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养生?锻炼? 你真该好好看看你妈过的……

宋诗远没到海市就听小妹讲了二姑被留在家里种萝卜、替刘家成父子尽孝的事。

除了愤怒, 她更感到背叛。

原来,二姑这么多年的辛苦在他们父子心里是“任劳任怨”,这些农活都是她自己喜欢做的, 她做起来还甘之如饴——他们是这么想的吧?

宋诗远假做意外问起姑父, 为什么二姑没跟雯雯一起来, 他竟然真是这么想的, “你姑她干惯了农活儿, 你叫她在城里,一间屋子待一天,连太阳都晒不着, 她该闷出病了!在乡下空气好,吃的也新鲜, 每天养养鸡、喂喂猪,到地里活动活动,唉,我要不是得帮洋洋管着这一摊子事,我都想回老家。”

喝了几杯酒,刘家成感叹, “你姑现在算是熬出头了呀, 儿女都争气,洋洋就不说了,雯雯也是名牌大学生了,工作以后不用愁,哎呀,我还偷偷每个月给你姑寄两千块钱,哎呀,她这日子……”说着还真有点羡慕的意思呢。

宋诗远又问刘洋, “你妈一个人在乡下,多孤单呀,你应该把她也接来,一家人团聚多好啊!”

刘洋说:“家里一个人不留也不行,商店的东西没卖完,地里种的萝卜白菜还没收呢。等春节雯雯放假了就让我妈来。”

真是令人心寒。

一个月寄两千块钱,种地养猪,这就是他们眼里农村女人的好日子。

宋诗远很想问问他们,你们才进城几年?就忘了乡下入冬以后多冷了?

每天早上不管是用压水井压水,还是水管里流出来的水都冷得刺骨,地里有霜,即使戴着手套,冰霜也会很快打湿手脚,实在太冷了,要摘掉手套把手指放在嘴前面用呵气暖一暖。

夏天更难过,养猪要割猪草,草叶子边缘锋利,胳膊手指上被割破的旧伤口还没愈合又添新伤,草丛里田地里到处是蚊子,蚊虫叮咬的肿包连成一片,瘙痒难当,睡得迷迷糊糊时还在抓挠,抓破了结的血痂被烂竹席边缘锋利的茬刮掉,又开始流血……

你们竟然忘了。也对。反正这些活在乡下本来就是女人做的,二姑做过,大姐和她做过,雯雯和小妹也做过,唯独爷们儿们没做过。冬天每天早上水都打好了送进屋子里他们才起床。

宋诗远心里不快,勉强吃了几口菜说太累了,跟小妹回家睡觉。

姐俩挤在床上,宋诗远越想越难受,“真没想到姑父会这么没良心!”

余自新幽幽叹道,“是啊,没想到。”

姑父比着她们身边的农村男人强太多了,他支持女儿读书,疼爱小辈,妻子的侄女跟他完全没血缘关系,他也愿意付学费送她读高中,他从不打骂二姑,两人结婚几十年都没吵过几次架——可是,这样就够了么?

在农村,是够了。

还一个月偷偷给老婆两千块钱呢。

又不喝酒不吸烟不赌博,有了钱也给儿女存着,更不会像吴胖子跟他小舅子那样去什么洗脚城、洗头房。

可现在他们不是在农村了。

于是,刘家成的“好”就不够了。

他真不知道农村日子苦么?他对爹妈的要求真没办法么?

不是。

他只是选了个最容易的,最不费劲的解决方法去应对他爹妈的无理要求,就是牺牲他的妻子。因为在他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中老婆就是这么用的!不是伺候儿女,就是伺候公婆,他媳妇宋来娣已经算是掉进福窝窝里了!

宋诗远气得长喘气,“不行就把二姑接来!找个屋子另过!”

余自新却早就冷静下来了,“你开玩笑呢。二姑现在难道自己手里有没有钱?她今年春节还来过海市,她那么老大个人了,不会坐火车?她要是想得明白,自己就能来。管它什么萝卜白菜,谁爱种谁种!难道刘家老头老太太还能派人把她捉回去?还是自己没想开。”

二姑这一辈的妇女,不知咋想的,明明心里有气偏要忍着受着煎熬着,把自己变成受害者了,反倒觉得有种光荣。觉得自己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别说二姑了,她从前不也一度这样?还给罗渣渣捐献了一块肝脏救他。咋的,他亲妈亲弟弟妹妹没长肝么?要是在手术中她死了,谁来照顾她的安安?难道还能指望罗渣渣的家人?他们连他都不想救。

