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行!还雇人伺候呢?还雇俩人?烧得你们!这才进城几天赚了几个钱?就忘本了?”刘老太拍床, “只要我还睁着眼,就不能让你们干这种败家的事!”
她手术后需要在医院观察一周,媳妇每天给她送汤送水, 儿子给她请了个护工陪夜, 她还不乐意, 非要叫媳妇来陪夜, “不然养活她干啥呢?”
这次刘家成可没答应他老娘。
刘家成守在手术室外面的时候, 刚开始还不觉得如何,看到其他家属有的默不吭声哭,有的蹲在地上抱着头, 这才开始害怕了。
正等着,刘洋来了。问了情况, 刘洋问,“我妈呢?”
刘家成这才发觉,老婆跟新新离开半天了,咋回事?
就这时新新回来了,“姑父,二姑叫你去商量一下。”
二姑诊断结果出来, 余自新特意把姑父叫过来, 让他听医生怎么说的。
刘家成往诊室走的时候头脸都发麻了,该不会他老婆也得手术吧?
他妈不是说了,农村女人,生了几个孩子的,十个有九个都有这毛病。
医生说这病有年月了,虽然不像他老妈的那样严重,要是不赶快治,只会越来越糟, 也得手术。
刘家成一听,吓得差点晕过去,他攥住二姑的手,声音都带着哭腔,“来娣儿啊——我咋不知道你病得这么厉害?来娣啊——我可咋办呀?”
余自新看得直皱眉,这时候不安慰一下病人,你哭个什么劲儿啊?还得反过来让二姑安慰他,“没事,没事,医生说我这个没咱妈的严重。”
医生解释了不是摘除,手术风险也小得多,刘家成如土色一般的脸才渐渐恢复点生气,他立刻也想到怎么照顾两个病人的问题,“医生,我媳妇这手术能不能晚点做?”
医生见多了这样的事,嫌贵不做的家属也多得是呢,“你们自己考虑吧。反正这个病呢,是越早放支架进去越好,病人受的痛苦也小,你拖着,不知什么时候受了外力撞击啊,用力提重物搬重物啊,都有可能造成脱垂,这个,可没人能保证啊。我的建议是能早做一天就早做一天。”
三个人回到手术室门外家属区,洋洋一看爸妈满面愁容,急忙跑过来,“妈,你怎么样?医生怎么说的?”
刘家成转述了医生的话,刘洋听着又两眼含泪,他太对不起妈妈了。他搂着妈妈的脖子,忽然想起来,那天早上他回到家,妈妈煮面煎蛋给他吃,他竟然都没想起来问问她吃了没?吃了什么。
余自新打断刘洋,别感动了,“咱赶快商量一下二姑什么时候做手术吧!这还得看医院手术安排呢,可不是你去超市买东西,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你们光在这儿哭,感动,愧疚,有个屁用?竟然还想叫二姑伺候完老太婆才治病。听听,这是人话么?这是没病到他自己身上。
这时手术室推出来一个病人,家属一拥而上,那个男病人趴在病床上嗷嗷大声痛叫,护士训斥,“叫什么?割个痔疮罢了,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剖腹产了呢!”
病人还嚷嚷,“我这比生孩子还痛呢!”
刘家成父子俩被这一出闹得没情绪感动为难了,必须理智地思考,接下来怎么办?
余自新没给他们机会先开口,抢先让二姑说话,“姑,手术是你去动,病是在你身上,你自己说说,是想尽快做手术,还是再等几个月?”
二姑看了看丈夫和儿子,“我想尽快做。”
新新说的没错啊,病在她自己身上,动手术的也是她,可刚才在诊室里,不仅是刘家成,好像连医生都看得出她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什么时候做手术得听一家人的安排。
她为什么不能为自己做主?
余自新悄悄握住二姑的手,用力握了握。
二姑缓缓说:“上次来医院有人给我塞广告,护工一天三十,陪夜是五十,妈在医院这一周,给她请个陪夜的护工,我在家做三顿饭,让洋洋送来。等她出院了,我就做手术。我这是小手术,观察三天就能出院。等我出院了,再请两个照顾病人的阿姨……”
二姑说到一半,就看见丈夫脸色难看,她心里忽然一片悲凉,“我算了一下,这半年你每个月给我两千块,够用了!请护工和阿姨就从那笔钱里出!不再动你一分钱!”
“妈!”刘洋看出妈妈动气,急忙给表妹使眼色。
刘家成也赶快辩解,“唉,不是钱的事!”
二姑冷笑,“不是钱的事?那是什么事?怎么?我一个病人,还得伺候她尽孝道?我算看明白你们老刘家的操性了,不让我种萝卜就算是给我开了天恩了!我还是得跪床边端尿盆,得知道感恩,是吧?要不娶个媳妇就是白娶了,是吧?”
