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在年喜宫举办。
明娆站在石阶下,抬头望着富丽堂皇的宫殿。
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璀璨光芒,雕栏玉砌,华美却又不失庄重。
明娆深吸一口气,低首敛眉,安静地跟在陈氏身后。她面上装着淡然,无人知冷汗几乎渗透薄衫。
太后的寿辰……
太后……
明娆永远忘不了鹤顶红入腹后的那种钻心的痛感,像是有一把刀,在她的肚子里翻来倒去地搅合,几乎剁烂了所有的脏器,神志却还有短暂的清醒。
她清醒地知道自己要死了,清醒地听着女官的话。前世直到生命尽头,也不知太后为何那般厌恶她,非要她死不可。
虞砚总是醉醺醺地对着她的灵位道歉,可是却从没告诉过她一个缘由。
听说那时安北侯把那鹤顶红也给太后灌下去了,他说他夫人吃过的苦,太后也要尝一尝。
想到虞砚,明娆紧攥的拳松开了些。
不知是她精神太过恍惚,还是明妘有意拽着陈氏往前快走,才刚跨进殿门,那对母女就将她甩下,不见了踪影。
明娆的身边没有明家的婢女,只有一个引路的宫女,小宫女将明娆带到了坐席,便退下了。
陈氏到底看重脸面,怕明娆一个人行差踏错,丢了明家的脸,陈氏安抚好亲生女儿,派了个自家的婢女到明娆身边盯着她。
时间还早,众人三两聚在一处闲谈,明娆不认识别人,一个人也乐得自在。只是这雕梁画栋的宫殿,始终给人压迫感,叫她喘不上气。
明娆没管身边婢女,自己出了宫殿大门。
夏日暑热,大抵是嫌宫殿闷热,许多姑娘公子陆陆续续都偷跑了出来。
大霖百姓祖上有草原人血统,民风奔放热情,最是豪迈。
女子上街不必遮面,男女同席也不需避讳,瞧得顺眼,站在一处谈笑风生。
明娆安安静静地躲在观景台的一角,默默注视着这座宫城。
她有意躲热闹,可出众的容貌却从不许她过分低调。周围慢慢聚了些人,不再清净。
——“不知太后何时来,我馋这顿宫宴好久了。”
——“前朝那边宴请一轮后,陛下和太后才会过来,听说御膳房新到的厨子手艺比醉香阁的还好,今儿可要大饱口福!”
——“今日来的人真是多,尤其是女子多,你可知晓缘由?”
众人有片刻沉默。
有人压低声音,“太后又要给那位相看人家,约莫着席间就会赐婚,啧。”
“不知是谁家这样惨,还好我并无姐妹。”
安北侯素有克妻名号,三任新婚妻子皆在嫁往西北的路上暴毙,一次这样便罢了,两次三次皆是如此。
纵使安北侯位高权重,手握兵权,又颇得皇帝宠信,可那又如何。
这门亲事想攀也要用小命掂量掂量,自己是否高攀得起。
明娆原本想要离开,可听他们讲起安北侯的事,一双腿怎么都迈不动。
赐婚吗?
也不知是结亲还是结仇。
“嘘!来了来了!!”
有人激动地拉住同伴的袖子,赶忙出声制止。
明娆心跳快了一拍,蓦地转头,往楼下看去。
她在二层的观景阁楼上,站在最靠外面的一角,目光轻轻松松便捕捉到了男人的身影。
虽是规模宏大的盛宴,可男人依旧穿着随意,身着一袭墨色绫锻长袍,腰间配着宝剑,仪容峻挺,冷峻深沉。
他一贯疏懒的神色不再,此刻冷肃着脸,步伐匆匆,气势冷峻,不像是来赴宴,倒像是来寻仇的。
“怎的他就能佩剑入宫呢……”阁中有人小声抱怨。
变故就在一瞬间发生——
哐当!
拐角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宫女,冒冒失失地跌了一跤,脚下站稳,手中的托盘却倾斜,壶中酒全撒在了迎面而来的安北侯的袖上。
男人抬起沾湿的宽袖,团云纹浸在水渍中,暗了一片。
宫女战战兢兢跪伏在地上,带着哭腔:“侯爷恕罪!侯爷恕罪!”
安北侯低着头,神色莫辨,叫人看不透心中所想。
那宫女也是大胆,跪在地上就朝男人伸出手去,用帕子要为其擦拭。
手刚牵住男人的衣角,便听唰的一声,刀剑出鞘。
一道亮光闪过,在阳光的照射下,剑光晃了明娆的眼睛。
虞砚拔了剑,果断地挥剑。
斩断了被牵住的那节衣角。
他眸色漆黑,神色淡淡,没有再看那惶惶发呆的宫女一眼,反而抬头看去。
一眼就捕捉到了明娆的目光。
探究的视线来自四面八方,唯有这一道,格外与众不同。
四目相对,明娆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被心跳声给震聋了。
虞砚只扫了一眼,便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大步离去。
始终落后他一丈远的随行侍从忙跟了上去,只留下了一名亲卫,从地上捞起那宫女,捂了嘴,拖了下去。
阁楼上一片哗然。
总听说安北侯恃权自傲,拥兵自重,从来皆是我行我素,自负张扬,可谁也没真正见过这位凌厉的作风。
在皇宫内院,不仅携带刀剑来去自如,还堂而皇之地处置内庭宫人。
“这这还真是……还真是……”一文弱公子措辞半晌,脸憋得通红,“恣意妄为!”
