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虞砚从西北暗牢走出。
他身上带着不小心沾染上的令人作呕的血污味与发霉的腐臭味,手里捏着一条帕子,一边擦拭着手指上的血迹,一边往外走。
孟久知跟在他身后,暗牢在他们身后合上,隔绝了撕心裂肺的惨叫,他心如止水,习以为常。
他看着男人用帕子用力搓着修长劲瘦的手,看着白色的巾帕擦过了指骨的鲜明棱角,看着血迹在手背微凸的青色血管上慢慢消失。
孟久知收回视线,落下了眸子,“主子,那人如何处置?”
没有挑断手脚筋,没有打断四肢,更没有杀死。
这显然不符合安北侯的一贯作风,对于触及到他底线的人,无一例外都埋尸地下,这回很显然,他手下留情了。而且……
孟久知悄悄抬眼,心里直犯嘀咕。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发现自家主子今夜的心情似乎很好。
这也是从前没有过的情况,懒如虞砚,要是动手,必定是十分生气或是不耐烦的,这回不仅显而易见地能看出他的愉悦,而且下手的方式堪称温和。
“给他拿些银子,”虞砚擦拭着指尖上的鲜血,淡声道,“那双眼睛就当本侯买下了。”
安北侯的“一些银子”,那也是寻常人家一生都无法积攒够一大笔钱财。
一个乞丐,对安北侯夫人口出觊觎之语,不仅小命没丢,只没了一双眼睛,还得了一大笔银钱。
孟久知愈发确定,虞砚今夜的心情极好。
他低声应道:“是。”
简单擦拭后,仍有血迹残留在掌心皮肤的脉络里,虞砚眉头紧蹙。
反复揉搓,依旧不见干净,索性作罢。
虞砚在军营里洗干净手,又沐浴更衣完毕,没着急走。他处理了这些日子积攒的公务,再抬头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伸了个懒腰。身体很疲倦,人却十分精神。
一想到回去又可以看到明娆,唇角便抑制不住地往上扬。
……
婚后的大多数时候,虞砚都保持着驻营一日休假三日的作息,往返与军营与侯府之间。
昨日因为情况特殊,他要处理灾后的事宜,于是在休假日又回去主持大局。
若不是因为明娆出现在刺史府的事刺激到他,他也不会半路撂挑子去找人算账,更不用通宵工作,直到天明。
忙了一宿,回到侯府,彼时明娆才刚苏醒。
虞砚进屋时,明娆正靠在床头,睡眼惺忪。
“娆娆。”
清晨时分,加上他又熬了一宿,嗓音里带着性感的哑。
声音从身后传来,明娆愣了一瞬,随即转头看去。
才刚一动,长发自肩头滑落,同时脸颊贴上来一只冰冷的手指。
她冷得缩了一下脖子,男人手指一顿,收了回去。
女孩声音软糯,拖着娇娇软软的尾音,习惯性依赖撒娇:“你回来啦。”
虞砚低笑了声,从喉咙中挤出一个低沉的“嗯”。
他脱下外衫,掀开被子坐了进去。
虞砚将人搂进怀里。
明娆熟练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待好。
她脸颊贴着男人的胸膛,弯着唇角,又闭上了眼睛,“累不累呀?”
“不累。”
“陪我再睡一会可好?”
虞砚轻笑着,微微低头,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廓,“只是睡吗?”
