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额图忘记了心痛,他盯着牌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物以稀为贵,御赐之物更是人人争抢的好东西。譬如深受皇恩的大臣,过年过节收到皇上亲自撰写的“福”字,数不清的艳羡便立刻将他包围;更不要说这类牌匾了,是能供在祠堂当传家宝的程度。
何况皇上不大喜欢卖弄书法,在赐字一道很是吝惜。面前八个大字,其褒扬之意,赞赏之情,简直世间无二;获此殊荣者,他怕是第一个。
索额图心情激荡,心道皇上还是如从前那般看重自己!
他忙不迭地叩谢皇恩,忽略了太子与四阿哥的异常沉默,喜气洋洋把红布重新盖上,激昂道:“老臣定会将它挂在正堂里头,以显我赫舍里氏的忠心!”
弘晏点点头,然后摇摇头。
迎着索额图不解的神色,他板起脸劝说:“木秀于林,风必催之。曾叔祖父自个欣赏就好,万万不要向外展示,毕竟非常时期,若宣扬得人尽皆知,有人妒忌下绊子,坏了催债的要务,那就大大不妙了。”
一席话有条有理,听得索额图若有所思,而后连连点头。他打了自己一下,忙不迭地保证:“小爷说的是!老臣草率了。”
得把牌匾好好藏起来,偷着乐就行,否则明珠或是佟国维知道了,他们不得酸死?
哼,赫舍里氏没了三十七万两银,别家也该统统还清,全都逃不掉。
索额图自觉代入催债人的角色,然后小心翼翼裹好牌匾,裹成黑乎乎的一团,任谁都瞧不出来。
与来时的丧气样大不相同,索大人精神抖擞、脚步带风,看得门外的何柱儿目瞪口呆,这是怎的了?
十全大补丸都没那么见效快的。
书房内,弘晏遭受了四叔的罪恶之手,还有亲爹的刨根问底。
脸颊被挤做一团,他真诚万分地眨眨眼,含糊道:“憋捏,系汗玛伐给我哒!”
胤禛的手劲松了松,太子似笑非笑望着他:“汗阿玛亲手题了牌匾,只为褒扬索额图?”
这话,送他银票他都不信。
弘晏感叹,阿玛居然变聪明了。转念一想,牌匾对于催债的作用大着,还需几人一起背锅,于是也不瞒他们,老老实实叙述了前因后果,边说,边把顺来的‘御作’展示铺开。
“……”四阿哥平静的脸,骤然崩了。
太子神色一片空白,转而变得铁青,半晌咬牙切齿道:“臭小子胆大包天,这可是欺君!”
他气得半死,张嘴就要让何柱儿拿鸡毛掸子来,奈何四阿哥无奈归无奈,却是不愿意看见知己受苦。
胤禛赶忙拦了一手,“二哥且慢。”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字儿还得了汗玛法的首肯,怎么算欺君呢?索大人还应了儿子,绝不与他人言。”弘晏躲在四叔身后,委委屈屈道,“汗玛法不是说过,差事不等人,何况欠银难讨,多个方式也好,我这不是心疼您么。”
太子冷笑,当即便要反驳,可思来想去,竟是慢慢沉默了。
造牌匾这事儿,只有他与四弟心知肚明,至于唯一的漏洞索额图,也被元宝给亲手堵上了。
若汗阿玛察觉不了,指不定能瞒天过海……
元宝再欠,也是他的心头宝呀。
太子一晃神,觉得还挺有道理,于是怒气散了好些,呵了一声:“你倒是吃定孤了。”
随即瞥向四阿哥,思考如何让弟弟封口。
哪知胤禛很快接受了现实,反过来劝说于他:“元宝才五岁的年纪,偶尔犯错也无妨,还望二哥能够隐瞒此事。如若事发,看在元宝立功的份上,汗阿玛也舍不得罚的。”
太子轻轻颔首,两人默契而笑,一拍即合,主动背起了大锅。
弘晏再一次保住自己的屁股,计划也有了飞跃般的发展,趁此机会悄悄后退,准备探望他刚得的人才。
那什么有关金银的佳作,暂且可以放在一旁,他有新的任务要布置。
“慢着。”太子轻飘飘叫住他,“这几天跟在孤的身边,哪儿也不准去。是寻杨柏那孩子么?遣三喜临门就好,免得累着你。”
说罢含笑道:“四弟,你说是不是?”
