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人的共同点, 不计较的时候无所谓,绝情起来叫人打寒颤。
方海对方川这个弟弟也是。
人还在床上嗷嗷叫呢, 方海进他房间翻箱倒柜。
李燕妮只觉得不好,要拦又拦不住。
余下兄弟几个都跟进来看,看着一件一件找出来的东西,脸都发青。
的确良、牛皮鞋、灯芯绒、军大衣、手表……
老方家兄弟六个,每人有一栋五间大屋的土砖房,别看是土砖,林林总总下来也得小两千。
方海寄回来的钱多半花在这上头, 他自己也知道,花出去的钱泼出去的水, 还要扯皮想着怎么拿回来绝无可能,到底几分兄弟情,他当年心甘情愿, 只当自己吃大亏。
盖房嘛,还算有用的花法,他也不计较,可是拿来锦衣玉食就不行。
这事还是方芳偷偷摸摸跟四嫂说的, 说有一次在路上看到弟弟,穿得跟在家完全不一样,她都不敢认。
赵秀云自己也回忆起来,方川回回在公社晃悠, 都穿得人模人样的。
看来是还知道心虚两个字不怎么, 在家还装着样子。
这会是装不下去。
方川都不敢嗷嗷叫了,觉得一个哥哥给自己一拳,今天就小命休矣。
李燕妮是知道儿子有多少东西的,平常也帮忙藏着掖着, 晒衣服都躲在房间里,这会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不就是几件衣服。
老四媳妇孩子都穿得光鲜亮丽,弟弟穿一穿怎么了?一准是她挑拨的,坏心眼的东西。
李燕妮不敢细想,越想越慌,只能从心里先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方海眼神沉下来,他几个哥哥已经按捺不住。
方江是长子,按老规矩家产他该拿大头,他知道他妈偏疼弟弟,但他爸在的时候是更看重他,没少贴钱。
他隐秘享受这份偏心,洋洋得意,这会曾经的得意全打在脸上,今天本来该对亡父的思念之情烟消云散,咬着牙说:“老六富得很啊。”
就这穿衣打扮,没有三五百块下不来吧。
方川每次去取钱的时候,都会扣一部分下来,有时候是三五块,有时候是十来块,反正家里只有他识字,这活他妈也只愿意交给他。
他是个要面子的,宁肯不吃大鱼大肉,也要买好衣服,这些年下来很是攒一柜子,只说自己跟朋友倒腾东西换来的钱。这种事传出去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妈信以为真,一直帮他瞒得死死的。
可经过昨天,李燕妮哪里会不知道,到她手上的钱就是不够数的,难怪觉得老四给的钱越来越少。
但再知道,她也得帮老六扛着,说:“你们还嫌人家王知青彩礼高,这可都是她送的啊。”
李燕妮自觉这个谎高明,其实一戳就破。
方二嫂第一个冷笑说:“她要有这本事,就不会去年工分不够,差点饿死了。”
这随便哪一件,拿出去都是一二十块钱,糊弄谁呢。
李燕妮瞪一眼这个儿媳妇,还是犟嘴说:“就是她送的。”
方海都懒得听,拎着方川的脖子领问:“你说。”
他另一手拳头捏起来嘎嘣响,方川牙根都在抖,但也知道不能承认,哆哆嗦嗦说:“我……我对象……送我的。”
方海也不犹豫,手掐在他腰间,也不知道多大劲,嚎得又是响天动地。
李燕妮要去拦,又被几个儿媳妇抱住,她气得手乱挠,赵秀云躲在边上“嘶”一声,这下要换她,指不定得破相。
方川搁战时估计也是个软骨头,没能撑多久就招。
方海想,他头回做这种的事的时候才几岁?可见打小就是歪的。
没救了。
方海咳嗽一声说:“秀云,你算算这些值多少。”
旧衣服还是值钱的,乡下就没有“旧”这一说。
他难得叫一次名字,赵秀云还愣一下,扫一眼说:“卖的话估摸着也要四百,手表的话八十吧。”
这才四百啊,方海还以为能多弄点,惋惜之情可见一斑。
赵秀云也觉得挺可惜的,东看西看,一把掀开床褥子,说:“果然藏钱了。”
方川还真跟几位朋友在倒买倒卖,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好不容易攒两百,想娶媳妇的时候风光风光,这会急得叫道:“我的钱,那是我的钱!”
哟,还以为嘴打坏不会叫了呢。
赵秀云快速把钱数一遍,说:“你欠我一百六十七,连本带利收你两百啊。”
方江几个本来蠢蠢欲动,听见“带利”两个字脚又缩回来。
李燕妮嚎着:“亲兄弟,怎么还能要利息呢!”
