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
少年。
樱雪。
下午四点多的阳光。
余自新呆呆看着李英琪, 怀疑自己这一刻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这种画面不应该出现在她生活里。
她的生活,应该是《钢铁是怎么炼成的》和《致富经》呀,不该出现浪漫的樱花、英俊的少年以及让人迷惑又心跳加速的氛围。
可是, 暮春时暖融融的春风吹拂在余自新脸上, 李英琪两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她, 不停飘落的落樱像一场粉色的细雪, 落在两人之间和他们头上身上。
她盯着李英琪发呆, 他穿了身黑色衣服,神情还是那样,该说严肃, 还是冷漠?或者,像媛媛说的, 只是单纯面瘫?
啊,想到媛媛,她想到为什么会觉得眼前这景象有点眼熟了,这好像媛媛小坏蛋前阵子推荐给她的漫画《东京巴比伦》还是《X战纪》里的场景……嗯,一定是因为李英琪穿了一身黑衣服。
她发呆的时候,李英琪走到她面前了, 问她, “你考得怎么样?”
“还行。”余自新终于确定了,不是幻觉。是电视信号突然出故障了而已。电视节目突然从致富经跳到X战纪了。啊不不,CLAMP姐姐们画的故事就没一个好结局,樱花出现必有血光,赶快跳回来吧。
她脑子乱哄哄的,不得不再次对自己大喊:冷静!冷静!
她扯开嘴角假笑,问李英琪:“你怎么在这儿?”
没等他说话,她又问:“是和同学来玩的吧?你同学呢?”
李英琪眉峰微微动了动, 直截了当说:“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啊——
余自新又呆住。
为什么给你台阶你不下?!
你来找我?找我干什么?
啊,不能问,不敢问。
她有种强烈的预感,问了就不好收场了。
余自新正发愁怎么对付这小朋友呢,他给她来了一记直拳:“我本来早就想来找你了,但是想到你要复习考试一定很忙所以才等到今天。”
你说什么?
早就想来?等到今天?
你这什么意思啊小朋友?
你不是一直是那种酷酷的面瘫人设么?媛媛说的呀!
你快点冷酷傲娇起来啊,别这么玩!
大家各退一步好不好?
直拳选手李英琪显然看得出来余自新在想什么,他一点机会也不给她,又往前走了一步,“你早就看出来了吧?我喜欢你。”
K——O——!
一拳KO了这属于。前天做英语四级阅读理解时看到的,KO是Knock out击倒的缩写!天哪,这个时候她在想什么啊……
余自新没想到十几岁的李英琪说“我喜欢你”的时候脸上一点羞涩忸怩也无,坦坦荡荡,认认真真,除了声音低了些,语气神情就跟他在东京的出租车上劝她好好念书时一样。
这种打法,即便是制霸菜场的老阿姨内核也不敢直接硬碰硬。
如果是恶意直拳她可以挺身迎击,可现在,她不知如何应对。
李英琪又说:“我以为你新年会来我家,你没来,我以为你春节前会来,你也没来,春节后你还是没来。你是不是故意不想和我见面?”
这个……
他盯着她看了两秒钟,用“果然如此”的语气说:“看来是故意的。那我只好来找你了。”
余自新心想,这要是个梦,现在也该醒了吧?
可这个梦没醒。
不但没醒,还更糟糕了。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学生大笑着飞快从他们旁边经过,车轮将地上的花瓣卷起一阵小旋风,紧接着,他的两个伙伴骑着车追过来,叮铃铃打着铃,行人们惊叫着惊慌避让,他们车速却不减一点,还哈哈大笑。
余自新看到其中一个骑手冲过来,急忙提醒李英琪“小心”,刚喊出声,李英琪用力拉着她右臂往路边闪躲,两人撞在树上,樱花急雨一样簌簌落在两人头上身上。
余自新吓得心脏砰砰乱跳,这几个人是要赶着投胎么?撞到别人怎么办?
她惊魂未定,李英琪问,“你没事吧?”
余自新摇摇头,“没事。你呢?”
李英琪也摇摇头。
他松开她,向后退了一步,她才看到他左手手背流血了,“这叫没事?”
他看一眼自己的手,“在树上划了一下。”
余自新赶紧从包里拿出纸巾按在他伤口上,还好,浅浅一道口子,血也不多,但是有两三厘米长,李少爷皮肤又白皙,细皮嫩肉被粗糙的树枝划得翻起,看着挺吓人。
她拉着他找了个长椅坐下,从水瓶里倒出水浸湿纸巾,帮他擦净伤口,再翻出两张创可贴贴上,更加沮丧焦急了。这回去被发现了怎么办?
她皱着眉,语气里带着谴责问,“你不用补课么?你出来的时候跟家里人怎么说的?他们让你几点回家?”
李英琪沉默不语,和她对视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你为什么故意躲着我?你为什么故意用这种跟小孩说话的语气跟我说话?”
啊——又来了!
