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砚准备后日启程,带明娆回京。
离开前,明娆去与秦氏告别。马车停在秦宅门口,轿帘掀起,明娆正好看到连竹拿着刘叔的笤帚把人往外赶。
被赶出去的是一商户打扮的中年男子,尖嘴猴腮,面相刻薄。
明娆粗粗打眼一扫,便看出对方衣着讲究,非富即贵,但那双小眼睛里皆是市侩与怨毒,与这身名贵的皮囊委实不相称。
她偏过头看了虞砚一眼,虞砚立刻会意,他冷淡的目光扫过那人,便有护卫走到那人面前拦住去路。
中年男子抬手就要回击,可安北侯手下哪里有吃素的,三两下便将那人的脸按在了地上。
虞砚扶着明娆下了马车,朝连竹走去。
“怎么回事?”明娆微蹙着眉问道。
连竹对着地上那人啐了一口,愤愤道:“侯夫人您来啦!这家人忒不要脸,天天都缠着咱们夫人,都跟他说了多少回了,咱们夫人不是寡妇,他们还是没完没了地纠缠,烦死了!”
一声“侯夫人”叫虞砚挑了下眉,看了连竹一眼。
连竹一向看不顺眼他,今日也不知是怎么,竟然这么会说话。
连竹被看得有些心虚,尴尬得咳了声,但很快她又理直气壮了起来。
怎么,她也没说错,她们姑娘就是安北侯夫人啊,她又没叫错!
安北侯的名字那么好用,有势可仗她干嘛不用?她又不傻!
“说了许多次,安北侯是咱家的女婿,他不信,三番两次地来,侯爷您不管管吗?”
虞砚的名字的确很好用,地上的那个男子一听安北侯三个字,也不挣扎了,脸色微白,嘴唇哆嗦着,抬头看了一眼虞砚。
男人身形高大,至少比他要高上一头多,肩宽腰窄,双腿笔直修长,浑身都透着一股引而不发的力量感。男人一身贵气,垂眸望向他来时,身上又裹挟着肃杀的冷淡,叫人看之一眼便心生寒意。
“……安、安北侯?”尾音打着哆嗦,畏惧到了极点。
明娆柳眉蹙起,担忧道:“我娘呢?她如何?这人……到底是何人?”
地上的男子要说话,被护卫一巴掌又按了回去。
虞砚不发话,手下人便不会叫人开口。
连竹对着护卫大哥伸了伸大拇指,冲对方满意地扬了扬眉,她看了眼地上的人,又嫌恶地皱眉。
“进去再说吧。”虞砚打断道,“娆娆站久了会累。”
连竹面露迷茫,不知多站一会怎么就累着了,她家姑娘体力虽差些,但也没弱不禁风到这种地步。她思来想去,也只能相处安北侯疼她家姑娘于是小题大做了这一点原因上。
明娆却瞬间了然这话的意思,她红着脸嗔了男人一眼,对方嘴角噙着淡笑,温柔地揽住了她的腰,暗示性极强地轻轻揉了下。
明娆的脸唰得红了,她咬了下唇,“嗯……进去吧。”
说罢便先行一步,跑了进去。
男人低笑出声,心口似是塞了蜜。
想起昨天后半夜洗完衣服,进去讨饶时发生的种种,喉间又有些干痒。
连竹道:“咳,侯爷请吧。”
虞砚敛了笑容,轻瞥了地上的人一眼,他给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将人制服,押下去了。
“这是你说的骚扰者?”
连竹跟在男人身后,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对方这是在跟她说话。
她忙应道:“对!就是他们!”
说话间,男人已经长腿一跨,进了会客的堂屋。
明娆拉着卫姨问道:“我娘呢?”
