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额图的满腔慈爱还在,只心疼渐渐上涌,面色化为一片空白。
用通俗的话来说,好不容易乘了火箭上天,还没飞出大气层,载人气囊就弹了出去——没气儿了。
怎么就扯到了他的银子。他实在舍不得哪……
早先索额图还在窃喜,既是太子爷处理债务,赫舍里氏总能通融一二,明珠和大阿哥必定要倒霉喽。
进展多顺利啊,怎么就碰上这般进退两难的地步,怎么就轮到了他?
要说高兴,他没有很高兴;要说难受,他也没有多难受。
高高的帽子迎面套来,索额图不得不把它接住,牢牢地戴在头上,还坚决不能摘了。
瞧瞧,小爷都吃不好睡不香了,这是在剜他的心哪。还有他的品行……能比明珠那老货差吗?
太子高深莫测地看着他,索额图似哭似笑地拱手,像是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一般,咬牙颤巍巍地道:“小爷有此请求,老臣……老臣焉敢不应?”
四阿哥整个人都震惊了。
索大人在顺治朝可是出了名的滚刀肉,连阿玛索尼都敢顶撞,也就是年纪大了,脾气才稍稍收敛了些。别说这三十多万两银了,只要到他嘴里的,何时吐出来过?
从康熙初年挑选元后,到据理力争册立太子,什么好处都让索额图得了,渐渐的,京城便流传起‘索不吐’的诨号。四阿哥神游天外恍恍惚惚,殊不知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头。
他引为知己的乖侄儿元宝,眉开眼笑地大声道:“曾叔祖父对我真好!”
索额图听闻这话,心疼难受总算褪去,自我感动重新上涌。他红着眼眶,凛然说道:“只要小爷高兴,怎么都值得的。”
“……”太子看他犹如看智障似的,正直如胤禛也受不了了。
“那您回去好好清算,或是换成银票,明日我同阿玛四叔亲自来取。”弘晏笑眯眯地画大饼,“到那时,全京城都知道赫舍里家的功绩,都知道曾叔祖父的高洁品行!汗玛法定然也会大力嘉奖,说您真乃社稷之臣!”
索额图一想那个场面,立即振奋了,飘飘然地答应下来,提步就走。
太子眼睁睁地看着狗头军师脱离智者的行列,沉默半晌,低头问儿子:“你这身本事,到底向谁学的?”
弘晏乖巧道:“方才和纳兰大人学的。他嫌我愚笨没有文采,我都看出来了!都说笨鸟先飞,我作为阿玛最贴心的儿子,怎能落于人后?”
不等太子发表意见,弘晏似是想起了什么,迫不及待道:“阿玛,儿子得向您讨个人。”
四阿哥纵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还是被弘晏求知勤学的精神感动了。
元宝与他志趣相投,又帮了他和二哥如此大忙,这点小小的要求实在是微不足道。想到此处,胤禛连忙问:“要什么人?四叔这儿也有。”
太子原本想训弘晏几句,就逢老四和他抢儿子,顿时不乐意了。
“索额图所说的宴席还需四弟操劳,若是多加劳累,孤如何过意得去。”他分外贤明地开口。
弘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十分有蓝颜祸水的自觉,当即咳了一声,软软道:“侄儿便不劳烦四叔了。阿玛手下可有文采斐然的擅诗者?要年轻些的,一个就好。”
太子微微惊讶,随即沉吟,也不问弘晏要人的用处。
论文采斐然,太子头一个想到的便是纳兰容若,只可惜天妒英才。他对容若的欣赏并不妨碍对明珠的恶感,于是略过纳兰家颇有天资的小辈,寻思他的外家赫舍里氏……
赫舍里一族,好似没出过几个自小学文的聪明人。
由索额图可见,当伴读够,写诗还是算了。太子打定主意回宫问问一众幕僚,牵了弘晏的手淡定道:“孤记住了,明儿一早便拨人给你。”
随即轻声问胤禛:“四弟随孤奔波,多日不得闲,可要回后宫一趟?”
四阿哥原本浅浅含笑的嘴唇抿了抿。半晌,他平静地点了点头,“是该去了。”
“贝勒爷,娘娘自慈宁宫归来便身体不豫,不宜见人,奴婢正急着请太医。”绿芜手拿对牌,慌慌忙忙地福了福身,“实在对不住贝勒爷了。”
胤禛凤眼深了一深,颔首问她:“额娘昨日可有不适?”