拒绝接收弘晏求救的目光,胤禛目不斜视:“自然。”
索额图还银的动作不小,如一颗惊雷落地,炸得京城人仰马翻。
正是午膳时分,同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其余朝臣暂且不提,佟国维大吃一惊,头一回变了脸色。
这可真是……太出乎意料了。
作为太子的外家,赫舍里氏具有天然优势,排在末尾还债,这点毋庸置疑;可现实魔幻至此,如何也不应该。
就索额图那霸道惯了的滚刀肉性子,吃了还能吐出来?
佟国维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方方面面都要顾虑。不期然的,他忆起明珠的低语:“太子爷被四阿哥的知己蛊惑……”
捋了捋长须,佟国维的面色凝重起来。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索额图像极了做戏,焉知欠银会不会放入国库?
若佟佳氏倾尽全力凑出的银票没了,皇上问责起来,他找谁要去?
“静观其变”四个字,还得加上“无限期”。佟国维远远与马齐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同样的讯息,心下定了一定。
活到他们这个岁数,扛的是整个家族命运,儿戏不得。
索额图还银之后,其余人仿佛没了动静。
太子与四阿哥也不着急,邀请五品以下官员的宴席安排在明晚,四福晋名下一处宅院里。催债得循序渐进才好,赫舍里氏算得上意外之喜,因是元宝张嘴忽悠来的,不具有代表性。
兄弟俩商量许久,胤禛便匆匆回去准备。可就在夕阳尚未落山时,毓庆宫迎来了一众贵客——
以王士禛与张廷玉为首的中枢汉臣,浩浩荡荡联袂而来,粗粗望去共有二十几人。他们手上捧着匣子,神情淡然毫不在意,让人瞧着肃然起敬,这才是真正的高洁之人。
待张廷玉说明来意,太子颇有些受宠若惊,连声叫起的同时,凤眼浸着欢喜。
只是。
他望向王士禛,这位不是出了名的视金钱如粪土,只想罢官归隐么?
王大人似是知道太子心中所想,淡然道:“皇上逼臣借银,臣不得不借哪。”
太子:“……”
太子赶忙叫人核对账簿,正确的一笔勾销,因着数目不大,不到半个时辰便核对完毕。
期间,弘晏乖乖巧巧站在一旁,惹得王士禛等人不住朝他望去。
几道目光太过炽热,他悄声问身后的杨柏:“是我的仰慕之意太过明显吗?”
杨柏沐浴着王大人专注的目光,结巴道:“是……是吧。”
父亲很久之前就同老师夸过小爷的不凡之处,老师一直表现淡淡,这回前来还债,是否与他有着关联?
杨柏不知的是,王大人今儿又收到了杨声的信,其中炫耀占了八成篇幅。说他儿子一来就被长孙重用,诗才得以发挥,他这个做父亲的不知有多么欣慰,等等等等。
可把王大人给气坏了!杨声狗贼惯会骗人,他立马喊上忘年交张廷玉,还钱之余瞧瞧徒弟过得如何。
张廷玉年纪轻轻入值南书房,极得皇上信任,本就对长孙万分好奇,闻言欣然应下。
张家统共借了一万两,没什么好心疼的,交完银后,他一个劲地盯着弘晏瞧——
心下唯有感叹,皇长孙生得真好。
汉臣重视嫡庶,皇长孙既长又嫡,亦是他们追求的正统。除却王大人,其他大人和蔼极了,都想同长孙说说话,瞧瞧他是否真有传闻中的聪慧敏捷,毕竟太子没神秘感了嘛。
弘晏被盯得有些发毛,想了想,准备使出蓄谋已久的绝招。
他抿唇一笑,甜甜道:“诸位大人辛苦啦。阿玛早就同我商量好了,这份礼物,也算毓庆宫的一点心意。”
“杨柏,”他接着催促,“快把诗篇赠予各位大人。”
“……”杨柏耳垂通红、目光涣散,最终忍住羞耻,在太子狐疑的注视下,将纸笺依次递了过去,“还请大人斧正。”
张廷玉垂眼细看,顿觉惊喜。
行文扣题,落笔有神,通篇都在赞颂为臣者清正廉洁的品行;用典老成,字迹风骨,恰恰骚到了他的痒处。
好诗!且为孩童所作,这是何等的天赋!
张大人尚且不知,作者正是王大人的爱徒,那厢,杨柏欲哭无泪地走到老师跟前。
王士禛总算欣慰起来,心道杨声果然没骗他,爱徒还是很受重用的嘛。
伸手一拿,一瞧,王大人的脸,呱唧一下掉了下来。
这写的什么玩意儿?
狗都不看!!
杨柏很想哭诉,不是他乱写,实在是质量数目难两全。
一个时辰五十首诗,写出来的东西狗都不看,小爷还夸立意高远,遣词极佳,他又有什么办法??
他已经脏了……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