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宫女闻言,面上带了丝丝喜意,这是主子第一回 过问十二阿哥!
忙说:“瞧这时辰当是下学了,奴婢这就去问问。”
定贵人看她匆匆远去,温柔笑容逐渐淡了下来。室内无人,她松开手,掌心印出一道深深的红痕,形状秀美的眼眸写满浓郁的悲怆,他……死了吗?
十二阿哥一身是汗地前来,容色不显,脚步是雀跃的。
胤裪刚刚结束骑射课,汗水来不及擦,仪容来不及收拾,见了定贵人却不敢高声,攥了攥衣摆,轻轻叫了一句“额娘”。
他没有养母,自小被孝庄文皇后,也就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苏麻喇姑抚养。太皇太后仙逝,苏麻抱着胤裪迁居太后寝宫,却因丧主哀恸过度,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终在胤裪八岁的时候病去,把一辈子攒下的体己全部塞给她养大的孩子。
也正因如此,胤裪身上,没有养恩与生恩的牵扯,不似他的八哥与十三哥,想见亲生额娘还要获得恩准。
苏麻喇姑还在的时候,太后常常与之同榻而眠,为缅怀太皇太后,互为慰藉。等到苏麻喇姑不在了,八岁的胤裪已然搬至阿哥所,太后怜惜于他,特地同他提起定贵人,说胤裪不哭,哀家同皇帝提过,准你去见亲额娘。
这是天大的、难得的恩典,胤裪欣喜若狂,可越是长大越是领会,他想见额娘,额娘却不想迫切地见他。
他至今也不明白,把难过藏在心底,谁想今儿竟是有了转机。额娘居然打发人来看他,和天上下红雨也没什么两样了!
胤裪轻声喊了一句,踟蹰地站在原地,竟有近乡情怯的味道。
万琉哈氏定定地望着他,神色陷入恍惚。她许久没有好好瞧过胤裪,眨眼间,他便长成这般模样。
即便不拔尖,不似哥哥弟弟们受宠,他依旧是皇上的儿子,天潢贵胄,气度浑然。皇阿哥的五官,多多少少与皇上有些相像,譬如太子的眉眼像极了皇父,十二阿哥同样拥有一双凤眼。
非但如此,胤裪自小养在慈宁宫,得奉太皇太后教诲,又有佛学熏陶,望之温静平和。生出幻觉的一瞬间,犹如智慧洞察的苏麻喇姑在她面前!
像被刺痛一般,定贵人蓦然缩回视线。
单是那双肖似皇上的眼睛,让她恐惧,让她忧虑,让她无法亲近,更生不出母凭子贵的念头,仿佛一道背叛的证明。这么多年,她小心翼翼藏着秘密,暗自希冀地活着,期盼有朝一日,那人干出一番大事业,打碎该死的束缚,迎她走出深宫——
他们再不必天涯两隔。
可就在今天,一切都化为泡影。
定贵人心想,她活得像个笑话。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在心里嘶喊,凭什么?为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若能帮帮他,若能递出一二消息,不论什么消息都好,哪会如当下这般,化为飞灰,连抔黄土都找不着?
“胤裪。”心如死灰,反倒笑了起来,定贵人婷婷上前,摸了摸十二的脸。
她还有身份尊贵的儿子,她能为他报仇。
“额娘从前有苦衷,不得已疏远了你。”笑着说罢,她眼眶微红,哽咽着道,“额娘向你赔罪。从今往后,额娘什么都补偿予你,好不好?”
——
有关反贼的新闻喧闹着,沸腾着,终是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平息下来。
从总坛逃脱的漏网之鱼不知藏匿何处,但画像已被官府掌握在手,一旦出示路引,便是自寻死路。他们又不会神乎其技的易容术,底细全被小黑他们摸了个清楚,只能作为丧家之犬,东躲西藏,迟早有暴露的一日。
弘晏不急,八爷不急,皇上也不急。待章程拟好,诸事告一段落,太子终于不用通宵忙碌,埋首公务、脚打后脑勺的成了四爷。
在总坛那场暴乱之中,反抗者逃不了一死,也有来不及反抗便晕倒的,还有苟且偷生投降的,被官府一一活捉,戴上镣铐押解进京,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审理。
也因牵扯太广,工作量太大,官员们如何也忙不过来,于是当初‘整顿国库'的盛况重现——
大贝勒卖药卖的正高兴,被皇上抓了壮丁,五爷养猪养得正高兴,也被皇上抓了壮丁。遑论待在礼部的三爷,清闲无比的七爷,除却还在盯梢间谍计划的八爷,兄弟几个齐聚刑部,与出门迎接的四爷面面相觑。
然后他们收到弘晏贴心寄来的育发液,原味无香,男士专用,不够还有。
众阿哥:“……”
弘晏送完爱心礼物,继续太医院、毓庆宫两点一线,偶尔前去皇庄瞧瞧,带着两位姨姨,还有皇上打包送来的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
说起这个,他实在有些怅然。
十五与十六都还没到读书的年龄,平日交由奶嬷嬷抚养,可忽然有一日,十五闹着要去福建捕鱼,十六闹着要去杭州买绸,惊动了时常前来的王贵人。
这还得了?
