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

李承度认真凝视小郡主, 从那双清亮的眸中并未看到戏谑、玩笑之类的情绪。她只是在简单地陈述,简而言之,这的确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不过, 她倒是从未用这种话来“吓唬”过他。

他移开视线,自然而然带过这话题, “那就先把人带回再说, 至于最后如何,就看赵家娘子的意思。”

扶姣嗯一声, 没意识到自己的话给李承度造成了一定冲击, 说出心事, 还往前挂在他脖上撒娇道:“那我们出去走走罢,陪你批了好久的折子了。”

合情合理的要求,李承度扫了眼仍有半人高的折子, 对上面前鲜活漂亮的小郡主, 在她眼巴巴的目光和轻轻一吻中, 颔首应下。

将薄纱罗披帛散开,待李承度推开门, 扶姣慢悠悠走了出去。

春暖香融时节, 宫内处处可见桃红柳绿, 御书房外的回廊下花木葳蕤, 随清风摇曳。

扶姣走了两步, 随意倚在栏边,探手沐浴阳光,颇有些懒洋洋的感觉。

“好想去踏青, 在外面待上三五日的那种。”她如此道, 说话时余光瞟着李承度。

李承度心领神会,“近段时日不便, 等春末时,定陪郡主去。”

他听明白了。扶姣很满意,已经在心里数着到时要邀请的人,杨保保得带上,乔敏勉勉强强也行吧,如果姿娘届时也来了,就再好不过。

扶姣生性活泼外向,往日洛阳未生变时,她最爱的就是到处去玩儿,或参宴、自己举宴,总没有消停的时候。

随李承度流浪的这几年,虽然大大满足了她探索自然风光的好奇心,但甚少接触人,尤其是能够让她显摆,擅于恭维她的人,可叫她闷了许久。

心中打定主意,扶姣就盼着李承度赶紧把整个大鄞收服,好叫洛阳恢复当初繁华热闹的辉煌时刻。

如今回来有大半月了,连个宴会都没,她怪不习惯的。

“杨保保和哼二叔他们到底何时到?”

“二叔传信说路上有些事耽搁,估摸要再过三五日。”

扶姣悻悻喔一声,又不想去找舅舅玩儿,舅舅见着她总要问东问西,反正就是围绕着李承度问,叫她脑袋嗡嗡的,被吵得开始躲他走。

才相聚没多久,她就开始烦自家舅舅了。

从御书房走至太清池,在宫中懒了半月的扶姣体力恢复从前,见左右没几个人就开始哼哼唧唧喊累,“李承度,背我。”

“郡主想要锻体,即便不练武,也该多走走。”

这话提醒了扶姣,每次二人亲吻时,被吻得气喘吁吁、眼眶泛泪的都是她,而他总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叫人看得好不气恼。思绪转了圈,不情不愿道一声好,坚持又走出了园子,及至金銮殿前的广场时,还是坚持不住,往李承度身上一倒,“不管了,要背。”

这次李承度未劝,在小郡主示意下,周围宫人早就离得足够远,他便俯身,双手稳稳托住,就将她带上背。

只是这次上去,两人齐齐一顿。

两年前扶姣刚及笄,再如何漂亮也不过是个刚开始成长的小娘子,曼妙身姿初显。何况那时近冬,秋衣厚重,背起来什么感觉也无。

如今薄薄一层春衫,扶姣该有的地方又都生长得极好,身子稍稍下压,触感分明。

李承度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子,几乎是这一瞬间,除去那极为柔软的感觉,连形状、大小和此时的姿势都立刻在脑中勾勒出来。

和小郡主相触的每处地方都似染上火焰,热度攀升。

扶姣轻轻蹙眉,更多的是,压得疼。

她轻叫了声,李承度将人放下,两人对视时都察觉了眼底那微妙的情绪。

乌溜溜的眼轻眨,扶姣也不知为何,平日都能坦然和李承度同寝,这会儿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飞快别过眼,她唔了声道:“算了,大庭广众之下背来背去不成体统,就扶我罢。”

李承度的脸上自是看不出什么异样的,亦道了声好,改背为扶,和她一样的步伐慢慢走起来。

画面平和静好,王六走来乍一看,还当是已经成婚几十年的老夫妇在夕阳漫步。再定睛一看,仍是灼灼春阳,那两人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年华正好的小郡主。

真稀奇,小郡主还能有这般娴静的时候。

这些话王六可不敢说出口,面上恭恭敬敬对两人行礼作揖,道:“雍州、梁州来使求见,需主子亲自去一趟。”

“雍州?”扶姣立刻精神起来,“是何人?”

