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虞砚裹着一身浓重的雾气回了柏明馆,孟久知已经书房在门外等了好一会。
男人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孟久知晃了下神,很快嘴角露出苦笑。
“您……”
孟久知才开了个头,便见男人走到了屏风后,慢条斯理地褪下外袍。
影影绰绰的光影落在屏风上,孟久知敛息,闭了嘴。
夜深了,虞砚也没有再换上新衣,就穿着里杉走了出来,他走过孟久知时,随手一扔。孟久知熟练接过,目光落在衣袍下摆那一片暗红,无声叹息。
沾了别人的血,这件衣裳也是要烧掉的。
莫说是沾了血,便是被人碰一下衣裳,虞砚也不会再穿。
很难想象一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战神,竟有难以治愈的洁癖。
铠甲战袍他尚能忍耐,但凡是他的私服,都是不能被人碰触的。就连为他浣洗衣服的仆从,洗衣时都要用做成手掌的形状的丝布裹住手。
孟久知偷偷拿眼扫了一眼身形高大的男子。
他又像是没骨头一般,懒洋洋地歪在软榻上,凤眸半阖,一副困倦至极的模样。
“还有事?”榻上人懒散开口。
“您方才是去洛郡王府了?”孟久知试探道。
虞砚抬手按了按酸涩的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半个时辰前的一幕。
被吓得失禁的肥腻男子毫无形象地跪伏在地上,已然没了白日横行霸道的嚣张。
他捂着两只汩汩冒血的眼,双手皆是嫣红,血腥味充斥着屋子,任他怎样痛苦地嚎叫,都无一人冲进来护着他。
只是剜了一双眼而已。
“啧。”
虞砚败兴地扯了扯嘴角。
不过,这下再也不会乱看了,想必洛郡王能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以后都会滚得远一点。
这位郡王与信国公明家差不多,皆是祖上随着□□皇帝打过江山,后代被泽蒙庥,承袭爵位,经过了三代传承,也早就是空有头衔的花架子。
观其外貌做派,更能看出对方是游手好闲毫无建树之辈。这样的纨绔子弟,最是蛮横不讲道理。
只可惜啊,惹到了更不讲理的人,且这个不讲道理的人,心情还十分不好。
第二日一早,消失一夜的仆从打开了洛郡王的房门,屋中的血腥气与尿骚气混在一起,难闻的气味令人作呕。
侍从惊慌失措,在床榻地下发现了被捆成一团的洛郡王。
男子的衣裳皱皱巴巴,血已干涸,凝在一起。
他的眼睛只剩下两个血窟窿,舌头也不翼而飞了。
……
洛郡王出事不是什么大事,消息并未传到明娆的耳中,她在陈氏的监视下,不紧不慢地整理着秦氏的旧物。
书信传回凉州需要时日,所以明娆收拾东西也并不着急。
明妘前几日又想出了个馊主意,她想趁着圣旨没下,自己出去败坏自己的名声,皇家赐婚总要顾忌颜面,到时肯定不会再考虑她。
陈氏气得犯了头疾,派人把明妘锁在房里,哪里也不准她去。
明妘和陈氏都忙着自己的事,自然没有人来找明娆的晦气。
午后用了膳,明娆撑着一把纸伞出了门。
六月暑热,午后的烈日更加刺眼,街上人烟稀少,明娆很享受这样的清净。
跟在她身边的婢女还是前几日那两个,那两个婢女约莫是不认识安北侯,只将明娆和洛郡王的事告诉了陈氏,陈氏果然没有放在心上。
其实明娆倒是巴不得她们能将自己与虞砚会面的事告诉陈氏,这样也可以少些弯绕,替嫁之事早些想起她来。
想起安北侯府的餐食,明娆愈发期待起来离开明家的日子。
那些难以下咽的饭菜她实在是吃够了。
明娆出门后便直奔西市而去。
她知晓自己多半是回不去凉州的,给家里人买些东西,回头随着嫁妆一起送回去,也算是赔罪。
表哥喜欢读些杂书,明娆去书肆挑了些京城流行的诗集还有奇闻异事集。
表姨母喜欢首饰,明娆又顺路去了珠宝首饰行,胭脂水粉铺。
