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震耳欲聋,震得所有人抖了三抖。
只见十阿哥口中‘猪头’的脸色肉眼可见阴了下来,红肿之中掺杂黑紫。他双拳紧握,目露凶光,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道:“你喊谁呢。”
十爷:“?!”
这声音咋这么熟悉?
撑着桌案爬到一半,胤俄如遭雷劈,再一次跌倒在地。面上盛满惊恐,他睁大眼,仔仔细细看了猪头老半天,终于瞧出问题来了,毕竟脸颊再肿,人的五官没有移位。
他颤抖着伸出手,话都说不明白了:“九九九……九哥。”
不是,他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九哥,怎的变成这副模样了?
这厢,十阿哥的动静闹得太大,连带着另一头的十二站起身,十三惊呼地叫了一句:“十哥。”
他们连忙放下书,把形容狼狈的胤俄搀扶起来,齐齐往角落看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们也被惊住了。两人目瞪口呆,半晌,十二迟疑着问:“……九哥?你的脸怎么了?”
疑惑如排山倒海般延绵不绝,往日九哥十哥形影不离,读书都是挨在一块,今儿实在反常得很。更为反常的是无逸斋的师傅,照常授课,就当没看见角落的人,还有九哥伤重至此,为何不告假休养?汗阿玛知道吗?
陌生人也就是九爷,胸口再次被插了一刀。
心痛的同时又有些欣慰,心道十二还是认得哥哥的。不像老十,忘恩负义还眼瞎,就知道胡乱嚷嚷,真是气死个人!
“昨儿同哥哥们切磋,一不小心摔下了演武台。”忽略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九爷若无其事地解释,“小伤,小伤。何况受伤也不能告假不是?落下课业就不好了。”
众人:“……”
这副热爱读书,无惧困难的态度让人肃然起敬,十阿哥直愣愣地盯着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昨儿他俩一起下学,要说切磋,唯独晚上才有时间。那么问题来了,谁吃了空在大晚上打来打去?九哥这样细皮嫩肉,能切磋过哪位哥哥?
连他这样一根筋的人都发现了猫腻,更别提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了。
九爷被盯得有些心虚。
事实上切磋是真,只不过三打一;告假也是真,因为皇上没同意。
非但没同意,还传话给授课的师傅,叫他们不要见怪,照讲就是,端得是帝王无情、霸道冷酷,九爷当即想要落泪。
毛衣这事,是怎么露馅的?
老四老八不做人就罢了,老五,他亲哥,竟也下得去手。
还警告他不许同额娘告状,这日子没法过了!!
……
中途休息很是短暂,还没问个清楚明白,教导策论的师傅前来,众阿哥只得继续上课。
十阿哥却没了心思读书,一个劲儿往角落里瞟,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十里外都能瞧见。师傅委婉说了一句,没用,便也不管这混世魔王,更不往角落看去。
每每看上一次,心肝就颤上一次,天杀的,九阿哥那张脸,真是有伤风化,有损风仪!
皇上这也太狠了些……
臣子不得妄议君主,他很快将念头清空,捋捋胡须,手中拿起一沓文章,微笑看向十二阿哥。
十二阿哥往日不显,最近越发用功起来,特别是策论方面,有了肉眼可见的进步。行文稳重,言之有物,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来说,极其了不得。
和同僚一说,他们都在感慨,皇上的儿子,又有几个天资差的?
分析完前日布置下去的策论,师傅头一次夸赞了胤裪,说他观点明晰,见解深刻。这下满座皆惊,就连一个劲盯着九哥的十阿哥也回过了神,咂咂嘴,眼睛睁得有些大。
十二弟一向是兄弟之中最为低调的那一个。九哥曾经同他像模像样地猜测,说十二弟信佛,自小养在苏麻喇姑膝下,秉承什么“中庸之道”,读书不好不坏,不犯错也不出头,要他说,这样的弟弟最是省心。
如今忽然用功,还夺得师傅夸赞,十阿哥倒没有嫉妒或是羡慕的情绪,只略微有些惊奇,十二弟出息了啊!
九爷同样觉得惊奇。他吃力地撑起眯眯眼,上上下下打量十二,见他稍显窘迫,平和冷静一朝冲散,浑身弥漫着喜悦的气息,在心里暗啧一声。
脑子灵光了还是怎的?
九爷忙着他的毛衣大业,没有攀比的心思,这般念头只是一瞬,又重新幽怨起来,小心摸了摸自己的脸。
丢脸的事儿不能告诉大侄子,屋里屯着的药膏不管用,等会下了学,叫人去太医院拿上几瓶。
还有老四老五老八,给他等着!
——
整整一晚上,梦里萦绕着九叔的求救声,弘晏清晨醒来,揉揉眼,抱着被子沉思。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按这情形,不是应该五叔求救么?
