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神牛 一更

“惠嫔病逝,不必操办丧仪。”宫门吱呀一声紧闭,皇上缓步而出,“也不必遏制传言,尽管让他们猜测。”

这几乎明了地告诉世人,惠嫔以待罪之身病逝,不值得祭奠,也不值得身后哀荣。

预料到即将掀起的风浪,也预料到大贝勒的彻底沉寂,李德全低声应是,又听皇上问道:“纳喇氏认罪的话,胤禔可一字不漏听完了?反应如何?”

李德全小心地回:“贝勒爷恍惚失意,神色并无怨愤,瞧着是想通了。”

闻言,皇上面色缓和了许多。

李德全一边说,一边暗自唏嘘,大福晋也不容易:“奴才见那红红的巴掌印,不像大福晋的手劲,横在贝勒爷的脸上,怕要好些日子才能消。”

皇上呵呵一笑,道:“朕还嫌轻!那是他该受的。”

爷们的脸面,一向是重中之重,这回,皇上却旗帜分明站在大福晋这头。李德全很能理解,贝勒爷这性子,和棒槌也没什么两样,只盼大福晋能够打醒他。

“老大福晋的身体,太医怎么说?”

“说是不好了。”李德全低声道,“本就内里亏空,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刺激,顶多坚持到明岁……”

“作孽。”皇上吐出两个字,沉声道,“让太医院全力医治,不拘什么珍贵药材。”

说起药材,这回弘昱与四格格出痘,不仅太子妃,从三爷到八爷,全让福晋送去好药,作为诚心祝福;就连尚未成亲的九爷十爷,也尽了自己的心意。

李德全想起这事,赶忙回禀,霎时冲淡沉凝的气氛。皇上欣慰颔首,终是露出一抹笑,一行人踏进乾清宫。

将后续事宜安排下去,皇上迫不及待地问:“元宝呢?”

牛痘一事,皇上明白个三四分,至于详细的,只等弘晏从贝勒府出来,进宫给他解释一二。李德全反应过来同样激动,这牛痘,可真是了不得。

“小爷的行踪,奴才这就派人打听打听!”

——

大贝勒府,弘昱惊恐地睁大眼,四格格躲在弟弟身后,不敢探头。

太医笑得和蔼,抽出木筒‘注射器’,仔仔细细消过毒,一边给大福晋解释:“这等形状,这等方法,是小爷提的创新。老臣与其余医者一道,越是研究越是着迷,其中蕴含的道理,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啊!”

大福晋红着眼,感动地点点头,与太医一起按住两个孩子。

不到片刻,此起彼伏的哭嚎声,传入失魂落魄的胤禔的耳朵,他猛然变了脸色,往里狂奔而去,“福晋,福晋!你不要抛下爷,你不要抛下爷!”

大贝勒痛哭流涕,悔恨不迭,“赏的巴掌印还没对称,爷等你再打一回……”

痛哭戛然而止,因为他和太医对上了眼。

太医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慢慢低下头去。真是人不可貌相,大福晋瞧着贤淑婉约,大贝勒瞧着勇武刚直,这关上房门,嘶,谁又料想的到呢。

贝勒爷既喜欢巴掌印,还嫌它不对称,做太医的总要满足主子各种要求,他默默收回拿伤药的手。

弘昱与四格格还在哭嚎,大贝勒:“……”

大福晋冷眼看他,温柔地笑了:“好,妾身这就赏爷。”

——

乾清宫。

畅春园乃是消暑圣地,忽然回宫一趟,皇上怪不习惯的。

沐浴更衣,洗去一身晦气的同时,洗去些许热意,皇上叫御膳房做了冰碗,准备和乖孙分享凉爽,过后与众臣一起,分享牛痘的喜悦。

千盼万盼等来了弘晏,还有一个震惊的消息:“什么牛痘?明明叫圣痘!”

弘晏一副“汗玛法你落后了”的神色,满足地舀了一勺冰,边吃边含糊地道:“汗玛法心系万民,苦民所苦,一辈子与天花顽强斗争,和孙儿有什么关系?”

皇上:“……”

心系万民、苦民所苦就不说了。

一辈子与天花顽强斗争,皇上觉得脸一疼,摸了摸额角小坑,这是幼时出痘落下的印记。为了儿孙不重蹈覆辙,太子三岁那年,他用绸布绑起太子的小手,轮到元宝也是如此。

这孩子,不会还记着仇吧。

回过神,皇上挑眉望向弘晏,“这么说来,圣痘都是朕的功劳?”

“汗玛法英明。”弘晏搁下小勺,郑重道,“若没有您的倾力支持,要钱出钱,要人给人,圣痘问世,哪会这么顺利?”

不仅如此,《养猪手册》的头功,也该算给汗玛法。

这话说得真诚,绝无半分掺假,皇上一愣,继而失笑,心头涌上难以言喻的动容。

找到对抗天花病症的法子,此等功劳堪称绝世,哪是等闲可以比拟的?元宝这是念着他呢。

李德全都要抹眼泪了。

小爷这份孝心,真是……真是……

“好,好。”皇上把弘晏抱到膝上,朗声大笑,“有孙如此,我复何求?”