明娆浑身一麻,睁开水润的桃花眸,红着脸轻轻“呸”了他一下。
“当然就只是睡觉。”她抱怨道,“困,你不在我睡不好。”
虞砚又低低笑了起来,眉梢眼角皆是悦意,他给明娆掖了掖被子,手臂揽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下巴抵在女孩的发顶,低声道:“睡吧。”
他靠在床头,怀里抱着他的挚爱,听着女孩逐渐平缓的呼吸,困意也慢慢涌了上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
……
虞砚又做了梦。
大抵是昨日又受了些刺激的缘故,他又梦到了一些记忆中没有的事情。
他从一张熟悉又陌生的床榻上醒来,抬眼看向外面,天色已经暗了。
环顾四周,虞砚想起来这里好像是十几年前的虞府,他的房间。
从床榻上下来,站直身子,从眼睛里看出去的景象矮了许多,这个身高……大概是他九岁时的样子。
虞砚很清醒,即便是在梦中自己灵魂附在了九岁的身体里,他也十分冷静清醒。
他控制不住这具身体,只能跟随着九岁的他。
房间里只有一张书案,一张床,一个装衣裳的柜子,还有一扇隔绝内外间的屏风。
简单至极,枯燥乏味,没有一丝温度。
虞砚不由得蹙眉,这样的屋子明娆不会喜欢的,她喜欢热闹一点,喜欢色彩丰富、制作精良的物件。
遇到明娆以前,他的住所都布置得简单,后来有了她,他们的家中添置了不少女孩家喜欢的花哨东西。
乍一见这么冷淡的屋子,虞砚还有些不适应。
“他”从这间布局没有一丝人气的冷冰冰的屋子走了出去,好像在漫无目的地走,又好像目的地明确。
“他”走出了自己的院子,直奔另一院的一间屋子而去。
“公子。”
“公子好。”
黄昏时候,天色将暗未暗,风一吹,暖的。
是夏末,是父亲去世前的半个月。
少年行在游廊下,不断有家仆向他行礼。他一概没理,直奔正房。
房门敞着,少年直接走了进去,“母亲。”
小少年嗓音还有些稚嫩,他开口唤这一声时,吐字生硬又生涩。
黑漆漆的眸子安静地扫过屋内,没见到人。
他问婢女:“我母亲呢?”
“夫人出去了。”
“哦。”
少年点点头,转身离开。
“他”出了府,轻车熟路,到了一处私人的宅院前。
“他”没有敲门,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看,然后转到另一条巷子一角,左右望望,四下无人,退后几步,然后飞快跑向墙壁。
脚蹬在墙上,提了一口气,利落地蹿上了墙。
悄无声息地翻进院中,又是熟门熟路地朝着一个房间走去。
不需要人提醒,仿佛他已来过这里许多次一般。
“他”不是第一回 偷听人的墙角,但唯有这次,格外不同。
不同到,在那些被人遗忘的纷繁杂乱的过去里,他首先梦到的,便是那样一个画面。
透过门缝,能看到屋内。
一男一女,身影交叠。
女子跨。坐在男人的腿上,他们相对而坐,紧紧相拥。
女子的背冲着门口,男人的脸被她挡了个严实。她纤细的腰/肢正摆得卖力,每一下都发出了声。
那是肉…体之间的愉悦的声音。
被挡住脸的那个男人抬起来手,五指用力扣在女子光滑的腰。/窝,指节深陷,在白皙的肤上是那么明显。
男人不可抑制地低哼出声,沉重的呼吸一下盖过一下,少年突然想起父亲的那匹战马。
那匹公马的呼吸也是这般粗沉。
“他”不懂他们为何会发出这种又愉悦又痛苦的声音。
“他”不懂自己为何会那么讨厌那个男人在那个女人身//下低声欢笑。
“他”不懂自己为何这般恶心,恶心到想吐。
但是虞砚懂。
虞砚感觉到这具身体的主人握紧了拳,抵在不断抽痛的胃上。
想要呕吐的感觉几乎要将他倾覆。
屋中的动静越来越大,少年听到女人娇滴滴地唤了声:
“崇郎……”
然后那男人像是发了疯一样,抱着人调转了方向,把人抵在椅子上。
少年沉默地看着,觉得眼前这一幕无比熟悉。
哦,想起来了。
他家后院里,公狗春日发,情时,跨间也是这样耸,动的。