卫姨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你娘睡了,她这几日都没睡好,能睡着的时候就让她多睡会,别去吵她了。”
明娆只能忍下担忧,“好。”
虞砚拉住明娆的胳膊,把她的手从卫姨的手里抢了过来,惹得卫姨一阵无奈地笑。
虞砚面色如常,拉着人坐下,冷淡地抬眸,对连竹道:“你继续说。”
连竹重重点头,开始告状。
那男子是凉州第一富商沈大老板的家仆,原本沈大老板的名声还算不错,但事情坏就坏在他有一群好吃懒做、不干人事的亲戚。
说到这些穷亲戚,沈老板也是无可奈何。
沈老板年轻时有过一任夫人,在他还未发家时便跟着他吃苦,只可惜命不好。
沈老板的生意刚有些起色时,不愿自己夫人再跟着自己东奔西跑受苦受累,于是把怀着孕的夫人安顿在家中待产享福。然天有不测风云,家乡突发洪水,一尸两命。
沈老板当时在外面谈生意,听到这个噩耗,人大受打击,一连好几年都没从悲伤里走出来。
沈老板是个成功的商人,但他不同于其他奸商,他幼时念过书,后来因为家里太穷,所以最后还是走上了经商之路,但读过书的人气质终归不同于寻常人。
沈老板有情有义,信守承诺,不严格地来说,他某种程度上算个“好人”,但他也有缺点,最大的缺点在心软这一点上。
他年轻没钱时,夫人那边的亲戚对他嗤之以鼻。后来发达了,夫人死了,有些穷亲戚便厚着脸皮贴了上来。
这个说沈夫人小时候吃过他家几年饭,若是没他们帮扶,沈夫人早就饿死了。
那个又说沈夫人能嫁给沈老板,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在,沈夫人当年的嫁妆他们还添了两笔。
对于这些久远的事,沈老板无法求证,他亦觉得没有必要太计较。
他好说话,于是那些人便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
今儿让沈老板给自己一家小铺子练手经营,明儿又求沈老板用自己的人脉给他在衙门找个悠闲肥差。
沈老板情深义重,顾念着亡妻,不说有求必应,也算是至仁至义。
他后来成了第一富商,便也无所谓这些人扒着自己吸血,毕竟他家底颇丰,损失只是皮毛,亡妻的族人能帮衬一把他就帮一把。
十几年来,沈老板对于这些人的纵容,才有了今日之祸。
“月前咱们夫人去收租,正好在那碰上了那位沈老板,”连竹咬牙切齿道,“那沈老板见了咱们夫人,当即便上前问东问西,他表现得太明显了,显然是看上了咱们夫人!”
按理说沈老板先前的夫人都过世将近二十年了,单身这么久,再喜欢上谁也很正常。
可秦氏又不是一般人,她是有夫之妇,即便秦氏独居在凉州也有十年之久,但她仍然是信国公的妾室,哪里受得了沈老板的追求。
连竹看了一眼虞砚,小声嘟囔:“男人皆是见色起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卫姨哭笑不得,抬手揉了揉女儿的发髻,“瞎说什么呢,难不成你爹对我也是见色起意?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连竹语塞,望向门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胆怯,很快又挺起胸膛,嘴硬道:“你们又不算,你们是青梅竹马,怎能一样?我爹还没见过几个女人的时候就跟你成亲了,他没长过见识,跟有的人可不一样。”
这话阴阳怪气的,讽刺意味十足,再加上她一边说还一边小心地看虞砚,在场人都能听懂她在说谁。
明娆捂着唇笑了起来,用胳膊怼了怼身侧的男人,身子朝他的方向靠了靠,小声嘟囔:“哎,你对我也是始于美色吧?”
虞砚低笑不语,无奈地将人捞进怀中。
他承认的确有美色的成分在,可是那绝不是全部,天下的美人那么多,他见过一眼,只会觉得讨厌。越好看的人他就越讨厌,可是明娆不同。
他对她始于兴趣,兴趣的发生起点无从探寻,这更像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心动的感觉莫名其妙地便有了,毫无道理可讲,却猛烈又直接地朝他涌了过来,叫人来不及抵挡,招架不得。
若是非要一个理由来解释他的动心,那或许就只能用“命定”二字来形容。
他从前不信命,却在此刻愈发地相信这些都是命运的安排。
明娆笑够了,又问道:“沈老板以为我娘是寡妇吗?”