表姨夫刺史大人喜欢养马,明娆去骡马行转了转,又去鞍辔店选了些物件。
她娘亲这些年没生疏了手艺,还一直在做衣裳,明娆去绸缎庄选了选凉州那边少见的名贵布匹,有几缎刚巧没货,明娆留下了地址,叫他们备好一并送去。
还给唐家的几位长辈挑了些东西,这才作罢。
明娆花的是陈氏的钱。
大概是因为她对王骏阳的感情太过肤浅,陈氏对她的态度十分满意。或许是为了弥补明妘推她入河,又或许是为了亲事,陈氏要安抚她,所以给了不少零花钱。
陈氏有钱,明娆自然是心安理得地花了个痛快。
只可惜,这么有钱的人家,请的厨子实在是……
“唉。”
逛了一下午,有些累,明娆打算去醉香阁喝杯茶歇歇脚。
今日掌柜的不在,店小二记性好,一眼认出来明娆,热情地把人招呼了进来。
才刚踏上二楼的台阶,身后传来一声惊讶的呼唤。明娆转回身循声望去,见到了许久不见的王骏阳。
年轻的书生才俊穿着一身月白色素面直裰,右手握着一把玉骨折扇,温文尔雅,风度翩然。只是……
“王公子,你的脸……”
明娆盯着王骏阳右眼角那一抹淤青看。
王骏阳脸上的惊喜神色微僵,不自在地抬起手臂遮脸,偏过头,躲开明娆打量的目光。
这伤是前些日子在眀府门外,与明妘见面时,被明卓锡给打的。
明娆见他不想说,便转身继续随着店小二往楼上走。
王骏阳赶忙追了上去。
“明娆,那件事真的不怨我,是我父母……”
明娆不想搭理他,自顾自地走。
醉香阁宾客很多,频频有顾客上楼下楼,明娆不想叫人看到王骏阳与自己有瓜葛,于是加快了脚步,拎着裙子,一路小跑上了二楼。
她体力不太好,跑了几步便有些喘,雅间在走廊尽头拐弯处,靠近临街的一边。
明娆一路疾走,没注意到她那间的隔壁,敞了一半房门的屋里,有个人正抱肩靠在墙边,安静地看着挂在墙上的书画。
虞砚正犯着困,余光闪过去一个人影,他目光懒散地转头,只看到两个婢女追了过去。
再后面还有个男子跟着,那人口中喊得是——
“明娆。”
人都已经过去了,虞砚还保持着看向门外的姿势不动。
好久以后,屋中响起一声短促的气音轻笑。
一墙之隔的明娆沉着脸坐在桌前,冷眼看着不请自来的男子。
“我……我能坐吗?”王骏阳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能。”
王骏阳诧异地看着她,这样毫不留情面的明娆让人有些陌生。
他不管不顾,像是没听到,厚着脸皮坐在明娆的对面。
将折扇放在桌上,措辞半晌,见明娆低眸看着茶盅,并不看他,他心中涌上一丝愧疚。
在王骏阳的眼中,明娆此刻就是在同他置气闹别扭,她一定是喜欢自己的,才会在知晓了退婚一事后,再见到他,这般不高兴,这般发脾气。
这样的认知叫王骏阳心中升起一股莫大的满足感。
他们虽说是同乡,也算是青梅竹马,但其实关系一直不远不近。
他们的婚事能成,一是因为他们皆是凉州有名的才子佳人,很般配,二则是因为他父母向刺史夫人百般示好求来的。
只是如今他高中状元,那样的婚事……他们不再般配了。
很快将点心端了上来。
店小二极有眼色,看得出来这位公子上赶着,这位姑娘不想搭理,于是离开时,特意对明娆说了一句:“小的就在楼下,有吩咐您叫人招呼我。”
“多谢。”明娆感激地看他一眼。
房门关闭,王骏阳瞟了两眼站在一旁的婢女,约莫是才想起来新欢,心中有所忌惮,想要去握明娆的手又缩了回去。
明娆沉默地饮茶,像是没看到对面的男子。
王骏阳叹了口气,“那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但……你知道的,父母之命,我违背不得。”
“我们的缘分太浅,你……莫要怪我。”
明娆端着茶杯,眼睛注视着漂浮上水面的茶叶,雾气氤氲了双眼。
她若是只有三岁孩童的心智,只怕会信了他的鬼话。
王骏阳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明娆听得只在心中摇头。
眼见着他越说越投入,越说越激动,明娆终于轻声打断了他的自我感动:
