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纵使大家伙儿皆是心知肚明,可是,主母治家,即便是审问个奴才,也该公平公正,依着证据二字方能长久处事。
何况,如今这个主母是个息事宁人的主。
屋子里静默了一阵。
殷氏端坐在太师椅上,神色已有了几分疲倦,旁边的冉氏倒是看戏般,神色带着几分意味深长,而阮氏与吕氏二人则纷纷压制着哭声,各自愤恨不平。
良久,殷氏咳了一声,正要了事收场,却未料正在此时,忽而一个丫鬟掀开帘子进了来,疾步走到殷氏跟前小声禀告了几声,殷氏似有些诧异,微微挑眉,抬眼瞧了阮氏一眼,而后冲丫头微微颔首,丫头冲门口打帘的婆子使了个眼色,不多时,老夫人跟前的二等丫鬟映虹姑娘来了。
映虹进来后远远地朝着殷氏及冉氏、阮氏分别行了礼,这才言笑晏晏的冲着殷氏道:“太太,七娘子发烧了,吵闹得厉害,小嘴里直哭着喊着要姨娘,老夫人打发奴婢过来询问,太太这边事情妥了么,可否将阮姨娘借上一借?”
映虹笑容甜美,说话俏皮娇憨,说笑间左边脸颊梨涡闪现,甚是可爱。
映虹的话语一落,屋子里的人各自交换了个眼色。
殷氏正踟蹰到底该如何发落了,如今,听到映虹一言,倒是面上一松,笑着道:“正好已经完事儿了。”又说:“老夫人来借人,岂有不借的道理。”再问七娘子身子可还好,一会儿她这边完事了再去亲自探望。
映虹一一回话。
而那边原本软倒在椅子上,正气得出气大,进气少,浑身软绵无力的阮氏听闻七娘子病了,听闻七娘子身子不好,顿时脸色一变,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突然就从椅子上一下飞蹿了起来,一脸声势浩大道:“安安……七……七娘子怎么了,怎么忽然间就烧起来了……”
说罢,连要状告吕氏这事儿也压根顾不上了,只立马急急来到了映虹身边,映虹乃是老夫人跟前的人,纵使是个二等,却是老夫人跟前得力的,阮氏有些卑微讨好,又有些火急火燎道:“七娘子哭得厉害么,看起来很难受吗,映虹姑娘,咱们这便,这便……”
映虹笑着安抚道:“阮姨娘莫急,老夫人派人请了大夫,应当无碍的,咱们这便过去吧。”
阮氏忙不迭点头,一脸神色不安的跟着映虹去了。
二人走后,匍匐在地的吕氏偷摸抬眼瞅着上首的殷氏一眼,殷氏见状,沉吟了片刻,忽而道:“行了,今日之事儿便到这里吧,吕氏——”殷氏忽而唤道,最后这二字语气有些严肃冷凝。
屋子里一肃。
吕氏立马朝着殷氏磕了个头,颤颤巍巍道:“奴……奴妇在。”
殷氏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一字一句厉声道:“虽今日之事未曾揭露你的罪行,无法给你定罪,可并不代表你当真就是个无辜清白的,所谓无风不起浪,倘若你往日行事妥当,又何故遭人状告!”
说着,目光打从屋子里所有人的脸面上一一扫过,厉声道:“还有你们,是不是我往日太纵着你们呢,还是觉得我平日里礼佛,不动杀念,便一个个骄纵上头,奴大欺主了!”
此话一落,整个屋子里所有人全部齐刷刷的跪下了,纷纷一脸慌张道:“奴婢不敢。”
吕氏更是一脸惶恐道:“奴妇不敢!”
就连冉氏也跟着起身了。
殷氏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盯着脚下众人淡淡道:“我镇日吃斋念佛,不爱动杀念的,亦不喜惩戒管束人,可并不代表着我便是个愚昧无知是个好糊弄的!这些日子你们最好消停着些——”说到这里,殷氏语气顿了顿,忽而道:“真正的掌家人不日便要到了,你们自求多福吧!”
说完,缓缓伸手,大丫头念雪立马上前搀扶着,冲众人道:“太太乏了,该回哪儿便回哪儿,都散了吧!”
说罢,念雪扶着殷氏进了里头卧房。
进了屋子后,殷氏歪在了软榻上,念雪见殷氏神色疲倦,顺势坐在一旁轻轻地给她捶了捶背,想了想,道:“太太,一会儿可是要去老夫人院里瞧瞧七娘子?”
殷氏闭眼未睁,缓缓道:“你一会亲自去走一趟吧,那里有老夫人,有阮氏在,我便不去了。”
念雪想要劝上一句,还是太太亲自去走上一趟较为妥当,毕竟七娘子病了,怕是多多少少与庄子上有些缘故,到底是府里之前怠慢了,可是想到太太这性子,心里不由叹了一口气,到底咽下未提了,想起了一遭,便又道:“自打昨儿个大老爷抱着七娘子亲自送去了老夫人院子里,府中便开始传言,说……说老夫人有意要将七娘子养在荣安堂,可染云居那位自打老太爷病逝后便一直打着荣安堂的主意,想要将九娘子抱到荣安堂养在老太太跟前,如今,七娘子送过去了,想来染云居那头不会善罢甘休,日后且有得闹了,太太……不论是七娘子,还是九娘子,到底是咱们五房里头的人,您是正头夫人,这事儿,怎么着也得率先经过您的首肯才成,太太您……您可是有何打算?”