余自新也很想直拳回击,可是,她看着李英琪的眼睛,觉得自己无话可说。她心里的那些理由,被这男孩眼睛里的直率坦诚的光芒一照,一个个那么功利阴暗。
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希望你的“喜欢”妨碍我完成我的目标。
因为……我怕魏医生、李婉晴、钱效云她们知道你对我的喜欢,会改变对我的态度。她们现在把我当成朋友,当成熟人客客气气地对待,当我向她们求助,大多数时候她们会觉得是举手之劳帮我,而我,不想失去这些便利。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双手。
她记得很清楚,重生前自己的手是什么样子——骨节粗大变形,手背早早有皱纹和晒斑,皮肤粗糙,指甲盖短短圆圆。
她现在的这双手,和李英琪的手看起来并没太大区别,白皙细腻,十指修长,指甲是长圆形。从前在乡下做粗活的痕迹在这两年已经慢慢褪去。
可是,她没法改变出身,也没法改变历史。
她闷闷地问:“你喜欢我什么?”她大约猜得到他会说什么,然后她就会告诉他,你喜欢的那些,全都只是假象——
但余自新再次失算了。
李英琪又对她笑了,他说:“我不知道。”
“啊?”她愣住。
他认真想了一下,解释:“对,我不知道喜欢你哪里。就是喜欢。”他说完,嘴角微微向上翘,一向看起来严肃冷漠的眉眼间忽然间有了这个年纪的少年应有的淘气,甚至说是小小的坏心眼也未尝不可,他开心地看着她惊讶、发懵、卡壳,又追击,“你不讨厌我。对不对?”
他轻笑了一声,用不久前说“看来是故意的”同样的语气说,“看来是的。”
余自新无话可说。
这样的少年,谁会讨厌?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还有点歉疚感,细想起来,这份歉疚,大概在她收到那份意外惊喜的生日礼物时就悄悄在她心里种下了。
“可是——”她皱着眉,还是想要说一遍她准备好的那些话,我和你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不仅是家庭背景,社会地位,我在忙着工作,你还是个高中生,我内心是个老阿姨!
李英琪好像每次都能选中打断她的时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知道?”她简直有点想发怒了,“你知道还……”
他又恢复了那副认真的神情,“我承认,你想的那些都是目前存在的现实。姑姑也提醒过我。我只想问你,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在忙些什么——只是这样,会给你造成困扰么?”
没等她回答,他又加上几句,“你不用对我做什么回应!我知道我现在得准备高考,我想知道,如果只是多了一个关心你的人,你会觉得有负担,不开心么?如果你说‘是的’,那我就再也不打扰你,不出现在你面前。”
余自新和李英琪对视了很久,终于摇摇头。
她现在不仅对他感到歉疚,还很羡慕他。他能这么直接地表达自己。而她从来不敢。
上辈子不敢,这辈子也一样。
她似乎一直在等别人挑选。被挑上了,她才能有选择权,选择接受或不接受。不接受的话还要想怎么回绝才能不得罪人。没准再提心吊胆一阵子。
她从来没想过也没敢奢望过,自己也可以去挑选,去主动出击。
上辈子她像李英琪这么大的时候每天累得根本没有心思想这些事。
这辈子,她已经离开工厂快两年了,她拥有了新名字、新户口、自己的房产,她开了公司,有一群合伙人,有三五好友,可她仍然不敢。
刚离开工厂时二姐就说过,投胎投得不好,天生矮人家一头。
“你怎么好像很难过?”李英琪轻声问。
余自新更难受了,她没法解释,更不想跟李英琪解释。她怕他瞧不起她。
她看着这个男孩子,明明白白地知道,什么功利,什么心理年龄差距,最终都只是一个原因:自卑。
经济条件上的不平等可以追上,可以在几年内改善,可是,心理上的自卑,大约需要更久才能治愈。没准一辈子都治不好。
大姐二姐叫她提防秦语的时候她说他和她没可能,也是同样的原因。因为她自卑。因为她觉得自己不配。
余自新花了几秒钟时间把所有翻腾涌动的情绪吞咽回肚子里,看看李英琪的手,血丝从创可贴的边缘流出来了一点,她解下包带上系的丝巾,裹在他手上,“我送你去车站吧。”
结果刚到了车站,来了辆公交车,李英琪看了一眼,“是你的车。”
她果断决定先离开。
上车前,她回过头,“谢谢你。”
他笑笑,挥挥手。
暮春下午五点多的阳光给少年镀上一层淡淡金光,余自新看着车窗外越来越远的李英琪,转过头。
大概是盯着一个光点看得太久了,闭上眼睛,眼前还有一团光。
盯着光看太久,还会让眼睛酸涩流泪。
她揉揉眼睛,这才想到,自考考试报名和考场必须不在同校,李英琪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考试的?他还知道她坐哪趟公交车回家。
他确实是在默默关心着她。
他还说,不需要她的回应。
她能相信他么?
上辈子她遇到过很多对她表示好感的男人。但他们的好感都是有附带条件的,罗渣渣就不用说了,其他男人也差不多,无非是想找免费劳力,免费保姆,还能暖床,最好再给他生个小奴隶。
也许,十七岁的李英琪的喜欢是真的不求回报的。
可是,他不可能永远十七岁。
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因为没收到她的回应恼羞成怒,像那些男人一样辱骂她:你是什么东西?你有什么了不起?你还敢看不上我?
不不不。
她用力闭上眼睛,摇摇头,不,不会的。
要是世界上连这点正直纯真都不存在,那还有什么意思。
她突然发现,像光团一样的李英琪,把她内心埋藏最深的那些恐惧,照得一清二楚,无所遁形。
我得想办法,不再害怕。
她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