余自新看到刘洋着急了,但她不仅不劝还火上浇油,“姑,姑父给你钱的时候咋说的?是让你帮他存着?还是给你的?那要是给你的,你花钱请阿姨怎么不行呀?哎,你婆婆那份钱凭什么要你出?”
二姑越想越心寒,也不再多说了,直接回家,“医生说我这病不能久站,我回家熬鸡汤吧,洋洋待会儿来拿,等你奶醒过来问医生什么时候能喝。”
姑姪俩一起回家,余自新安慰姑姑:“姑,你别生气,也不用怕,你还有我呢。还有洋洋雯雯。姑父这会儿肯定也想明白了。”
二姑久久没说话,忽然问,“新新,上次春节的时候,你说认识一个钟点工阿姨,她一个月能赚两三千?你能不能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见那个阿姨?”
余自新又惊又喜,“姑?”你想通了?
二姑笑得苍凉,“你姑父是有良心的,洋洋也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可我刚才想明白了,我不能光靠着别人的良心活。这次的病还是小毛病,要是大病呢?得躺床上一年半载的那种,谁管我?我有手有脚,站起来也是一人多高,人家能自己养活自己,我怎么不能?我也……不笨。”
二姑说着抹了把眼角的泪,她心里真难受,说什么让她管着钱?说什么每个月给她两千辛苦在家伺候父母的钱?她丈夫从来没把这些钱真的给她!她只能保管,没权使用!
没他的同意,哪怕她用那些钱是给自己看病也不行!
余自新搂住姑姑,“姑,你别急,先治好病,养好身体,我会帮你的。你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刘家成回到家,媳妇一句话不跟他说,就算说,也是“吃饭”“去收拾桌子”“我出去买菜”之类。
在医院儿子已经说了他一顿,他也觉得愧疚,等老娘醒了,再说叫儿媳妇来医院伺候、陪夜、倒尿盆的话,他一律不搭腔。
不料老太太执着地问了两天,大孝子刘家成忍不住了,“妈,来娣儿也病了,也得做手术!她病着还在家给你做吃做喝的,你可消停点吧。”
老太太对儿子没办法了,孙子孙女来医院时她就跟他们诉苦。洋洋和雯雯又哪会跟她一边呢,也都这么劝她。
刘老太生气,一窝白眼狼!要是老头子在这儿谁敢这样对她?
最后她干脆跟同病房的人诉起苦,说儿子媳妇不孝顺。
病友们更没人怕得罪这碎嘴老太婆了,“刘奶奶,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一天三顿家里给你做好,孙子儿子赶着给你送来,还给你请了陪夜的护工,你这都快赶上老干部待遇了,还不知足呀?你媳妇有人家专业护工年轻么?比人家有经验啊?她自己病着,来了能干什么?”
刘老太气愤捶床,“啥也不干她也得在我跟前站着!当人媳妇不来伺候婆婆,哪有这样的!”
护士也看不惯她,“刘奶奶,你搞搞清楚啊,我们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兴虐待儿媳妇那一套啊!你自己病着知道难受,怎么,你儿媳妇病就不是病了?你少生点气,恢复得快!”
刘老太恨得咬牙,打定主意她出院回家一定好好收拾宋来娣!
没想到儿子把她接回家时说,宋来娣去做手术了。做完还得在医院观察三天。
刘老太憋着劲儿,行,再等你三天!让你过三天舒坦日子。
谁知宋来娣出院后根本没回家,住在余自新那儿了!
哎唷,怎么能这样!这丫头真是坏啊!不盼着她姑好,怎么能这样?
村里哪有姑姑嫁人了不回自己的家,去侄女那儿住的?
其实二姑是住在雯雯的房子里了。
刘老太住院这天晚上,王姐领着雯雯他们去看房了。房子在两所大学之间,步行去大学要二三十分钟,但是只要走到大路上,公交车很多,两站就到了。
四十平三楼的老家属院,房型和余自新那套差不多,更大一点,雯雯一眼就相中了。
刘洋和爸爸商量过了,六万以内直接现钱买了,放雯雯的名字。
余自新没劝他们贷款。贷款就得放刘洋名字,夜长梦多,这房子不仅是雯雯的栖身之所,也是支撑二姑自己站起来的底气。
刘家父子也觉着贷款不划算,还得交利息,要是有钱,还是一次付清好。
最后跟房东商量好的价钱是六万五。
房东人不错,一听他们有病人要照顾,原先的旧家具旧电器人家也送给他们了,“抽油烟机,电饭锅,煤气灶都好用的。祝你妈妈早日康复哦。”
王姐依旧做中保,双方签好合同,买家收了款,她就问人家,“有没有考虑过到浦东买房啊?我就买了两套,我老公外甥女,小囡囡才二十出头,也买了!”