少年不想再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他脚下轻快,翻了出去,原路返回。
踏进虞府门的时候,少年的大脑还格外清醒。
少年穿过游廊,越过跨院,依旧有仆从拘谨问好。
“公子好。”
“嗯。”
仆从讶异于少年会应声,毕竟他从前是不爱搭理人的。众人只当少年是心情好,问好过后又散去,各忙各的。
少年回到了自己的院中,神色如常,没有一个人发现他有何异样,就连他的贴身侍从也是。
他很冷静地吩咐仆从:“拿个盆来。”
仆从照做,少年瞥了一眼,平静道:“太小,换个大的来。”
换了个大盆,少年沉默地拿过盆子,然后放在了自己的身前。
仆从一头雾水,没有立刻离开。然后他看到少年突然弯下腰,两手扒着盆子的边缘,开始剧烈的呕吐。
恶心。
好恶心。
胃里不断翻滚,像是有一汪洋大海淌在他的胃中,风波一起,掀起剧烈海浪。浪涛裹挟着他咽下去的所有,齐齐上涌。
少年的头几乎要栽进盆里,他难受得紧闭双眼,鼻间酸涩,有眼泪源源不断地顺着眼缝溢了出来。
他能感觉到有又酸又苦的胃汁顺着食管涌了上来,带着毁灭一切的架势,折磨得人生不如死。
明明他今日没吃什么,可是他依旧觉得自己能吐到天荒地老。
“呜呜呜……”
少年痛得浑身痉//挛,发出了小兽一般的呜鸣声。
九岁的少年并不坚强,九岁的虞砚还是个正常的好孩子。
虞砚一直吐,一直吐,恍恍惚惚,耳边传来了有人惊慌呼喊的声音,但那些声音传到他耳朵里并不真切,像是泡了水一样,模糊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双温热又柔软的手突然拉住了他瘦弱的左臂,一道声音同时响起:
“阿砚,何处不适吗?”
是个女人的声音,轻柔的声音,像噩梦一样。
虞砚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瞳孔骤缩。
女人皱着眉,手掌覆上少年的额头,又握了握他的后颈,“发烧了吗?”
虞砚呆愣地看着她,双目无神,一言不发。
“有些热,定是你父亲叫你练武所致。我都说了多少回,不要再练武,好好研习功课才是正经事。”女人斥责道,“那些破剑我会收起来,你的所有精力都该花在背书上,听到了吗。”
熟悉的教诲叫虞砚蓦地回神,他盯着女人身上的衣服,格外眼熟。
是在那间屋子里,散落在地上的衣裙。
虞砚眼神突然凶狠,用了全身的力气,将女人推开。
他的手劲很大,女人猝不及防被推倒,后背撞在了柱子上,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少年浑身满是戾气,像一头陷入暴躁与愤怒的雄狮幼崽,凡是人靠近,便会被他的利齿所伤。
某一时刻,他突然怔了一下,不在攻击别人。
浑身突然开始发痒,痒到不断地抓挠、揉搓,都不能解决。
他心中被燥意填满。
厌恶、恨意、排斥,甚至产生了强烈的毁灭欲。
恶心!
好恶心!!
少年冲出重围,直奔后院的小池塘。
噗通一声,他跳了进去。
他泡在水中,不断搓着胳膊,搓着每一寸肌肤。
一边搓洗,一边哭着,哽咽着,颤抖着呢喃:
“好脏,太脏了,都洗掉。”
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一直揉搓着那个女人碰过的地方。
额头,后颈,手臂,每一处。
虞砚觉得自己是脏的,身体留的血也肮脏不堪。
怎么办,怎么办……
有什么硬物硌着前胸,虞砚茫然地抬手,从衣襟里摸出一把短匕首。
宝蓝色的刀鞘,鞘上刻着青竹暗纹,是父亲送给他的九岁生辰礼物。
少年拔下刀鞘,右手执刀,将锋利的刀刃对准了左手臂的肌肤。
然后,划了下去。
尖叫声刺破耳膜,血染红了池水,也染红了梦中人的双眼。
记忆可以遗忘,但感觉却永远地残留在他的身体里,骨血里。
每时每刻,都不曾忘怀。
他厌恶被人碰触,厌恶男女之间的那些事。
他尤其讨厌的,是这天下所有的女人。
好像只除了一个人?