“目中无人!”
“嚣张跋扈!”
大霖朝尚文,最看不惯粗鲁豪横的武将,安北侯十年未曾回京,一回来便“一鸣惊人”,这帮翩翩公子凑在一起痛斥安北侯的不当行径。
从他不懂礼数,说到他藐视宫规,最后简直把他与罪孽深重的叛贼作比较。
明娆没心思再听下去。
义愤填膺的他们好像都忘了,是谁叫这江山安稳,岁月无忧。
……
皇帝与太后姗姗来迟,他们到时,殿内坐满了人。
众人皆起身行礼,唯有安北侯神色懒散,独坐位上,径自喝酒。
皇帝没将他的无礼放在心上,笑呵呵地叫人为安北侯倒酒。安北侯似是才察觉到皇帝来,不慌不忙站起身行了礼。
酒过三巡,落在虞砚身上的目光才渐渐少了。
酒意有些上头,虞砚扯了扯领子,与皇帝说了一声,离开了宫殿,出去散散酒气。
明娆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见他离开,也忙不迭地起身。
陈氏皱眉,“去哪?”
“屋里太闷,想去吹吹风。”
恰有旁边的夫人要与陈氏说话,陈氏只得简单叮嘱:“莫要乱走。”
陈氏正要叫身边的婢女跟着,一个分神的功夫,便不见了明娆的踪影。
明娆追出去时,男人却早已不见踪影。
她有些焦急。
皇宫这样大,她要去哪里找。
明娆不敢走太远,就围着年喜宫绕圈。可是她低估了这宫殿的大小。
然后,她迷路了。
三转两转,不知绕到了哪里,明娆眼见着周围的景色愈发陌生,心里也更加焦急。
她在陌生的环境里就如惊弓之鸟,恐惧感拉扯着她的神经,她变得愈发敏感、警惕。
“哟,这是哪来的仙女儿……嗝……”
明娆大惊回头,有个喝得醉醺醺的男子晃晃悠悠地朝他走来。那男子肥头大耳,一看便知伙食极好。堆满了肉的脸上,眼睛却小如绿豆,丑得刺眼。
明娆连忙用团扇遮面,警惕地后退,她左右望望,见那男子身边跟了不少宫人,却无一人阻拦他口出调戏之语,心不住往下沉。
此人身份尊贵,多半是皇亲国戚,不是她能惹得起的。
身边跟着的几个太监看上去身强体壮,她或许跑不掉。
但……总要试试!
明娆拎起裙角,果断转身,朝着假山林跑去。
她自我认知很清楚,自己腿力是比不过男子的,体力更是比一般女子还差,若是往宽敞的地方逃,怕是跑不过几步就被捉回去。
她是从假山林那边来的,方才走过的路还记得,那边掩体多,或许可一搏。
明娆心里越怕,脑筋就越清醒。
纵使冷汗已经浸透衣衫,腿也有些软,她仍咬着牙往前跑。
快了!
明娆眼前一亮,跑进了假山洞里,凭着记忆左拐右拐。
身后的脚步声好像远了,但她不敢松懈,仍闷头向前。
在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拐最后一个弯时,迎面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唔……”
头磕在一个坚硬宽厚的胸膛里,鼻尖顿时涌入一阵熟悉的气味。
淡淡的檀香里夹杂着酒香,很是好闻。
明娆愣了一瞬,未及反应,她的肩膀被人死死按住。
下一刻,尖锐的痛感由肩膀传遍全身,捏着她肩膀的那只手力道极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而后明娆被人粗鲁地推开,她踉跄着后退,为了稳住身子,明娆的手掌撑了下石壁,被尖锐的棱角划破了手掌。
肩膀与掌心的疼痛叫她的眼底瞬间泛起泪花,抬头对上那双熟悉的眸子,莫名其妙地委屈起来,情不自禁地痛呼出声。“疼……”
听着这声软软的低叫,望着这双雾蒙蒙的媚眼,钳制着她肩骨的手不知怎的,瞬间卸了力道。
男人微低了头,冷着脸,沉默地看着她。
少女雪肤花貌,媚眼含情,怯生生地望着他,微微上挑的眼尾泛着红,瞳中满是清澈干净。
虞砚原本推人的手垂落回身侧,另一只扶住身侧假山的手不自觉用力,待他回神,一块凸出的石壁被他生生掰了下来。
虞砚沉着脸,将握有石块的手背到身后。
身后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明娆脸色煞白。
大约是前世弥留时的记忆太过深刻,她对虞砚毫无防备且信任。
她咬了下唇,果断地往前。
假山内通道狭窄,一人通过有余,两人通过却是免不了肢体碰触。
明娆红着脸,从男人身侧挤了过去。布料摩擦着布料,肢体接触着肢体。
夏日衣裳很薄,她甚至隔着衣裳感受到了他炙热的体温。
明娆赧然地躲在了他的身后。
他身材魁梧,肩宽腿长,明娆缩在他身后,侧过身子,低着头,团扇轻点鼻尖,细声细语地恳求:
“求您帮帮我……”
啪嗒。
虞砚掌心的石块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