继而柔声说:“你是朕的嫡长孙,行走在外,自然代表了朕。”

没料到皇上会拒绝,弘晏想了想,终是羞涩地说了实话:“《养鸡手册》已在刻印,《养鸭手册》也在路上,孙儿的功劳太多了,吃不消了。”

“孙儿吃不消,百姓听得疲劳。站在万民的角度思考,若有汗玛法的名号,他们登时耳目一新,就如清流洗涤心灵,效果才会震撼!”

皇上:“…………”

清流洗涤心灵,你挺体谅百姓的感受啊。

皇上无言以对,又躲不过弘晏的歪理,只好头疼又甜蜜地应了下来,“朕都依你。”

“等弘昱和四格格好转,朕便召集臣工拟订方案,商议流程。”皇上沉吟着说。

弘晏不住点头,重新拿起冰碗,忽而警觉地问:“诸位臣工,可包括王大人?”

沉默片刻,皇上幽幽道:“王士禛从未给朕写过诗。”

李德全憋住笑,弘晏小小吃了一惊,装作若无其事,立马躲开这个危险的话题。

感情王大人的彩虹屁,咳,还分人。

祖孙俩埋头吃冰。

半晌,弘晏擦了擦嘴,瑞凤眼亮晶晶的,“汗玛法,庄子里的两头牛,一头已经痊愈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皇上高兴地叮嘱:“它是大功臣,决不能亏待,朕得空要去看看,以便赐下奖赏。”

还有殚精竭虑的太医,和元宝所称的“兽医”,玉泉山伺候的管事,都该好好赏。

“提到奖赏,”倏然间,弘晏眼睛更亮,“孙儿有一个好主意……”

说着,附到皇上耳边嘀咕起来。

——

惠嫔病逝,惹得前朝后宫震动,纳喇氏人心惶惶。明珠简直猝不及防,联想到近来大事,唯有贝勒府的阿哥格格出痘,难不成……这如何可能?!

明珠顿觉荒谬,直至大贝勒亲自派人叙说来龙去脉,他踉跄着跌倒在榻,连连摇头,苦笑不已。

时也,命也。

娘娘作没了命,往好处看,却也作没了贝勒爷的不甘,这下,贝勒爷终是清醒了。

只是苦了两个孩子,弘昱阿哥,或许是贝勒爷唯一的嫡子!

撇去臣子的身份,明珠为胤禔操心这么多年,突逢变故,称得上心急如焚。苦等三日,阿哥格格好转的喜讯传来,伴随着的,还有一个震撼世人的大消息——

皇长孙深夜有感,悟得预防天花的法子,皇上高度重视,亲自监督,命人在庄子里边合成圣痘。

听起来很不靠谱,可它就是真的。

研发还在起始阶段,遍及大清还需若干年。或者十年,或者二十年,但有朝一日,人们不必再为天花哭泣烦忧,幼儿出痘的夭折率也将逐年下降。明珠猛然起身,换上衣裳出门,只听大街小巷遍布皇长孙贤明、皇上万岁的声音,听着听着,他长长吸了一口气。

皇上的心意,几乎已经明了。

天意如此,天命如此,贝勒爷拿什么相抗?

——

太子最近笑不出来。

朝臣百姓不知内情,他还不知道?元宝闷不吭声弄出圣痘也就罢了,还把首功扣到汗阿玛头上,这比带飞更为离谱。

连大贝勒亲自进宫道谢,低下他那高傲的头颅,也挽不回太子的好心情。

皇上这叫喊贼捉贼。从前整治国库的时候,敲打他混功劳,现如今,汗阿玛又比他好到哪儿去?

太子心里酸酸的,总觉得在儿子心中,阿玛没有玛法重要。

弘晏也笑不出来。什么“深夜有感”,还不如神女入梦,汗玛法独美就好,为何还要捎上他?

说好的君无戏言呢?

思来想去,弘晏奔往畅春园一趟,向皇上要了翰林润色的发言稿,感慨辞藻的同时,在末尾添了两个字。

笔迹有些稚嫩,却因如出一辙的董体,远远看去,改动并不明显,竟还挺和谐。

……

翌日,玉泉山皇庄,正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颁奖仪式。

由皇长孙倾情建议,那头作出杰出贡献的牛,昂首站在高台之上,胸前围了一朵大红花。

皇上亲自挂花,众臣神色肃穆,太子与众阿哥站在最前,一项一项的流程过后,轮到皇上作总结发言。

环视一圈,皇上满意颔首,摊开奏章似的发言稿,沉声念道:“康熙三十七年,岁在戊寅。”

通篇都在描述圣痘,褒扬太医等人的功劳。

最后,皇上望向高台之上的红花牛,瞅了眼奏章,“朕赐‘神圣牛牛’尊号,望卿牢记……”

忽然间,皇上停了下来。

众臣睁大眼,神圣牛牛?

皇上许久没有说话,霎那间,庄子一片寂静。

这时候,需要有人救场。太子忙不迭跪在地上,“汗阿玛别出心裁,儿臣谨记!”

众臣如梦初醒,跟着跪下,排山倒海的赞美响彻云霄,“皇上别出心裁,臣等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