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怒气盈然,没有收敛半分音量,话音透过窗,屋内霎时变得静静悄悄,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胤禟:“……”
胤俄:“……”
九阿哥脑中迸出两个大字:坏了。
无尽的懊悔涌上心头,早就知道老十是个憨货,他还说什么闲不闲的,这不是尽坑人吗?倒了八辈子霉运撞上老爷子,这下好了,娶亲前天降一本《种田手册》,指不定他也逃不了……
十阿哥缓缓扭头,擎着这辈子最大的定力咽了咽嗓子,露出一个笑,瞧着却比哭还难看,“汗、汗阿玛。”
十二阿哥十三阿哥眼观鼻鼻观心,暗里为哥哥捏了把汗。汗阿玛的脸色黑沉,像是山雨欲来,此时求情就如出头的椽子,实在不是好时机,对不住了,十哥。
“皇上!”讲堂上的师傅顿觉苦尽甘来,积了满肚子话要说。
识破老师告状的意图,十阿哥面色更僵,就见皇上大步而入,摆摆手沉声道:“朕都知道。”
继而看向十阿哥,压下怒意,语调不容置疑:“朕说话算话。从今儿起,无逸斋不必再来,搬去皇庄,《种田手册》就交由你主笔。养殖与播种亲如一家,要如你五哥那般,为天下百姓谋实事,手册何时制成,便何时娶亲罢。”
啪嗒一声有如晴天霹雳,九爷死死撑着胤俄的身子,不让他软倒下来,当下还在御前,皇命不得违抗,振作,振作啊!
也幸亏有人撑着,众目睽睽之下,十爷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恍恍惚惚地遵命,思想全然放空,表情就和死了爹似的绝望。
种田,他不会,哪能凭空造出劳什子手册?
胤俄在内心哭泣,娶娜林为妻难不成要下辈子了?!
总师傅见此叹息,早知如此,何苦来哉。
随即感慨着想,在小爷的带动之下,天潢贵胄体会百姓疾苦,早已不是什么大新闻,皇上有历练十阿哥的慈父之心,种田倒也合适。
于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十爷就这样同五爷做伴去了。
眼睁睁目送皇上离开,去寻他聪慧又伶俐的乖孙,十阿哥慢慢转身,用虚弱又凄凉的嗓音叫了声:“九哥。”
愤怒渐渐发酵,烧成燎原大火,汗阿玛居然没有迁怒。但只要九哥愿意帮忙,他就还是自个的亲九哥!
九爷心虚地垂头,手指几乎摇成了残影:“哥哥也不会种田……”
——
无逸斋半日一大课,早上读书下午骑射。汉学课听王大人引经据典,骑射课上,弘晏领到了此生第一匹小马驹,它浑身火红,四蹄雪白,很有踏雪红泥千里马的风范。善恒同样领来一匹红马,灵川与杨柏领的一黑一白,望向马驹的神情满是喜欢。
教导骑射的武师傅乃是皇上精心任命的富察马武,现任兵部侍郎,富察氏的顶梁柱之一。不必谁来提醒,马武自是尽心竭力,而后惊喜发现皇长孙殿下的身体素质与意志力,实乃上乘中的上乘!
善恒马步扎得泪眼汪汪,杨柏两腿发颤东倒西歪,唯独灵川八风不动,弘晏面色淡然。马武惊喜之后便是恍悟,灵川自小习武,小爷也不赖。小爷随驾草原,比试赢了天生神力之人,他怎么就忘了这茬?
弘晏:练了那么久的箭术,他早已不是从前的爱新觉罗元宝,系统给的威风,跪着也要装完。
沐浴着小表弟崇拜的目光、灵川杨柏钦佩的眼神,弘晏初显俊秀的包子脸更为肃穆。终于挨过马步,学着分步上马、操控缰绳,骤然听闻十爷即将搬出无逸斋的消息,弘晏很是震惊,“十叔要往玉泉山皇庄去?”
三喜肯定地点点头。
刚完美安排了三叔,十叔怎么也要外出公干?看样子还是被迫的。弘晏左思右想想不明白,接过巾布擦了擦汗,等到下学时分,恰恰撞上蹲在外头翘首以盼的十阿哥。
胤俄独自一人,并没有贴身太监跟随,盼到大侄子,眼睛唰的亮了起来。他像看见救命恩人似的激动,“元宝,十叔申请做你的知己!”
弘晏:“……”
亦步亦趋跟着的善恒大吃一惊,小小后退了一步。
十爷抹了把脸,忽视善恒这个小鸡仔、不,小豆丁,瞧他都被九哥同化了。随即声泪俱下地讲述被皇上惩罚的始末,控诉九爷人神共愤的过分行为,接着喘一口气,小眼睛扑闪扑闪满是希冀:“侄儿既擅长养猪,种田,可是侄儿新的爱好?”
弘晏:“……”
弘晏霎时明白了。
汗玛法是怎么想出的种田招数?
