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哭声听起来很是瘆人,太子第一反应便是拧眉,心道是谁在整阴间的活,孤得让她去慎刑司游一趟。
走进之后却是大吃一惊,温宪怎么出现在这里?
弘晏真诚的声音响起,太子随后变得面无表情:“……”
他竟毫不意外,毕竟连索额图都能变得昏头昏脑,遑论温宪了。元宝也不收敛一些,这么损的招数,要是气得德嫔中了风,他很难圆场的。
四阿哥眼尖地瞥见太子那杏黄衣角,赶忙脱离双目发直的情态,叫了声二哥。温宪公主慌忙转身,不好意思地擦擦眼:“二哥,是妹妹失礼了。您是来寻元宝的么?”
“无碍,有什么委屈发泄出来就好。”太子轻飘飘瞥了弘晏,关怀道,“听闻弘晖发了低烧,元宝实在着急,方才叨扰四弟了。孤合该同他一道过来。”
太子一家待他至真至诚,四阿哥心下极为感动,拱手道:“二嫂遣人送了药材,哪还需二哥亲自前来!弘晖退烧安睡,都赖元宝的福运,该我谢谢二哥才是。”
福运?见胤禛神色不似作伪,太子这下骄傲了,可不是么。
两人互相吹捧谦虚得很,半晌回头一看——
温宪与弘晏双双不见了,只留一个何柱儿,一个苏培盛,凄凉得很。
太子不敢相信:“人呢?”
“弘晏阿哥说,时辰晚了,该睡美容觉了,否则姑姑的美貌大打折扣,他会心疼的。”苏培盛小心翼翼地回。
“温宪公主当即同意,说要护送小爷回宫,还摘了腰间玉饰当做赠礼。”何柱儿呐若蚊蝇地补充。
胤禛:“……二哥,你莫生气。”
“孤没有。”太子微笑道,“天晚了,孤也该回了,四弟好梦。”
毓庆宫。
弘晏今晚说要住在正院,太子妃高兴得很,忙叫人收拾从前儿子常住的那间房,并遣人通知了太子一声。
没过多久,阵阵脚步声响起,太子掀起帘子,“福晋,我同元宝一块睡。”
没等太子妃反应,他淡定解释:“元宝主意多着,孤想同他商议催债之事。这不是白日忙碌,还没来得及聊么。”
太子妃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只知办差辛苦,太子给的理由无懈可击。她沉吟一瞬,心道父子俩增进感情也好,于是莞尔:“爷记得早睡,明日还要早起呢。”
太子悠悠道:“自然。”
那厢,弘晏盖着软乎乎的被子准备入眠,只听吱嘎一声响,他爹闲闲漫步而来,继而吩咐外头:“再添一个枕靠,一床锦被。”
弘晏似是听到鬼故事一般,“??”
太子笑吟吟的,语气温柔极了:“元宝大了,咱们的父子之情也该叙叙,你说是不是?”
第二天一早,金黄小轿照例停在原处。
唯有那张圆圆脸,不复从前甜甜的笑,看上去很是萎靡,惹得胤禛心疼不已:“今儿别来了,回去补个囫囵觉也好。”
太子却是意气风发,闻言插话说:“元宝睡足了时辰,四弟着实不必担忧。”
“睡是睡够了……”弘晏缓缓点头,慢吞吞地道,“我要办差,我要催债。”
四阿哥震撼又动容,元宝对着目标一往无前,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不愧是他胤禛认定的知己,有这份毅力,何愁国库问题不解决?!
他正准备夸上几句,有人高声喊道:“太子爷留步,四贝勒留步。”
刚磨蹭这么一会,乾清门外,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太子回头望去,只见简亲王世子雅尔江阿快步而来,谨慎往四周环顾一圈,继而挤了挤眼,低声说:“太子爷,四贝勒,臣弟有要事相告,不如去简王府一叙。”
简亲王承袭郑亲王一脉,乃世袭铁帽子之一,祖辈打下的功勋不计其数,手中掌有镶蓝旗。简亲王世子年二十一,有一张还算俊朗的面孔,人高马大身材结实,只眼下略有青黑。
如今老简亲王卧病在床,做主的轮到了他,尽管年轻气盛,众皇子皆是亲切相待,太子也不例外。
胤礽略略思考一瞬,难不成雅尔江阿是来还银的?
简亲王府共借五十万两,绝不是小数目,加上铁帽子王的名号,他不得不顾忌。心下转过数个念头,太子颔首道:“还请世子爷带路。”
雅尔江阿大喜,却未发现一旁的长孙正聚精会神注视着他。弘晏仰起头,一扫萎靡之态好奇问:“听说简王府美轮美奂,我能前去观赏吗?”
“能,哪不能呢。”雅尔江阿连连点头,笑呵呵的,“小爷尽管来就是。贵客盈门,王府上下真是蓬荜生辉哪!”
瞧他那喜滋滋的模样,太子与四阿哥对视一眼,心下有所猜测。
指不定是大好事呢。
简亲王府面积极广,世代积累的财富装点了假山池塘,雕楼画栋,还有九曲回廊。世子殷勤地带路,将太子四贝勒等人迎进正门,挨个介绍了府中景色,话间不乏自豪之意。
因着太子驾临,亲王府很快清了场。园里不见嘈杂,唯有繁花盛景,还有许多识不出的种类,看得弘晏眼花缭乱。
雅尔江阿偷偷观察长孙许久,见此笑着说:“小爷若是喜欢,不妨带几盆去?都是手下寻来的花草,不稀罕的。”
弘晏摇摇头,神色很是乖巧:“这些都是世子喜欢的,弘晏欣赏就够了。对了,您不是有话同我阿玛四叔讲么?我在园里逛逛就好,你们快忙吧。”
雅尔江阿吃了一惊,长孙也太过懂事了些!