“王公子,这儿还有别人呢。”
王骏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白了脸色,抬头看了一眼两个婢女,那两个婢女都面色不善地盯着他瞧。
王骏阳的嘴唇颤了颤,最终还是没再继续说下去。
明娆饮了一杯茶,看着眼前精致的糕点发呆。
她现在被烦得一点胃口也没有,幸好点的不是珍馐美味,不然浪费了一桌子好菜,她又要心疼好久。
今日出门该看看黄历的。
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越过王骏阳便往外走。
她将房门打开,迎面一阵凉风呼啸着袭来。
狂风来得猛烈,明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身后突然传来王骏阳不甘的一声:
“从前你便对我的示好视而不见,你可曾有一刻真心爱我?”
爱?
明娆险些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她是什么时候给了王骏阳这样的错觉,叫他做了这样的臆想。
明娆讶异地看着王骏阳,“王公子,我从前觉得你风度翩翩,是位正人君子,后来发现,是我看人太流于表面。我万万没想到,你竟是这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若只是移情别恋,能和过去一刀两断,那也算是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至少可以给新的爱人一些安全感。
可没想到,王骏阳竟是做着左拥右抱的梦。
两个婢女对视了一眼,都将这一切看在眼中,都觉得将今日的事告诉陈氏。
明娆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才一出门,身侧便传来一股很强的压迫感,明娆吓了一跳,蓦地转头,瞧清了对方面容,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与旁边雅间相连的那面外墙,有个身姿挺拔的男子抱着肩膀,斜靠在墙上。长腿微屈,随意地支着地。
见少女那副呆滞迷茫的样子,男人倏地低笑出声。
他将头枕在墙上,低头看她,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凤眸中却毫无笑意。
懒散神色褪去,深邃的黑瞳中藏着锐利的锋芒。
“退什么,怕我?”略带沙哑的低音自喉间缓缓淌出。
明娆懵懵地对上虞砚的眼睛,愣了片刻,缓缓摇头。
实话实说:“吓着我了。”
“哦?那倒是本侯的不是了。”他笑着说。
说话间,又是一阵狂风大作。
雅间的位置本就靠外,旁边的观景台半露天,毫无遮挡。
呼——
裹着水雾的风骤然穿过长廊,粗暴地卷起了明娆的裙摆。
青色裙尾扫过虞砚的小腿,明娆红着脸,抬手压住,低声道了句抱歉。
可风是打着旋的,只一瞬功夫,虞砚的衣袍也被吹起。
两片衣角纠缠在一处,布料厮磨,簌簌的声响被吞入风的怒号中,却遮掩不住震耳欲聋的心跳。
鬼使神差般,明娆抬起另一只手,按在了男人的长袍上。
如玉葱般修长白皙匀称的手指贴合着翻飞的墨色衣袍,更衬得肤如凝脂。
绸缎手感顺滑,暗纹的线路划过掌心,布料微凉。
陌生的触感叫明娆的理智稍稍回笼,动作顿住,怔怔抬头,见到的却是虞砚消失了笑容,眉间微蹙,正盯着她的身后。
她不知背后的风吹倒了观景台上围栏边缘竖着的木棒,而那棒子正倾斜着向她倒来。
虞砚脸色一变。
明娆以为他不喜欢别人碰他,正打算抬手。
猝不及防地,手腕猛地被人重重攥住,腰间搭上一只宽厚的手掌,一股大力按着她投入了宽厚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