心里头念着夺笋,作为贴心会疼人的大侄子,面上对十叔的心酸感同身受,弘晏动了动唇,迟疑着开口:“侄儿近来爱好铲土。”
不是他不愿意,而是条件不允许,他目前的身份,是承包一切的包工头呀。
他都规划好了,水泥过后就是玻璃,定要制得又便宜又清透,让市面上厚重昂贵的琉璃无路可走。
何况金手指乃是随机,下回抽到治河高手该如何?他实在不能耽误十叔的娶亲大业。
果不其然看到十爷挂上一张痛苦面具,弘晏愧疚万分,沉思片刻,倾情建议道:“户部有擅播种的农事官,十叔不妨借上一借,再找些经验丰富的老农来。”
十阿哥忙不迭地记下来,而后又是一僵:“侄儿啊,他们身份不如我,定是要我指挥,可我懂啥?”
关键是种田手册要记什么,各种粮食的长相吗??
“……”弘晏沉默下来。
这是个大问题,可他也无能为力。想了许久,弘晏灵光一闪,小小声地透露秘密:“自南巡归来,四叔在后院种了些菜,听说长势喜人。十叔不若问问四叔?”
十爷来不及惊讶,闻言当即大喜。
他还真不知道四哥有种田的经验。这主意好,这才是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好建议,十阿哥回过味来,连声和弘晏道谢道别,继而迫不及待地抬腿,就在此时脚步一停。
若说原本申请知己是为求救,也为撬九爷的墙角,当下,十爷转变了念头。
大侄子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大侄子,不仅仅是他和娜林的红娘!胤俄泪眼汪汪拉着弘晏的手:“十叔想要当元宝的知己,十叔有这个荣幸吗?”
语气真心实意,感情丰富炽热,弘晏无法敷衍,霎时来到骑虎难下的境地。
就在这时,救美的英雄善恒出现了。
善恒抿起嘴唇,“十阿哥,您屁股旁边的衣服开缝了,我看见白色的亵裤……”
声音虽小却清晰万分,十爷听得脸色大变,头顶差点儿冒烟。第一时间放开弘晏,他伸手摸了摸,没摸到半条裂缝,又听善恒羞涩地补充:“缝隙很小,您的手怕是够不着。”
胤俄心下一凛,只恨伺候的人没有跟在身边!
他更不想让弘晏指认,在侄儿跟前丢脸,于是告了声罪,左右张望一番,见周围无人窥伺,捂着屁股火急火燎地跑了。
弘晏眼睁睁看他消失,不知摆出什么表情为好。片刻轻咳一声,不赞同道:“善恒,诓骗长辈是不礼貌的行为。”
善恒连忙点头,嗓音软糯,小心翼翼地瞅他:“表哥,知己的年纪不能相差太多,十阿哥很不合适,你可以考虑我,我愿意的。”
弘晏:“……”
弘晏戳戳他的脸蛋,若无其事道:“该回毓庆宫了。”
——
十爷火急火燎跑回院子,脱下外衫和宫人一起找寻,发现屁股后头的针线完好无损,并没有破缝的痕迹。
顿时明白过来,他被骗了。
被一个六岁的小破孩诓骗,堪称颜面无存,丢脸丢大发了!加上《种田手册》的冲击,胤俄好悬没有气晕过去,捂着胸口深呼吸,恨不能打死清晨反驳九爷的自己,半晌虚弱道:“你去瞧瞧,四哥下衙没有?”
得了准信,十爷忙不迭动身出宫,气喘吁吁赶到四贝勒府,和四爷大眼对小眼地面对面。
四爷:“……爷为什么要帮你?”
问话心平气和,嘴角甚至微微带笑,听言,十爷彻底震惊了。
“四、四哥。”他不敢置信,四哥怎就变得如此恶毒?
“帮老九撬哥哥的墙角,此为一;打探我同元宝的秘密,此为二。”四爷瞥他一眼,“汗阿玛意在考验,哥哥何必冒着忤逆汗阿玛的大罪,教你种田?”
为给弘晖生弟弟妹妹,近来四爷十分努力。譬如生怕外头采购的蔬菜不好,想着种出纯天然无污染的青菜给福晋食用,结果水浇得太多,没一株存活,这话他不会和老十说。
十爷:“…………”
这日子没法过了。
算来算去,罪魁祸首还是九哥,难不成从小同他好,就是错的吗?
胤俄心碎了一地,拼也拼不回来,迷茫地游出四贝勒府,迷茫地绕到玉泉山皇庄,瞧着漫山遍野哼哼唧唧的猪崽,忽然顿悟了。
世上除了大侄子,无人值得他真心相待。
额娘在天之灵护佑着他,他定要干出一番事业,回报元宝真挚的心意,叫所有看他不起、对他不住的人悔恨交加,过后风风光光地娶妻!
壮志雄心地唤来农事官,胤俄目光炯炯,指着画册上的植株问:“这小麦是何习性,种于何处,平均亩产几何?”
农事官犹豫片刻,小心道:“回十爷的话,它叫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