绿芜摇摇头,低声道:“许是在太后宫里受了气,过一阵子就好了。”
德嫔何止是受气,简直脸皮都让人给揭了下来。
恰逢初五到慈宁宫请安,躲又躲不过,毕竟太后传了口谕,说要与她商议九公主的婚事。这下可好,焦点全聚集在德嫔一人身上,宜妃可着劲戳人痛处,一口一个‘德嫔妹妹’,还问她缺不缺银两,需不需要姐姐救济一二;惠妃荣妃连忙劝和,实则把火拱得更旺了些。
唯有贵妃矜持地笑,可后宫谁不知道,德嫔原有的宫权落在了她身上?
太后又是万事不管的性子,九公主虽养在慈宁宫,却也没让太后对德嫔另眼相待,远比不上五阿哥的额娘宜妃。
请安在煎熬中度过,德嫔一回来就病了,连九公主婚后留京一事都挽不回她的郁卒。
皇上赐婚九公主与佟家长孙,两人的婚事定在八贝勒之后,谁听了都得感叹一声,皇上当真宠爱九公主。
可叫德嫔说,她宁可女儿远嫁蒙古,也不愿她当佟佳氏的媳妇!
佟佳氏,佟佳氏,一辈子都绕不开佟佳氏。忆起兄长的流放,忆起乌雅家临近灭族的劫难,德嫔心中恨得滴血,她怎么就生了这样的孽障?
十四的地位生生降了一等,竟和章佳氏那贱人的儿子平起平坐,还强笑着来永和宫请安,真真是在割她的肉!还有那十多万欠债,她省吃俭用,何年何月才能还清?
永和宫的宫人换了一批,她的眼线几乎消失殆尽,如今还在掌握的,就只有毓庆宫的李佳氏了。
德嫔躺在榻上,面色苍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弘晏!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不就是勾结在一块的叔侄俩?
兔崽子会有报应的。
绿芜亦对四贝勒生了许多埋怨,她强笑着行完礼,就急匆匆地往太医院去了。
胤禛从衣襟掏出一串佛珠,缓缓捻动着,心下念起知己交给他的口诀,告诫自己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福晋日日不落请安,昨儿甚至带了弘晖来,竟也被额娘拒之门外。因着德胜的事,额娘生他的气,他很能理解;可一个周岁的小娃娃有什么错?
太可笑了。
直至冷冽的气息变得和缓,胤禛抬眼望向战战兢兢的苏培盛:“走了。”
苏培盛低低应是,犹豫片刻小声道:“爷可要看看十四阿哥?”
“他总不待见我,我又何必凑上前。”胤禛淡淡道,“十三的事你忘了?顺风顺水那么久,早该吃教训了。”
苏培盛想,可不就是这个理嘛。
十四阿哥近来不痛快,可自小到大,谁又亏过他?十三阿哥顺他捧他,爷有什么好东西都给送去,同弘晖阿哥一样尽心,对此,福晋不是没有话说。
“不提这些烦心事了。你说,元宝突然要人,到底作何用处?”四阿哥回过神来,兴致勃勃地问他,眼底再不见半分阴霾。
“元宝阿哥的巧妙细思,奴才哪能知道。”苏培盛松了一口气,笑道,“要能猜到,奴才不也成小爷的知己了么。”
胤禛显然被‘知己’二字愉悦到了,略带炫耀地瞥他一眼,道:“算你有见识。”
苏培盛:“……”
我的爷,这话万一传扬出去,您还骄傲吗??
当晚,佟府。
佟国维正叫人清点账簿,忽然有人通报,说纳兰大人前来拜访,敲的还是小门。
他捋了捋长须,眼底精光一闪:“请。”
书房里,佟国维与明珠相对而坐。得知佟家已经凑齐了银两,明珠端茶的手蓦然一顿,意味深长道:“为谋圣心,顺从太子的意,恐不是明智之举啊。”
佟国维放下茶盏:“这话怎讲?”
“佟大人不知?”明珠惊讶了。
他闭了闭眼,思及府中情报,面色凝重万分。
“不过短短几日,向来寡言的四贝勒竟有了知己。这知己可不简单呐,给太子出主意不说,并且手眼通天,连皇上都瞒了过去——正是为颠覆我大清江山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