连竹怒道:“可不是吗!后来他跟咱们夫人又偶然遇见两回,回回都热情得很!咱们家城东的铺子背后东家就是这个姓沈的,他竟直接给咱们免了接下来两年的租金!用心险恶,谁人瞧不出!”
明娆听来听去,也没听到这个沈老板有何过激的举动,“他做什么过分的事了?”
卫姨摇头,“沈老板倒是没做什么,就是遇见了几回,给夫人行了不少方便,人说话和和气气的,文雅讲理,谈吐得体知进退,是个不错的人,但问题不在他身上,在他那些亲戚身上。”
最近沈老板去了别的地方谈生意,不在凉州,他那些亲戚有的也眼热那些受了沈老板恩惠飞黄腾达的人。大家都是亲戚,别人有的,他也想有。
譬如方才抓起来的那位,他想着自己若是能帮沈老板讨到秦氏这个女人,以后在沈老板面前绝对是功劳最大的。
趁着沈老板不在凉州,那男子几乎日日到秦家的几个铺子外头蹲点,就为了劝秦氏嫁过去。
后来更过分,直接找上了门。
穷乡僻壤出刁民,与他讲理不通,脸皮还极厚,赶也赶不走,像个无赖。
这段时间秦氏被烦得不行,可又拿对方没什么办法。
天灾刚过,刺史大人一家忙得晕头转向,秦氏性子柔软,不愿自己的事叫表姐白氏担心,因而每次也不敢把事情闹大,生怕给岑家添麻烦。
她也不想女儿担心,便自己忍着,心想着过些日子这事便过去了。
秦氏在凉州也不是籍籍无名的,她长得好看,手艺也好,还跟刺史府沾亲带故,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向不少。
秦氏身边没男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为人妾室又被赶回老家这种事,刺史府和唐家的人都不会主动外传,所以大家都以为她是个寡妇。
卫姨叹了口气,“原本有侯爷的人在,无人敢往前撞,咱们过了两天清净日子。可是您的人今早都撤去了,沈家的人大概是盯了许久,瞧见有时机就又黏了上来。”
明娆诧异地回头看虞砚,“你的人?在这里吗?”
“嗯。”虞砚见事情瞒不住,轻描淡写道:“京城来人,我怕不安全。”
明娆愣了一下,心里品了品这话,她很快想到虞砚此举的原因,眼眶微热。
嘴上说着他们只有彼此,叫她眼里多看看他,可实际上呢,为了她,虞砚偷偷做了太多不情愿的事。
虞砚把她的家人也照顾得很好,只是为了她而已。
明娆揉了下眼睛,嘤咛一声,也顾不得在场的其他人,侧身抱了上去。
男人唇畔稍弯,将她热情与感动照单全收。
看来做这种好事还是极有必要的,这感觉真不错。
“咳咳!”连竹红着脸,简直没眼看,“要亲热回你们自己家去。”
明娆不好意思地要退出去,可男人的手臂收得很紧,她挣脱不开。
“放开我呀……”
虞砚低声笑了笑,“我不。”
说完,敛了些笑意,警告地瞥了一眼连竹。
卫姨笑着打圆场,“阿娆和侯爷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
明娆推了推虞砚,她点点头,“我跟虞砚打算回一趟京城。”
她的头发蹭得有些乱,虞砚在一旁帮她整理了下头发。
连竹诧异道:“好突然,你们要回去啦?”
虞砚一遍梳理女孩的头发,一遍淡声道:“还会回来的。”
只要一切都解决,他定然还是要带着明娆回来。
明娆没听过他这个打算,一时间也十分意外,“我怎么不知……”
虞砚笑道:“你不喜欢京城,我知道。你喜欢这里,那我便陪你回来。”
“能回得来吗?”
“能。”
“可是太后……”
“莫要担心,有困难解决了便是,若是解决不了……”虞砚低低笑着,“那便把出难题的人解决掉,不就行了?”