宋诗远听了小妹的话更觉憋气了。可是,这次这股气,不知道该对谁出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只差一点,这就是大姐的命。”

看看大姐现在吧,真是女老板了。

她和宝珠兄妹的速冻丸子生意越做越好,丸子已经卖到G市周边的五个县市,小厂子打算年底再更新一次技术,把丸子产量提高到两万,过年的时候再合资买两辆冷冻车,争取把生意扩大到更多小城市。

听说小妹搞的广告宣传,大姐也想让她和刘洋帮忙设计个广告海报,就在小县城的加油站、公路边的广告牌上打打也好啊。

再说宋诗远她自己,香港的买手店有小明星租衣服当活招牌带货,生意已经上了正轨,仙姬的面膜这几天卖也可好了,市里专柜常断货,竟然还有黄牛专门跑机场去进货高价转卖。

小妹就更不用说了。

但是,她们几个过得越好,她们越为二姑难过。

十一假期快结束时,景阳大厦的房子如期交房了。

走完收房程序,宋诗远就要回G市了。

她和小妹在新房子这跟刘洋签了装修合同。

刘洋的装修队又陆陆续续招了几个工人,有些是原先一起打过工的工友,装修队里既有电工、焊工资格证的,也有木工活做得好,泥瓦工更多,但是余自新的店面是他承接的第一个商用住宅,这个要是做好了,那可是招牌,以后不愁接不到更多商住的工程,可比民宅装修赚头得多。

合同一大叠,刘洋按着右下角翻了一下,在有签名栏的纸页上挨个签字。

宋诗远笑嘻嘻:“刘老板太大意了,怎么也不细看看就挨个签字了?”

刘洋还不知道自己上当了,“你俩还能坑我?”

余自新笑而不语。

签完了合同,她从中间抽了一页递给刘洋,“刘老板,履约吧!”

刘洋一愣,还笑,“这啥意思?”他必须去老家的地里挖回来不低于十五公斤的萝卜带回来,装修合同才有效,否则,甲方可以立即终止合同。

余自新和宋诗远脸上可一丝笑意都没。

“就是纸面上的意思。你啥时候把萝卜从你家地里挖回来,啥时候你们开工。给你五天时间,过时不候,我们换人!”

刘洋懵了,“开玩笑呢?”

他看看宋诗远再看看余自新,她俩谁都不笑。

余自新递给他一张火车票和三张老头票,“两个半小时后开车,这是车票和旅费。你不是觉着你妈在家是享福么?种萝卜是锻炼身体是养生么?我也不让你种萝卜了,你就挖一筐回来。去吧!”

余自新举举手机,宋诗远立即掏出一叠名片递给她。

余自新看刘洋还在发呆,笑了一声开始拨号,“彩虹装修么?对,我是景阳大厦的商户,想问一下你们的报价。对,包工包料,一个月内完成。按平方多少钱?按天呢?嗯。好的,这是我手机号,免贵,我姓余,我的地址是……”

刘洋目瞪口呆,“小妹——”

余自新看都不看他,冷着脸走向落地窗另一边,宋诗远拦住刘洋,做个禁声的手势,“还愣着干嘛呢?赶快去车站吧!”

刘洋跺脚,“我——我这还一摊子事呢!我网吧——我——我连手机充电器都没带!”

“火车上有列车员推着车卖!”宋诗远把他往门口推,“去吧。我跟小妹是认真的。刘洋,你真该好好看看你妈过的究竟是什么好日子。”

这俩人是中什么邪了啊!

刘洋心里大吼,可心里明白,不是开玩笑!他心急火燎赶到火车站,坐上车还觉得自己在做梦——怎么能这样呢!

唉,他还就听她们的了。

火车开动半小时后,列车员真推着车来了,“手机电池充电器,花生啤酒八宝粥!有需要的么?”

车窗外渐渐看不到高楼大厦,取而代之的是矮小的民房,大片的农田菜地,他也从震惊中冷静下来,表姐和表妹不是开玩笑的。妈妈现在过的日子,也许,她们理解的和他理解的,真的很不一样。

不——他突然皱眉,他真的了解妈妈过的什么日子么?

从五六年前,他就出来打工了。然后,他每年只在春节回家几个星期。回家那几天是一年中他吃得最好、睡得最好的时候,他不用自己洗衣服,甚至内裤袜子都是妈妈和妹妹洗的,因为她们知道他在外面打工辛苦,不仅受累还受委屈,她们想尽量让他在家这些天过得舒适,他也就心安理得接受这些舒适。

可是,他不在家的这些日子,她们是怎么过的?