也没人管他,方海又捶两拳,抱着一堆衣服走了。
这时候大队人布票难得,谁也不管是新衣服旧衣服,只要不是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就行。
放出风声,家家都来“换”。
赵秀云数钱数得高兴,只觉得这趟回得太值,说:“等从我娘家回来,说不准咱家就有电视了。”
她娘家才是真的金窝窝。
她等着盼着,终于盼到星期天,没办法,她外甥老王家的人都是职工,不好都请假啊。
星期天这天,赵秀云特意请几位嫂子不去上工,方二嫂以为自己是听错,挠着耳朵说:“你说你要去娘家干嘛?”
赵秀云耸耸肩说:“要东西。”
这话多新鲜啊,自古做姑娘的都爱贴娘家,尤其是她赵家姑娘,还能有往回要的时候?
赵秀云也不想解释,意有所指道:“反正我要是能发一笔,有些小钱我就不想管了。”
什么小钱?
方二嫂想到自家欠的十八块,精神抖擞起来,说:“没问题,看我的。”
又不安道:“我叫你二哥也别去上工吧。”
就是一天十个工分,怪让人心疼的。
赵秀云有“助手”,说:“不用。”
她只带方海和几位妯娌,站在村口的树下等人。
王成高二伯老远就看到她,挥挥手,他这回是把全家的人都叫上,壮丁三四十个,没叫成高、成天来,娘家舅大,传出去外甥打舅舅不好听。
一行人浩浩荡荡,赵秀云领路,指着自己娘家门说:“就这家。”
老赵家远近闻名的不上工,偏偏盖起红砖房,赵秀云是连砖都想扒拉掉,土匪一样满屋搜。
都是一个大队的,她妈李红芳好几天不见闺女回娘家,已经满世界抱怨生个“白眼狼”,这会看她这样,恨不得没生过。
赵秀云姐夫王建国是老王家哥几个里最小的,有一条腿是几个哥哥小时候没看好坏的,人性情一直有几分古怪,上上下下都偏疼他得厉害,眼见三十的时候说要结婚,一家人是喜得不行。
当年赵家狮子大开口的彩礼,如今方圆百里都少见,他们也给了。
婚后也尽力给弟妹弄了工作,没别的,就盼着弟弟能过得好。
谁能想到这些年,弟弟过得不怎么样,弟妹娘家倒是个个衣食无忧。
老王家早就忍不下去,和赵秀云一拍即合。
别的不说,看见什么值钱拿什么,见哪个男的打哪个。
赵秀云最知道娘家,什么房梁床底,全叫她搜出钱来。
动静这么大,大队长当然要来看,乡下人团结,不管怎么样,都像是要跟外来人打起来,之所以没动手,是顾忌方海这个团长。
赵秀云凑过去跟大队长说:“九叔公,领头的可是县粮站站长啊,我姐夫亲二哥。”
大队长心里咯噔,粮站可不是他得罪得起的,往年他交粮也见过几位领导,这会眯着眼睛看,说:“不是正的吧。”
副的他也得罪不起啊。
赵秀云笑笑说:“上个月刚升的职。人家就是来拿回自家的东西,您带人歇歇吧。”
自打老赵家姑娘带着娘家过得风风火火,满大队都盼着也能生个漂亮女儿,可惜没这个命。
多少人心里嫉妒得很,巴不得看他们倒霉,这会大队长说不动,大家也就站着看。
好事的都趴到墙上了。
不看不知道,老赵家巨富啊!
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手表……
也就是大队不通电,不然还能有更多。
李红芳哭天喊地骂姑娘,王成高二伯说:“打今儿起,我要是再在县里看到你们家哪一个,就别怪我不客气。你们家要是多点什么,我还带人来!”
他就是有这本事,不想用的时候可以不用,要不是顾忌弟弟,早八百年就动手了。
这回反正是出口恶气,还想,弟弟就当不要了,把侄子侄女看好就行,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李红芳没少听闺女吹嘘婆家,更知道他的本事,哭得都快背过去,只逮着赵秀云这个女儿骂。
赵秀云方才数一下,娘家居然攒着一千块钱,听了不痛不痒,还有些好笑说:“你不是说,彩礼你收,我以后生是方海的人,死是方海的鬼?既然这样,我们方家的钱,当然还是得回方家。”
她反正有方海撑腰,队里姓方还是大姓,她怕谁?她谁也不怕。
高兴得眉开眼笑的。
王成高二伯带来的人谁手也没空着,连桌子都想扒拉走,寻思回去一卖,少说值个两千,大家都很满意,恨不得再有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