连竹:“……”
明娆被这个说法逗笑,她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笑着环住他的脖子,眼里闪着倾慕的光,“好呀,那就靠你啦。”
“好。”
小夫妻二人一直等到秦氏起床,与秦氏道别。
明娆十分舍不得娘亲,但太后有命,不得不先离开。
“娘亲,虞砚说我们还会回来的,只是不知归期何时,娘亲你在家好好的,别委屈了自己。”
虞砚也跟着开口,只是嗓音稍显冷淡,“扰你清净的人,本侯会解决。”
他不轻易做承诺,许诺了便一定会践诺。
秦氏温柔笑笑,真诚道:“多谢侯爷。”
对于她的笑容,虞砚依旧生不出什么好感,但他还是克制着,没有表现出来厌恶。
他微微颔首,便挪开目光,又专心地盯着自己的夫人瞧。
秦氏把明娆搂进怀里,手在明娆的背上轻轻拍着,不舍道:“你也好好的,明家那边……”
“娘亲你放心,明家那边我不会去的。”
提到信国公一家,秦氏有片刻怔忡,这么多年,她对信国公的感情也早淡得像水一样。他们对于明娆做过的事,她一辈子也不会原谅。
可惜她没什么能力去争,连去京城给女儿讨个说法,这不争气的身子也不允许,这一辈子都只能苦闷地躲在这偏远的西北。
秦氏此时愈发庆幸。
她是个无能的母亲,没能护好自己的孩子,幸好,她女儿嫁给了安北侯这样强大又专情的男人。
这是明娆的幸福,亦是秦氏的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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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二人道别后,明娆跟虞砚又去看望了还在养病的明迟朗。
明迟朗的伤没好,且他在西北仍有要事,约莫距离回京还要有至少半年的时间。
虞砚对此表示满意,半年后他和明娆也该回来了,正好错开。
他们没多留,实在是明娆与大哥多说一句话,虞砚的表情都要吃人了。他的手一直按着剑,在一旁虎视眈眈,明娆为了哥哥的性命安危,不敢久留。
安北侯此次回京属于无诏入京,他敢这么干,旁人却不敢。于是明卓锡也继续留在西北军营这里,没有皇帝的旨意不能轻举妄动。
上路的只有那几个被折磨得有些惨的禁军,还有安北侯的部分心腹。
一路都很安全顺畅,没有意外发生。五月的最后一天,他们回到了京城。
皇帝得到消息时,讶异地笑出了声。
他放下了手中的玉雕,拍拍身上的碎屑,走到了太后面前。
“这个阿砚啊,总是给朕惊喜。朕派去的人杳无音信,还以为他们死在西北了,没想到……”皇帝笑着摇头,“瞧瞧,放心不下夫人,亲自追了回来。”
虞砚还从未如此重视过谁,可见这个新婚夫人他极其喜爱。
太后的脸色并不好看,她目光阴郁地看向皇帝,“这还是他头一次主动回来。”
“嗯,可不是吗,哪年不是三催四请才请动这尊大佛回来与您团聚。”
太后一语不发,握紧了手中的朱砂笔。
团聚吗?虞砚可不觉得。他讨厌死了这里,如今却愿意为了明家那个庶女,主动回来。
陆笙枫轻笑了声,探手过去,慢慢地将掌心贴在太后的手背上,将她的手扣住。
太后眉头微皱,红唇动了动。
陆笙枫眸光微闪,又笑了声,伸出另一只手,抽走了她手里的笔,然后松开,退后一步拉开距离。
陆笙枫专注地看着陈琬柔,一如既往地温和顺从,黑漆漆的瞳仁下,藏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情愫。
“母后……也想他了吧?”他轻声问。
太后奋斗一生,已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但年纪越大,越渴望亲人间的温暖。
说来可笑,人在帝王家,处在权利的高峰,见惯了骨肉相残,尔虞我诈。他们为了自己的得失,算计了太多人,做了太多冷血残忍的事,临了,却幻象着这些从未拥有过的,虚无缥缈的亲情。
但是……可笑又如何?虚幻又如何?
只要是她想的,陆笙枫都会为她实现,哪怕是将刀亲手扎进自己的心脏,只要是她想看到的,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年轻的帝王一如既往听话懂事,轻声承诺:
“母后,为了你,朕也不会为难他的。您……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