套上温暖的小毛衣,揣着精致的小手炉,弘晏例行去皇庄巡视,偶遇一番五爷,瞧瞧他有没有事。
哪知五爷瞧见他,依旧笑呵呵的,除了颈间几道可疑的、新鲜的痕迹,红红的,看着像是抓痕。
弘晏沉默下来,心道五婶好生彪悍。
……问题来了,五婶不是刚怀上没多久?
弘晏睁大眼,眼底明晃晃透出两个大字——“禽兽”!
五爷就算再迟钝,也瞧出些许不妙。压制许久的怒气重新翻涌,他讪讪一笑,“元宝啊,五叔和你九叔闹着玩呢。”
弘晏半信半疑,准备回宫找九叔求证,顺道问问毛衣的销量如何,谁知傍晚没有找到人影,遣人一问,九阿哥不在乾西五所。
第二天,九阿哥依旧不在。
第三天,九阿哥像是人间蒸发。
第四天,弘晏终于坐不住了,犹犹豫豫询问他汗玛法。
“男为悦己者容,”皇上淡淡道,“老九对他的脸,很有自知之明。”
弘晏:“?”
——
冬日已至,相比京城的干冷,江宁则是彻骨的湿。
刚刚下了一场小雨,织造府笼着一片朦胧。正屋里头暖意融融,角落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摆得层层叠叠,没有一丝烟尘,江宁织造曹寅的夫人李氏正和老夫人孙氏商量送京的年礼。
李氏笑道:“皇上那儿的珍品自不用说,老爷的意思,是给毓庆宫的年礼增添三成。”
短短一年,京城风起云涌,种种变故传到江南,让人目不暇接。
整顿国库的事情另提,虽说地方官员有被摘了乌纱帽,也有贪污丢了性命,到底没有波及江宁织造府,以及曹家的姻亲李家,因着他们是皇上的心腹,是皇上放在江南的耳目。
惠妃又是降位,又以待罪之身死去,以致大贝勒彻底出了局;德嫔患病挪宫,十四阿哥行踪不明,许是被皇上下放到兵营历练,更多的却是打听不出。
最引人注目的是毓庆宫。皇长孙的声名传遍天下,太子储位越发稳固,遑论汉人聚居,文风鼎盛的江南,民间拥戴到了令人心惊的地步!
曹寅和李煦全都明白,只要他们忠于皇上,家族富贵便能绵延不休。
特别是明珠与索额图斗得如火如荼,局势不甚明朗,未免波及地方,曹大人与李大人联手,两边各自孝敬了三十万两。三十万两确有成效,他们成了两边都要拉拢的香饽饽,可就在万事不沾、谨慎观望的时候,明珠倒了。
局势变得万分明朗,称得上始料未及,只因凭空显现一个皇长孙,以及人手一本的《养猪手册》。
皇上爱重太子,到了不再遮掩的地步,况且倒了太子,还有一个皇长孙!即便王贵人与曹家沾亲带故,但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太过年幼,绝无承继大位的可能。
此等形势之下,他们总要为家族计,为儿女计,为自己寻条退路。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太子登基,他们握有整个江南,却是不受宠信,哪能讨到好去?
这一切的一切,都要暗地里进行,譬如送给毓庆宫的年礼增添几成。
老夫人孙氏曾是皇上的乳母,在宫中浸淫多年,自是知晓儿子的心思。听闻儿媳的话,她刚要点头,又有些忧心,慎重出声道:“三成,会不会太过瞩目?”
江南富饶不是妄言,对于京中大大小小的主子,曹家的年礼向来最厚。
李氏笑着解释,“老爷说了,今岁不同往常,想要讨好太子爷的不计其数。三成已是斟酌之选,还有更多的呢。”
孙氏放下心来,温和地拍拍她的手,“这就好,这就好。”
随即细细叮嘱,慈祥的双目闪过亮光,“正月过后,皇上便要南巡,接驾事宜也该备起,不可仓促,更不可怠慢,你可知晓?”
京中传来密折,南巡诸事,曹寅怕是第一个知道的。李氏忙不迭答应:“妾身知晓,更让手下人紧着皮子,母亲放心。”
儿媳掌事妥帖,将织造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向来挑不出错,孙氏满意地点点头,“你且去吧。”
告退之前,李氏似想到了什么,希冀地望向老夫人,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她轻声说:“芸姐儿……”
芸姐儿刚满七岁,乃是曹寅的嫡幼女。老夫人敛起笑,慢慢坐直身子,“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寅哥儿的主意?”
李氏低下头去,心砰砰跳着:“妾身不敢擅自做主。”
老夫人捻着佛珠,半晌吐出一口气。
“小爷的生辰,就在二月初一。待南巡回京,恰好就读无逸斋……”她凝了凝神,“这是万里无一的好时机。”
李氏心弦一松,又是一喜,母亲这是应了?
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老夫人拍板道:“从明儿起,芸姐儿同我一道起居。芸姐儿向来聪慧,只盼她耳濡目染,学去几分规矩。”
若能培养青梅竹马的情谊,那是芸姐儿的福气,也是曹家和李家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