斥也没用,哄也没用。眼见他们可怜得很,眼泪要掉不掉,脸上写满渴望,问他们为何有此想法,十五摇摇头,十六紧闭着嘴不回答。王贵人无法,只好忐忑向皇上请示,皇上一听来了兴趣,搁下朱笔,亲自拎来十五和十六问询。
皇上出马,不一会儿便知晓了前因后果。他沉默片刻,当机立断转移两个孩子的注意力,同他们说起皇庄的风景,还有养猪的乐趣,若想体会体会,找侄儿去。
继而传召弘晏,语重心长地教导乖孙,说他错认妹妹也就罢了,怎能为图个自在,平息姨姨的怒火,让小叔叔前来顶锅?
最后奖赏弘晏五日游,命他带上容岚容玉,十五十六,去皇庄放松放松。
弘晏:“……”
天降大锅,弘晏觉得冤枉。
诱拐十五叔和十六叔的罪魁祸首又不是他,他只是犯了天下小辈都会犯的错,汗玛法何苦如此?
弘晏没法子,生怕两位叔叔逮着他,只得躲进太医院‘避难’。
哪知十五十六锲而不舍,哼哧哼哧追到太医院来。迎着满屋太医惊讶的目光,十六奶声奶气地喊:“大侄子别跑!”
弘晏震惊了,“十五叔十六叔是如何寻来的?”
十五害羞地拧了拧衣襟,“大总管偷偷派人告诉了我。”
……
错估了皇上的险恶用心,弘晏插翅难逃。
耳边传来一声声的“小外甥”“大侄子”,弘晏听着听着,也就麻木了。
如此麻木了十多日,等到元曦满月,太子妃容光焕发地重现人前,觉罗氏放心地启程出京,对于反贼的审讯也告一段落,弘晏终于摆脱姨姨与叔叔的夹击。调理手册的制作来到尾声,气候渐渐变得严寒。
寒冬将至。
若不是九爷来找,弘晏差些忘了他的毛衣大业。此时此刻,他裹着四五层衣裳,脸蛋白白嫩嫩,站在钦天监的大门前,听着胤禟贴身太监百两传达的、‘前去一叙’的邀约,稍稍有些犹豫。
想了想,他道:“待我从钦天监归来,自去九叔院里,顶多一个时辰。”
百两连忙应是,同时颇为不解。
小爷是要叫人测算吉日,还是要找西洋来的传教士?
——
如今的钦天监监正,乃是佛郎机东渡而来的传教士白晋。
南怀仁与汤若望在世之时,白晋只是一名小弟子,看着皇上尊称南怀仁为师、授予汤若望官职,荣耀都传到故国去了,霎时心头火热,许下宏愿,要在东方做出一番大事业。
等他坐上钦天监监正之位,南怀仁、汤若望都已故去,这等大展拳脚的好机会,让白晋激动地叩谢皇上,热泪盈眶地感恩上帝。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名望都被前辈刷完了,譬如几何计算,康熙历法,万国舆图;他又不似汤若望那般,在火器制作一道拥有天赋,也不能徒手制钟表,徒手造银镜。
他精通数学,可皇上不需要他教,几何题目做的比他都快。
他精通五国语言,可除了九阿哥,没有一位皇子对此感兴趣。更打击人的是,九阿哥学了没几天,西洋语的发音比他还要纯正!!
除了履行监正职责,偶尔被皇上宣召谈天,白晋一身技艺无用武之地,整个人都要发霉了。
只好另辟蹊径,立志成为书画大家,为此虚心学习,不耻下问,得空便往翰林院跑,翰林觉得新奇,更有一种骄傲,因此不吝指点,让白晋感动至极,在游记里夸他们是‘君子之风’。
学完书画,他又无所事事起来,直到壮阳药、育发液风靡京城,白晋惊呆了。
东方不愧是神奇的国度,拥有这等神奇的药物。深知大清医术的精湛,和佛郎机相比,简直是天与地的差别,他对育发液的广告语深信不疑,采购得最为疯狂,花费了做官以来的所有俸禄,囤了满满几大箱!
至于还在试营业中的壮阳药,他正积极地找寻途径,想要和大贝勒套近乎。虽然再过一段时日,将会面向京城百姓售卖,但他等不及了,上帝啊,他立刻就想要。
远行一趟,不寄点特产回去,这怎么行?
……
弘晏被人恭敬引着,来到监正坐班的堂屋。
就见一个身穿官袍,留着金色美髯,白肤绿睛的中年传教士,正往他浓密的金毛仔仔细细抹着育发液,那虔诚的神色,和沐浴焚香也没什么差别。
弘晏怀疑自己看错了,直至鼻尖传来一股桂花香。
弘晏:“…………”
引他进来的钦天监官员脚趾抠地,连忙上前几步,附耳提醒上司,“大人,大人?皇长孙殿下来了。”
白晋骤然回神,又惊又喜,又有些慌乱,忙不迭地跪拜下去。
屋里有着片刻的寂静。
想了想,弘晏试探地开口,“Hello?”
与此同时,白晋激动地抬起头,“微臣给皇长孙殿下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