到李英琪,会误会,更没想到他其实会在意。

他其实,是在意的。

帕斯卡太太摸出香烟点燃,“不止是四月,六月还去了一次呢——硬拉着我!”

余自新更震惊了。六月?那不就是她跑出货流程的那段日子?

帕斯卡太太狠狠吸一口烟,“我受够了。等他从卢森堡回来我就辞职,我早该退休了……”

“别别别!”余自新赶快阻拦,“您千万别辞职。我保证,我会处理好的。还有,那个男孩子不是我的小朋友。”

老太太很委屈,“你是不是还在心里骂我这可恶又多事的老巫婆?你以为我喜欢像个老鹰似的盯着你们?”

余自新赶紧否认,“我从没这么想过!”

老太太哼一声,“说什么只有我能管住他帮助他!这是需要别人管的事么?他可不再是七八岁了!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不照做的话,又怕再被他拉着坐毫无意义的长途飞机。”

余自新听到这儿,尽管极力克制可还是喜形于色,他来找过我!两次!他每次见我都要带上帕斯卡太太是怕他管不住自己!哈哈,哈哈!

老太太立刻又老鹰似的盯住她,“你高兴什么?知道他这么在乎你,你很开心嘛!”

余自新忍不住笑意,小声反问,“我喜欢他,现在知道他在乎我,我不该开心么?”

老鹰吐口烟雾,“应该。”

接下来两周,余自新都跟秦语说自己忙,没见他。

转眼就要圣诞节了,整座巴黎城都笼罩在盛大欢乐的节日气氛中。学校也放假了。

余自新坐在书桌前常能听到行李箱轮子在古老的石砖路咔咔塔塔的声音,学生们都回家了。街道上行人都少了许多。

平安夜这天秦语又打电话问她要不要一起吃晚饭。她再次拒绝了,说自己要去学校组织的留学生聚会。

聚会倒是有,可她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换身衣服,拢好头发,打开化妆箱,余自新对着镜子呼口气,到了检验她学习成果的时候了。

晚上十点多,秦语突然接到余自新的电话,她很简短地说:“我现在在你家楼下。你下来,我们谈谈。”

秦语飞快下楼,但在门房没看到人。

他走出公寓大门,四处张望,马路对面一个拄着红色拐杖的老太太对他挥了下手,颤巍巍走来。

路灯下,这老太太一头银丝,满脸皱纹,弯腰驼背,他再仔细一看——不是余自新是谁?!

秦语赶快走过去扶住她,惊讶之余又有点想笑,“你……这衣服是跟谁借的?帕斯卡太太?”

余自新做个停止的手势,仰头看着他,认真问:“我现在看起来有多大年纪?”

秦语忍笑,“比英国女王的妈妈还要大几岁。”

余自新点点头,站直挺胸,“现在呢?”

“跟帕斯卡太太差不多。”

她又摘掉假发,“现在呢?”

秦语忽然不说话了,脸上的笑意也收起。

现在,从外貌上看,她是个老妇,而他正值壮年。

去年夏天,她曾经问过他,如果她已经三十岁,他还会在意两人相差十四岁的年龄么。

那么,现在呢?

他仔细看着她。不知她是怎么化的妆,额头眼角上的皱纹,下垂的眼袋法令纹,还有老年斑,全都像真的。只有一双眼睛依旧亮如晨星,如慕如怨。

她轻轻说,“帕斯卡太太都告诉我了。你来了两次,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来见我?为什么我跟你联系你还装着是在法国?”

他忽然间莫名感到一阵酸楚,像被人一拳打中鼻子。对啊,为什么。在遇见她之前,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年纪还做出种种冲动不理智可称之为愚蠢的事。坐了十几小时飞机,到了目的地,却无功而返。还不止一次。

可他有别的选择么?他已经尽了全力了。

她却仍不放过他,追问道:“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他只能默认。

她小声欢呼,脸上的皱纹跟着笑容变形加深,仰望着他,“那,现在呢?”像是怕他还会犹豫,她急匆匆补充,“我——”

他没等她再说下去,用力拥抱住她。

最近夜晚的气温接近零度,他的外套蹭在她脸上起初凉凉的,渐渐变得温暖。

街上还有一群群不知去哪儿聚会的行人,吵吵嚷嚷经过,但像是谁也看不到他们。

秦语忽然感到有一滴凉凉的小水珠落在眉心,他抬起头,漫天小雪花轻轻飞落。

余自新拉拉他衣襟,“我带了伞!”

她示意他退开一点,他这才发现那支拐杖其实是把长柄雨伞,她“砰”一声打开伞,举起来,眉眼弯弯。

他一看,又笑了,红色的大伞里果然另有玄机,挂了一支槲寄生,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这时才恍悟,她是个小猎手,做好了全套狩猎的准备才来的。圣诞节的平安夜,槲寄生,老太太的装扮……立志要将他捕捉。可她应该知道啊,他早就束手就擒了。

他接过伞,轻轻拥住她肩头,垂首靠近,她笑着,两手伸到他颈后,踮起脚。

巴黎街头白雪悠悠飘落,落在那把红色的大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