殷氏听了,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念雪咬了咬牙又道:“横竖无论是染云居那位还是秋水筑那位,便是连那秋水筑西厢房里的谭氏,她们想要闹腾,终归底下是有个娘子可以闹腾的,不像太太屋子里,镇日冷清……”说罢,念雪措词良久,鼓起勇气咬牙道:“前些日子夫人跟前的兰儿托人送了口信给奴婢,让奴婢劝劝太太,夫人说她如今后悔了,知到老爷如此靠不住的,早知道当初便是将太太您养在闺阁里养上一辈子,也总好过将您送到这卫家来活受罪,夫人说……说她对不住您,可……可事已至此,已无后路可走,夫人如今已经歇了心思,不试图劝您跟老爷服软了,只盼着夫人您……您留个子嗣傍身,哪怕生个姐儿也好啊!”
念雪苦口婆心的劝解道。
说着说着,殷氏忽而睁开了眼,定定的看着念雪。
念雪自知说的这番话逾越了,忙不迭起身告罪。
殷氏只淡淡的说了句:“今日这番话往后莫要再提了。”
念雪咬了咬牙,缓缓点头,心里有些复杂。
待安顿好殷氏后,念雪准备起身往那荣安堂去,临走前,殷氏想起了什么,忽而问道:“吕氏走了么?”
念雪道:“应当还没走,吕氏一心想要获得庄子的管束权,如今太太未曾松口,这会儿估摸着还未曾放手,怕是一门心想要疏通关系,太太可是要留人?”
殷氏想了想,缓缓道:“不用了,老夫人自会处置的。”
说罢,殷氏闭上了眼,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却说殷氏走后,吕氏果然急得四处乱窜,后被染云居那位派人悄摸领走了。
而荣安堂里,阮氏随着映虹来到了某处偏房,此时,屋里屋外安安静静了,并无半分喧哗,外头雪停了,可打从外头进屋的人皆带来了一身寒气,阮氏被映虹领着在次间里整理一番,又暖了暖身子,这才进了屋。
一进去,屋子里暖和得直叫人舒服得想要喟叹出声,这样温暖的环境,是这个冬日里以来,打头一回感受到,也唯有在这一刻,阮氏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她们是真的回府了。
待绕过屏风,远远地只见老夫人脱了鞋,歪坐在罗汉床的床头处,怀里半搂半抱着一个小女娃娃,一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一边耐心的哄着。
小女娃娃满脸通红,尤其是那双眼,肿成了一条缝隙,此刻似乎是睡着了,又睡得并不踏实,一边轻轻地啜泣着,一边发出浓重的呼吸声,小脸上满是不安,脸上满是未干的泪痕,可以瞧得出在此之前哭得是有多么激烈。
尹氏见了眼中一红,心里担忧得不得了,可到底老夫人在此,不得也丝毫不敢逾越,在阮氏心目中,老夫人是整个卫家最尊贵之人,便是她入府这么多年,也不过远远瞅见过几回,此刻见了,只隐隐有些束手无策。
周妈妈见状,走了过来,冲她使了个眼色。
阮氏立马扑腾一下跪在了地上,朝着老夫人重重的磕了个头,结结巴巴道:“贱……贱妾见……见过老夫人,老夫人千秋万代。”
整个人趴跪在地毯上,战战兢兢的不敢抬眼。
老夫人目光一直落在怀里的女娃娃脸上,未曾抬眼,也未曾开口说话,老夫人未曾发话,阮氏就那般诚惶诚恐的跪着,丝毫不敢起身,也不敢出声,不知过了多久,老夫人见怀里的小人儿睡安稳些了,这才缓缓起身,周妈妈见状,立马过去,轻手轻脚的将人给安置了。
老夫人起身,穿了鞋,冲映虹吩咐道:“好生看着七娘子。”
便由周妈妈扶着往外走,经过阮氏身边时,步伐略停了停,周妈妈意会道:“阮姨娘且先起来吧,老夫人有话要问。”
阮氏忙不迭爬了起来,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忍不住扭头往罗汉床上瞧了一眼,颤颤巍巍的跟了上去。
外头次厅,老夫人坐在上首,全程未曾发话,阮氏跪在脚下,经由周妈妈发问,结结巴巴、磕磕碰碰的将入庄子里这大半年遇到的所有事皆一五一十说了,说到伤心处,只忍不住滚落了眼泪,凄然道:“这些日子贱妾都不知到底是如何熬过来的,这些苦贱妾是吃的住,可是……苦了七娘子,跟着贱妾一道遭了这么多罪,先是得了天花,从鬼门关死了逃生,后又摔了腿,磕了脑袋,差点醒不过来了,如今,如今这便又一病不起了,老天爷缘何如此狠心,她还这么点大,如何受得住这一波又一波的苦难啊!”
阮氏说到伤心处,只忍不住趴在地上嘤嘤哭诉了起来,她本柔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遇了事儿,除了哭,便是哭,有些烦人,可是从头至尾,却没有提及自己是如何遭罪的,满心满眼皆是心疼七娘子,到底是一番真情实意,到底令人动容。
周妈妈叹了一口气,领着阮氏进屋查探身子,可是内宅间的勾当,从来皆是阴险又歹毒的,许多大宅门里头处置下人,皆是捆了身子挑最不显眼的地方下手,可劲的折腾人,面上从来都是寻不到一丝出处的,又加上这两月被吕氏好吃好喝的供奉着,除了腿上有几道口子、手指头勾破了,满是粗粝外,整个身子上竟寻不到一丝痕迹,便是有,也总是有借口可开脱的,不仅阮氏,就连七娘子身上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