他想起妹妹来海市前在电话里的哭声,想起他在火车站接到她,她冷冷的眼睛里含的泪,她问他,哥,你上次下地是多久前?

是啊,多久前呢?

他想不起来了。

上学的时候农活儿都是爸爸妈妈在做,爸爸进城打工后他们家水田也租给别人了,只留了一块菜地,那时他几岁?爸是哪一年开始去打工的?好像是92年?还是更早?

晚上八点多,列车已经开动快七个小时了。刘洋接到他爸每晚例行的电话,搞不清出于什么心态,他没说自己被表姐表妹逼着回老家了。

从海市到老家的直通车是普快,快二十个小时的车程,表妹挺照顾他,给他买的是硬卧,早上五点多,列车员在走廊中走动,“有没有下车的?XX站到了!”

刘洋一下车连打几个寒颤。

十月早上五点多的北方乡村,气温比海市低了至少五度。

他缩着脖子走出火车站,茫然看看街两边,行人寥寥,也没车。

幸好他家离这个只有最慢的列车才停下的火车站不算很远,走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他哆嗦着,呼出的气都变成白的了。

这时天还黑沉沉的,走着走着,天空变成灰蓝色,田地上起了一层浓浓的白雾,田埂上行走的农人挑着担子,戴着帽子,远远看着都是灰扑扑的,看不清是不是熟人。

终于看见家中大门的时候刘洋鼻涕都冻出来了,耳朵也冻得生疼,他跑了几步,发现脚趾尖每跑一步也很疼,冷死了!

他满心指望回到家,坐在暖烘烘的厨房火炉前烤烤火,谁知道吃了闭门羹——大门锁着。从外面锁的。

刘洋绕到后门,门还是锁着的,“妈——妈——”

邻居老奶奶推开门,“洋洋?你咋回来了?你妈下地去了。来来,先来我家坐!你这孩子咋穿这么薄?”

邻居一家只有老奶奶醒了,正烧火做饭呢,她看刘洋又冷又饿,给他冲了碗糊米茶,又从灶头水罐里捞出一个头天临睡前放进去的鸡蛋。

这可救了刘洋的命。

他又问老奶奶要了件袄子——也不知道是谁的,脏兮兮看不出来原色,还有股类似猫狗身上的味——这时候还要啥自行车,保命要紧。

裹上袄子,刘洋跑去他家的菜地,刚一站上田埂差点滑个仰八叉,他穿的皮鞋不把滑,地上霜重,一脚滑下去踩进泥巴地,幸好这时候冷,泥土冻得硬硬的,要不鞋子就陷进泥巴里了。

终于找到妈妈时,刘洋一瞬间明白了表姐她们非为什么要他回来一趟。

他的妈妈,用头巾包着头脸,提着一个大木桶,穿着胶鞋走在冰冷的泥地里,她呼吸的白气凝聚在她脸庞周围,有的化成霜挂在头发上还有头巾遮住的口鼻外面。

“妈——”刘洋大喊。

“啊?”妈妈呆立在原地,像是在确定自己是不是做梦,愣了一会儿扔下木桶跑过来,“洋洋?你咋突然回来了?出啥事了?雯雯——你爸,你们还好吧?”

刘洋哽咽着,又喊了一声,“妈!”

妈妈可给吓坏了,抚摸着他的头脸,“怎么了?出啥事了?你说呀!”

“没事。爸和妹妹他们都好,小妹也很好。我——我就是突然想你了,想看看你。又怕你笑话……所以才……”刘洋搂住妈妈的脖子,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他抓住妈妈的手,她戴着棉线手套,摸起来又潮又冷,他为她摘掉手套,看到红肿得像小胡萝卜的手指,攥在手里凉冰冰的。

“妈,跟我回家!”

“哎。你饿不饿?这穿的谁的破棉袄呀?你想吃点啥?”

刘洋心里越发难受。他是傻子么?他的良心呢?他在城里过的什么日子?他妈在乡下过的什么日子?

种萝卜?为什么他会同意让他妈留在乡下种萝卜!?

你不是觉着你妈在家是享福么?种萝卜是锻炼身体是养生么?——表妹的话轰得他脑仁嗡嗡响,耳朵、两颊、鼻子全都火辣辣的,像是劈面被扇了几巴掌,眼泪和鼻涕一起流出来,再怎么用袖子擦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