她和蒋老师每卖出一套房子能拿五百佣金,要是房主去刘洋的公司装修,又有两百佣金。
何况,小余说的对,福利分房成历史了,海市房价以后肯定要涨的,早买就是赚到。现在劝人买房,是双赢的事,积德的!
刘老太一个月后还是知道雯雯房子的事了。
她又气得捶床,骂雯雯不懂事,“你哥还没娶上媳妇呢,你就叫他给你买房,把他那点积蓄都祸祸完了!”
老太太嗷嗷叫着把雯雯给说哭了,刘洋嚷嚷,“我赚钱就是想叫我妹过得好!我愿意给她的!”
他安慰妹妹,“你别听咱奶的,她那老思想,在城里不顶用!女孩子怎么能没个自己的房子,你只管住着!以后我再装修得更好!”又嘱咐她,“可千万别跟妈说,她病还没养好呢,不能生气。”
雯雯回去后还是跟新新和妈妈说了。
从拿到录取通知书到现在,短短几个月,但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很多,“我会想办法自己赚钱的。这房子的钱算是我借我哥的。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我懂这个道理。”
余自新没想到,雯雯真跟刘洋写了张欠条。
刘老太病愈了,折腾的劲儿也越来越大了。她嫌阿姨做饭不好吃,要二姑回去给她做,二姑还跟姑父冷战呢,哪里会理这老太婆,“我算看明白了,她呀,就跟农夫和金鱼童话里那个老太婆一样,不知足!”
二姑把姑父叫来跟他直说,“我这个病你也听医生说了,不能生气,不能劳累,我等你妈走了再说回不回去吧。我在这儿,雯雯也能吃得好点,这孩子高三的时候太用功了,身体不大好,你也知道。”
老婆说一句,刘家成点一下头。
他也想让老婆回去呀,可是儿子、闺女还有新新都站在老婆这边,整天说她有多么不容易,多可怜,他听得多了,真觉着怪对不起她的。
这只是二姑的缓兵之计。
她已经跟张阿姨和另外几个钟点工阿姨取过经了,新新还手把手教她,怎么整理,各种清洁工具怎么用,家用小电器怎么用,衣服怎么烫又快又好,还有,海市人口味如何,怎么做饭他们爱吃,小点心都要做得精致。
新新还说,别小瞧家政服务,以后这一行会越来越好的,专业程度也越来越高。月嫂,育儿嫂就不说了,她去日本旅游的时候,有个日本姑娘光靠教别人怎么整理衣柜厨房出了书呢!在书店卖得可好了。
可见行行出状元。
十一月中旬,景阳大厦的房子装修得差不多了。余自新开始正式招聘。
同时,新新推出了新产品,润唇膏。纯白膏体,水果香味,男女通用。零售价15.9。
又过了一个月,刘老太复诊,完全康复了。她想让二姑跟着回去,二姑干脆利落地拒绝了,理由是她有工作了。她在余自新的新店面做后勤总务,负责给员工做一顿午饭还有店面的清洁。
刘家成傻眼了,“来娣儿,我还指望你来装修队集体宿舍做饭清洁呢!”
二姑笑着问丈夫,“那你打算一个月给我开多少钱?交不交社保医保?有啥员工福利?”
刘家成愣了半天,“你……这……咱俩两口子,还算这么清楚?”
二姑笑着看了他一会儿,“你雇阿姨做饭,一个月五百,人家还不干卫生,出了厨房管你脏死乱死眼皮不抬一下,你还得跟人家好声好气说话。我呢?菜咸了淡了,窗台灶台没擦干净,你都敢直接说我,可你一分钱不给我。凭啥?”
“我在新新这儿一个月一千呢。我还接了个下午接小孩放学的活儿,就到校门口接一下给人送到家,一个月一百五。”
小学离新新的店面很近,学生家也不远。
这个活儿她觉得还能再接,新新说这就叫发展前景。
家里双职工又没老人照顾,又没多余房间给保姆住,这样的家庭在海市不少。
于是她就跟张阿姨她们打听了一下,大家都说搞托管中心有赚头,租个屋子,改造一下,负责孩子们中午放学接送,吃饭午休,一个小孩每个月四百,轻轻松松。市面上早已经有人这么搞了呢。
“我现在的日子,过得终于像个人样了。咱俩以后也跟城市里双职工夫妻一样,白天各自上班,忙自己的,晚上回家吃饭唠嗑看电视,互相照应,那还行。不然的话,你说说,我凭啥回去给你白干活,还受你气呢?”
二姑笑得舒心,这终于站起来的感觉,真不一样!
刘家成呆住。
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不过,他答应不答应,好像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