这般想着,嘴角咧得更开,难怪皇上看他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大贝勒妒忌不是没有道理。
于是给贴身侍从使了个眼神,小声同弘晏道:“就让明化陪着您,有什么需求,吩咐他就是了。”
弘晏应了一声,朝太子与四阿哥挥挥手,笑容灿烂:“阿玛四叔,我等你们哦。”
四阿哥神色柔和,太子动动嘴唇,终是没说什么,留下何柱儿跟着弘晏,随雅尔江阿去了书房议事。
“前日大贝勒与八贝勒宴请臣弟,席间咱们饮了酒,也说了话。臣弟思来想去,心里很是不安,还是想着告知太子爷,告知四贝勒,以慰这颗良心。”雅尔江阿指指胸口,将大阿哥的‘计划’和盘托出,说罢郑重道,“……怕是不利于您哪。”
太子微微挑眉,胤禛紧皱眉心,半晌开口:“这又是何必。”
“是啊!这又是何必?”雅尔江阿一拍掌心,愤慨道,“背后使阴刀,算什么君子?可太子爷绝不能小觑这事。那些世子郡王联合起来,可是好大一股势力,足以搅得京城天翻地覆了!”
四阿哥的眉心越皱越紧。太子含笑听着,忽然问:“依世子所见,孤要如何做?”
正题总算来了。雅尔江阿眸光一闪,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好叫太子爷知晓,臣弟是站在您这边的,否则何必做这得罪大贝勒的活计?”
他和安郡王那蠢货不一样,将目前局势看得分明。皇上信重太子,宠爱长孙,储位至少十年内动摇不了;就算储位岌岌可危,也轮不到有勇无谋的大阿哥,呵呵,他脑子又没进水。
简亲王府身为铁帽子,是不急着站队,可如今不得事急从权么。
四阿哥早就被认定为太子铁杆,故而他也不避着。见太子若有所思,像是相信了他的话,雅尔江阿心里一喜,继续道:“臣弟的阿玛虽病,却依然是宗人府令。只需您一句话,就算再大的风浪,他们也翻不起来!”
雅尔江阿说得天花乱坠,太子微微沉吟。片刻,他不动声色地问:“世子所求,又是什么呢。”
“臣弟望太子爷体恤一二。”坐着的都是聪明人,雅尔江阿也不再藏着掖着,低声说,“……五十万两欠银,王府实在是捉襟见肘。”
不等太子回话,胤禛骤然绷紧面容。
雅尔江阿似是胸有成竹,微微一笑:“臣弟求二位哥哥通融。只需太子爷一句准话,我简亲王府为您马首是瞻,旗下牛录佐领任您驱使,还有良田土地,美人无数……”
这话听着便让人心动,好似抹去五十万两,得到的会是更多。
雅尔江阿坚信,太子不会拒绝。毕竟铁帽子王的支持,是多少人可遇不可求的事!
“不了。”太子云淡风轻开了口,“两相对比,还是五十万两重一些。”
胤禛松了口气,雅尔江阿的笑容僵在嘴角。
他不可置信极了,面容霎时变得阴沉,半晌,竟是有些恼羞成怒了。
深深吸了吸气,雅尔江阿挤出笑容,“太子爷莫不要考虑考虑?”
这话说的,似威胁似逼迫,太子亦有些恼了。
书房气氛很是凝重,刹那间,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一下,两下,直直钻入人的耳膜。
雅尔江阿倏然起身,厉声问:“谁?”
他不是遣散人了吗?!
“世子,是我。我有事儿找您。”弘晏模糊的嗓音传来,雅尔江阿心间大石落了地,随即阵阵恼怒升起。
狗奴才也不拦着,任由娃娃闯入书房重地,他记着了。
很快,书房撒入日光,重新变得亮堂起来。弘晏快步走进,身后跟着欲哭无泪的明化,还有抱着包裹的何柱儿。
“方才回了马车一趟,想拿好东西给您瞧瞧。”弘晏笑眯眯的,亲自拆解何柱儿手里的包裹,然后掀开遮盖的黑布——
此乃一块牌匾。
做工说精致也不精致,说粗糙也不粗糙;唯有烫黑的四个大字很是醒目,还是皇上的字迹。
国,之,蛀,虫。
霎那间满室寂静,只剩弘晏的指挥:“既是汗玛法御笔,就该好好挂起来欣赏。阿玛敲铁钉,四叔爬梯子,我们齐心协力挂上王府正门,宁愿自己累着,也不要世子出力。”
没等太子回神,胤禛呆愣许久,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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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亲王府彻底乱了。
碍着身份,谁也不敢冒犯太子几人,下人们只能哭诉求饶,磕头请皇上恕罪。
雅尔江阿望着牌匾,浑身不住地颤抖,他既惊且惧,不断呢喃着“不”字。
怎么会,怎么可能?这牌匾绝不能挂出去!!
他六神无主,头一次感受到了肝胆俱裂的滋味,头一次念起卧病在床的老父亲。
哪知说曹操曹操就到,年事已高的简亲王面颊潮红不断咳嗽,被人搀扶着蹒跚而来,见到雅尔江阿便哆嗦着怒吼:
“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