对,有一个人是例外的。
他喜欢她的碰触。
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毫无理由地偏爱。
谁。
是谁呢。
……
……
“夫君?”
“夫君!”
虞砚缓缓睁眼,第一时间便低头看去。
他怀里还躺着他最爱的人。
女孩满眼焦急,黑亮的瞳仁中倒影着男人憔悴的脸,还漫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雾。
“你怎么了?”她看着虞砚满眼的红,小心翼翼道,“做噩梦了吗?”
“嗯,做噩梦了。”虞砚声音疲惫,收紧了手臂。
明娆趴在他的身上,轻声问:“我能问问,梦到什么了吗?”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之间没有秘密。”他说,“我梦到了那个女人和别的男子苟合,我看到了他们在做那件事。”
明娆猛地怔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
她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什么。
要安慰他吗?可是他看上去并不难过,不需要安慰。
虞砚平静道:“父亲应是比我更早发觉,所以他那段时间过得那么痛苦,还要在我面前粉饰太平。”
“他一定很难过,很煎熬。”
虞砚微阖了眼睛,声音很轻,稍稍一吹便能吹散。
他将所有想不明白的事都条分缕析地透彻解读,脑海中的那一团迷雾终于有分明的迹象。
虞砚轻叹了声,声音微微颤抖:“娆娆,我觉得自己好脏啊。”
明娆鼻间骤然一酸,心脏绞痛。
能感受到圈在她背部的手轻颤,他的茫然无助、痛恨与厌恶,她都在这一刻感同身受。
明娆心疼地抬手,抚上男人的眉眼。
温柔地问他:“哪里脏?”
“额头。”
话音落,一个异常轻柔的吻落在他的额间。她亲完并不起身,细密的啄吻从左到右,整个额头都沾上了她的香甜。
虞砚蓦地睁眼,看到的是女孩修长的脖颈。
“还脏吗?”
虞砚滚了滚喉结,一阵热意冲上眼睛,“不。”
她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还有哪里?”
他哑声道:“后颈。”
明娆说了声好,把人轻轻拥进怀里。
她跪在他的腿间,身子轻抬,脚踝上的铃铛声叮铃作响。
带着湿意的吻落在颈后,虞砚心脏倏得一麻。
她问:“还脏吗?”
他抬手搂住女孩的细腰,轻声回答:“不脏。”
“还有哪里?”
“手臂。”
虞砚将左手送了过去。
明娆将他的袖子卷起,她知道上面交错着许多伤痕,新的旧的,不知是哪里。
她抬眼看他,却见他一直盯着手臂内侧瞧。
内侧,只有一条伤疤。很长,从上臂一直蔓延,延伸到了左手腕。
这是一条贯穿整条左臂的伤痕。
明娆没忍住痛哭出声,“我问过你它的来历,你说你不知道。”
虞砚嗯了声,低声解释:“我也是才想起来。”
“怎么来的?”
“我亲手划的。”
“为何?”
“因为我的血很脏,我想都放掉。”
可惜才刚划完一条手臂,父亲就回来了。
明娆深吸了口气,低下了身子。
吻落在伤疤上,不同于方才两次。
她微张红唇,探出了小。舌,从手腕处开始,沿着那条凸起的狰狞伤疤,往上。
时间突然变得很慢很慢,虞砚仿佛听到了体内关着的那个九岁的自己在放声痛哭。
半晌,她湿漉漉的眸子柔软又温柔地看向他。
“现在呢,还脏吗?”
虞砚眼眶通红,人却开心地笑了。
“不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