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的侍女去刺史府送信时,岑玄清正在刺史府门前盯着人搭建施粥的棚子。
“这边留出空位来,不然太拥挤。”
“那个支架结实吗?万一还要震,塌了会砸到人的。”
“对了,你去多请几个大夫请来,再找几个人去散布消息,说咱们这有大夫能免费看诊,银子从咱们府库银里出。”
岑玄清一口气交待完,转头看着安北侯府的侍女,抹了抹额角浅浅的汗渍,笑道:“阿娆想要帮忙吗?正好,我这缺人,她方便吗?”
岑玄清心里狐疑,明娆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想来帮忙。
以前每年岑府都会救助穷苦百姓,明娆从来没有来帮过忙。
一来因为她当时待字闺中,人太漂亮,有小时候被拐的经历在前,白氏秦氏都不想让她露面,生怕她又被什么坏人给盯上。
二来明娆本身不是什么热络性子,她更喜欢独处,许是因为那次被劫的经历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她后来一直有一点害怕和陌生人接触。
这次怎么……
而且以安北侯那个小心眼斤斤计较的性子,怎么会同意她来做这种苦差事呢?
侍女被青年一双笑眼看得两颊通红,垂着头回话:“夫人说想尽自己绵薄之力,为百姓做些什么。”
岑玄清沉吟片刻,“你们侯爷不在府上?”
侍女摇头,“侯爷不在。”
岑玄清了然,稍作思忖便想明白了,想来安北侯也去忙着处理这次的灾情,明娆这是心疼夫君,想要分担。
明娆不知,他却知道安北侯身上的担子有多重,就连他父亲,自昨夜灾祸发生到现在,忙得他这个做儿子的连面都见不到。
安北侯手握兵权,负责这块土地的守卫,外有西北异族虎视眈眈,内有无情天灾,岑玄清摇摇头,都不容易。
“夫人脚伤了,行动不便,”侍女道:“公子看看我们可以帮得上什么。”
岑玄清越听越觉得稀奇,抿着唇低头笑了起来。
腿脚不便也要来帮忙,看来是铁了心要帮她夫君分忧。
看来一段好的感情,果真会叫人都变得越来越好,真好,他好羡慕。
侍女听见清润微沉的好听的笑声,不由得抬起头,一时间看愣了。
方才她都见到了,岑公子即便是忙也从不出错,不会狼狈到手忙脚乱、顾此失彼。即便是再紧急的情况,他也能保持镇定从容,风度翩翩。
别人都衣衫微乱,薄汗浸衫,唯有岑玄清衣裳依旧一丝不苟。
他也在到处走动,忙前忙后,可他的自如与周围人的慌乱形成鲜明对比,优雅从容得仿佛不是穿梭在满目疮痍的街道,而是走在什么奢华高贵的名利场上。
“你回去与她说,施粥的活儿不适合她,叫她来这里帮忙记账吧。”
刺史府上有多少支出是要记录在册的,每年人手都不够,这些琐事都是他亲自来做,这回就让给明娆吧。
侍女红了脸,“是,岑公子。”
岑玄清目送对方离开,慢慢敛了笑意,冷淡地收回视线,无意间发现不远处抱着剑靠在墙上看热闹的红衣女子。
他眉梢微扬,又低声笑了出来。
“快些准备,时辰快到了。”岑玄清同贴身侍从说了一句,然后又抬头看向女子所在位置,迈步朝对方走去。
唐慕颜一脸嘲弄看着男人走近,嘴角的讥笑长久挂着。
“岑公子变脸还真的快呢,我还真以为你对谁都是一副好脾气,没想到你也有不耐烦的时候。”
唐慕颜以为自己眼花,直到对方与自己方才对上了视线,她才能确定,岑玄清在那一瞬间的确收敛了假笑,那副冷淡的样子她从未见过。
她抬头看向比自己略高一点的青年,见对方眉眼间竟有几分疲惫,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
“我娘叫我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唐慕颜不屑地撇嘴,阴阳怪气道,“我们唐府也在做善事,我娘却把我扔到这里,看来她老人家真喜欢岑公子呢。”
“贵府镖师众多,不是我们刺史府能比的。唐姑娘凡是出行不都是前呼后拥,三五成群?这一点,我更比不得。”
唐慕颜呆愣住,继而瞪大了双眼,“不是,你……你反驳我?”
岑玄清反驳她??
岑玄清竟然跟她唱反调?!天呐!
他除了“好好好是是是你说的对都听你的”以外,竟然还会说别的话!
见她呆呆傻傻,一副懵懂的模样,青年倏地笑开,心底似有一颗糖化开。
从前他真的用错了方法。
他以为她喜欢原先那样,所以才一直对她客客气气彬彬有礼。
早知道她不喜欢那样的,他还克制什么。
岑玄清随了白氏的明艳娇俏容颜,自小便也长了一张能骗小姑娘的祸水脸。
但因家教严格的缘故,他从来都循规蹈矩,进退有度,甚至于每走一步用尺子来量,都分毫不差。
说话有分寸,连笑都是温和温润的,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眼下他眉目舒展,笑容堪称张扬不羁,连眼尾都在诉说愉悦和放肆。
是唐慕颜从未见过的样子,好像卸下了什么伪装,再也不拘束自己。
“反驳你又如何?我说的不对吗?”岑玄清平静道。
“颜颜,或许你该叫我一声玄清,”青年步步紧逼,将人抵在墙边,“不然,叫夫君亦可,毕竟我们已经订了婚事。”
若是岑玄清正常一些同她说出“我们定了婚事,你该叫我夫君”这样不要脸的话,唐慕颜必定会一巴掌拍过去,叫他自重些。
可是青年此刻腿若有似无挨着她的,早已越界,这是十多年来都没有过的,他一向守分寸,不可能离她这么近。
他紧盯着她,目光专注,语气有些强势霸道,带着清冷竹香的气息迎面而来,淡淡地拂过人脸,带来了滚烫的热意。
唐慕颜抬不起巴掌,更说不出骂人的话。
只能错愕地看着他,说话都有点结巴:“你要作甚?!我们只一个月未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是一月又五天。”他微微低头,拉近了二人的距离,“还有,我变成了哪样?”
唐慕颜已经被吓傻了,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愣愣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俊脸瞧。
岑玄清长得好看,她早就知道,毕竟明娆就那么漂亮。
可她对着岑玄清从未有过心动的感觉。
现在是怎么回事?!
唐慕颜抬手摸了摸心口,那里跳得扑通扑通的,快得吓人。
“怎么?身子不舒服吗?”
岑玄清的眼睛看向她捂着心口的那只手,顿了下,稍稍离开了些许,轻声问:“我让你觉得不适了吗?”
四目相对,唐慕颜的心跳漏了几拍。
唐慕颜慌乱地挪开目光,顶着一张红透的脸含糊道:“嗯,不舒服。”
岑玄清嗯了声,直起身子站好,目光也移开,看向别处。
莫名其妙的压迫感消失,唐慕颜松了口气。
“待会阿娆会来,她似乎受了伤,麻烦你照顾她一下。”
唐慕颜怔了一瞬,急忙问道:“她受伤了,何时的事?”
岑玄清摇头,“我也不知。”
说话间,有马车声靠近。
青年抬眸远望,“人来了,你自己问吧。”
他突然又冷淡了下来,弄得唐慕颜有些不知所措。
不管是突然的强势还是冷淡,都不是岑玄清从前对待她时有过的态度。
唐慕颜狐疑地打量着男子,看他打算转身离开,心里突然有种失落感。
怎么回事,心口酸酸涨涨,奇怪得很。
她用力揉了揉心口,甩掉杂念,转身朝安北侯府的马车走去。
两人背对而行,已经走出去几步的青年突然顿住脚步,转身。
明娆被阿青搀扶着下了马车,一出来便看到这样一个场景——
岑玄清抬手,唐慕颜吓得闭上了眼睛。
他抬手到女子头顶位置,犹豫着,没有下落。扯唇笑了下,趁着女子没有睁眼,动作果断又迅速地抽走挂在她腰间的令牌。
唐慕颜睁眼,迷茫看他。
青年笑得格外招摇肆意,他勾着唇角,晃了晃手里的唐家令牌,食指与拇指叠放在一处,然后两只交错一弹,用力弹了下牌子上面的字,发出脆响。
“有了它,你再也不能躲我了。”
“待会见。”
岑玄清回去了,继续忙着他该做的事。
有百姓已经到了岑府门口,岑玄清开始命人施粥。
唐慕颜看着青年对着旁人说话的样子,一如既往,笑得温柔又客气,脸上仿佛黏了一层一直笑着的假面。挑不出错处,可是她怎么看都不顺眼。
又回忆起方才他种种奇怪的反应……
心跳更快了。
“苍天,真是见鬼。”唐慕颜一边揉着心口,一边小声嘟囔,恰好被走近的明娆听了全部。
“什么见鬼?鬼在哪儿呢?”明娆顺着唐慕颜的目光,笑着调侃道。
唐慕颜脸又红了一分,“没什么,你听错了。”
她垂眸看到明娆脚踝上的伤,什么纷乱的心思都没了。
一把将人扶住,着急道:“你这怎么弄得?伤成这样还来?不想好了?安北侯呢他也不管管你?!”
唐慕颜的小嘴叭叭叭说个不停,明娆哭笑不得。
“不小心磕了一下,不碍事,就是看着严重。”
“大夫给你裹成这样,严不严重我看不出来?”
明娆耳根微红,笑道:“是虞砚担心我不小心碰到伤处,就缠得严实了些,说是垫着软乎。”
唐慕颜:“……”
好吧,如果是安北侯的杰作,那确实可能被他小题大做。
唐慕颜犹豫道:“真没事?”
明娆道:“没事,不是特别疼了,还能走两步。”
“那我扶你进府吧。”
明娆看向不远处,百姓已经井然有序地排成了一条长龙,“进府?不需要我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作甚?你站都站不稳,”唐慕颜笑了,“快进去坐着吧,我帮你表哥去。”
“那你快去吧,阿青扶我进去就行。”
唐慕颜见她的确没什么大碍,便爽快应下,“行,那你自己小心些,有事唤我。”
**
许多百姓家的房屋都塌了,损毁严重。灾民众多,岑玄清和唐慕颜忙得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安北侯的兵全程巡视,以防有人在此刻闹事,整个城镇虽刚经历过一场灾祸,却依旧井然安宁。
虞砚穿着铠甲骑在马上,行走在破败苍凉的城中,目之所及,皆是流民。
他面色沉静,在路过一偏僻小径时,看到一片废墟中,有个少年正跪在一地碎片中,哭着奋力扒着瓦片。
男人翻身下马,对身边的护卫道:“去问问。”
护卫抱拳领命,上前问明缘由。虞砚目光四处巡视,这里偏远,只有零星几户人家。
大约是贫苦,住的房子并不结实,但耗材却格外重,稍稍一震便塌了,塌下来砸死了不少人,这个少年还活着已是万幸。
护卫很快回来,“他说他妹妹被埋在里面了。”
“妹妹……”虞砚沉默了下来,“父母呢?”
护卫又去问话,这回问得详细了些,那少年发现了远远站在对面的高大男子,哭着跑了上去。
少年被人拦在一段距离远的地方,哭着求助:“大人能不能帮帮我,我妹妹……妹妹……被压在下面了!”
护卫低声回话:“他无父无母,收养他的人也早就死了,只留下了养父母所生的一个女儿。”
虞砚冷眼看着少年痛哭,看上去无动于衷。
少年身形消瘦,面容枯黄,他说他今年六岁,跟刘大宝同岁,但看上去比当初见到刘大宝时还要瘦小可怜。
“求大人救救她吧!我给您磕头了!”
养父母在半年前意外身故,妹妹小他两岁,兄妹俩相依为命。父母死时他发誓要好好照顾妹妹,如今却连妹妹也没护住。
虞砚拇指慢慢擦过剑把,微眯了眸,视线落在那一片狼藉上。
他抬手,手指屈起,做了个向前的动作。
几名护卫飞速地奔过去,帮忙救人。
虽然对这少年施以援手,但他们都知道,小女孩生还的希望渺茫。
最终,也没有将女孩成功救出来。少年哭着安葬好妹妹,又给虞砚磕了个头。
抹了把眼泪,再站起身,男人已经骑马离开,只留下一道背影。
有护卫走到少年面前,弯下腰摸了摸他的脑袋,“跟我们走吧。”
……
安北侯继续在城中巡视。
孟久知欲言又止,默默跟着。他看着男人宽阔笔挺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他当初也是这么被安北侯救回去的。
或许是因为虞砚年少时孑然一身出来闯荡,所以虞砚对孤儿格外宽容、温柔。
孟久知是,刘大宝是,方才这个少年也是,他的大多数护卫都是。
都是他随手捡回来的。
这个男人明明那么心软……
孟久知苦笑着摇摇头。
走到距离刺史府只有一条街的地方人变多了,虞砚怕惊扰百姓,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慢慢往前走。
他想到岑家,就不由得想起明娆。
不知她此刻在作甚,不知她有没有想念他。
想着想着,唇角又抑制不住地上扬,只要想起她,心里就是甜丝丝的。
男人抿唇,低头淡笑。
有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手捧着一碗热乎乎的白粥,从他身旁走过。
“岑公子真是好人啊。”
“可不是呢,哎你刚刚看到了吗?安北侯夫人也来了!”
虞砚蓦地停下脚步,眉头慢慢蹙起。
背对着他远去的两个乞丐还在继续说话:
“那个绝色美人?他是咱们侯爷的夫人吗?”年轻乞丐感慨,“真是般配。”
另一年长的乞丐笑道:“是啊,长得真好看,身段也好,啧啧。”
“别胡说,那是安北侯的女人。”
“说说又如何?我不光说,我还看呢,”年长一点的乞丐嘿嘿笑着,“方才我看了好几眼,她跟那个镖局的大小姐说话时我就一直在看,那姿色……哎呦喂我的手!!”
咻的一声,凌厉的剑气迎面扫来。
口出龌龊之语的乞丐手掌被砍掉一半,碗掉到地上,白粥撒了一地。
乞丐疼得嗷嗷叫,怒不可遏看向出手人,一眼便噤声,连哀嚎声都不可闻。
男人黑眸深邃,眸中冷淡的戾气翻滚。
两个乞丐哆哆嗦嗦,互相搀扶着,连滚带爬打算跑,护卫将年长的乞丐拿下,压了下去。
年轻的乞丐打算逃,虞砚冷声叫住:“站住。”
“您……您……”
“你说看见了本侯的夫人?”
“……是是是。”
虞砚深吸了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咬牙道:“她在哪。”
“就隔壁的刺史府。”
孟久知诧异道,“夫人怎么会在这?夫人身上还有——”
伤字生生卡住,看到男人黑沉阴森难看的脸色,怎么都说不出来。
男人眯着眸,抬眸看向岑府方向,周身的怒火与威压不加收敛,倾泻而出。
“你继续巡城。”
说罢马都不要了,拎着剑朝岑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