王六一愣,他还当小郡主多少会有些神伤想要避让呢,没想到看起来竟有点兴奋,迟疑道:“属下也不知是谁,不过看身形……说实话,有些像扶侯。”

纵然那人有意隐藏面容,但王六好歹也随李承度在扶侯身边待了段时日,依稀留存印象。

爹爹?扶姣下意识看向李承度,想起当初二人离开雍州时的情形。

那时候他们还要担心爹爹派人追捕,全靠李承度的计谋才安稳了段时日。但如今,他们居于皇宫,轮到爹爹来求他们了。

“去看看罢。”一锤定音,扶姣跟着二人往前殿去。

…………

来往洛阳的路上,扶侯一直在打听情况,得知不仅是李承度执掌大权,身边还一直跟着他的女儿,顿时脸色就不对劲了。

面对西池王时而打量的目光,他故作不知,心底懊恼得很。

众所周知,当初他对宣国公宣战的理由是对方杀害了自己的女儿,如今人活生生待在李承度身边,如无意外还会成为新君之后,其中的复杂心绪,只有他自己明白。

此行所携之人有几十,其中有扶侯在这两年新收编的人马,不知旧事者道:“这岂非意外之喜,郡主是侯爷爱女,看在郡主的份上,我们又主动归降,新君无论如何也不会亏待侯爷。”

扶侯的难堪掩在心底,沉着脸让这人莫再说了,转头陷入沉思。

两年多前,他知晓悯之大才,曾多次招揽都被拒绝,但他自认也从未薄待。后来,两方势力不同,兵戎相见实属正常,自己好歹对悯之有救命之恩,如今识时务地主动来降,他应当……会厚待罢。

在这之前,扶侯并非没想过积蓄势力,等待东山再起,但李承度夺洛阳后,其部下攻势一改从前,凶猛至极,打得他们毫无招架之力。像是收了什么命令,要快速收揽余下势力。

如果他们再不降,那只有死的份。

扶侯能屈能伸,当初能在洛阳蛰伏那么多年,今日就也能拉下面子主动归降。

唯独女儿的存在,出乎扶侯意料。

想起当初离开时那闹得鸡飞狗跳的情形,饶是扶侯脸皮再厚,也不敢说女儿定会原谅自己。

更何况,他后来千方百计去寻了循念……

心潮翻滚间,听得一声提醒,扶侯才发现,到了。

环顾一圈,只有李承度,并无他人,这让扶侯稍稍松了口气。

扶姣性子顽劣骄纵,从不顾场合,他还真怕女儿这时候冲出来给他难堪。尤其是在西池王面前,他不想丢这个脸。

青年身着玄色蟒服,相较曾经的稳重,如今的他更添威严,目光淡扫,扑面而来的压力让两个官场老将竟不由俯首。

很快,他收敛了气势,微微含了笑意喊道:“侯爷,许久不见。”

先和扶侯打了声招呼。

扶侯微怔后立刻应声,“悯之……王爷。”

李承度道:“何必如此生疏,当初在府上为侯爷效命数年,侯爷素来待我不薄。”

二人恩情已清,扶侯也不敢再以恩人自居,但听李承度如此道,眼微微亮起,谦虚道:“今非昔比,以你今日之势,我该行跪拜礼才是。”

说着,竟当真作势要跪,才屈膝就被李承度扶住,他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

好在悯之大度识事,知晓他主动归降的用意,不介怀前事。

他们两个老相识相见,就这样把西池王抛在一旁叙起旧来,在旁人眼中,难免有故意冷待西池王之嫌。

不过西池王很沉得住气,对李承度的“偏心”无任何感觉般,老神在在站立。半晌后,李承度与他打招呼,才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将来意阐明。

和扶侯纯粹的归降不同,西池王是带诚意而来的。

梁州地况不同,西池王在领地都花费了数年才和当地百姓熟络,在他们的带领下渐渐知晓梁州风貌和特殊之处。此前偷袭李承度的,就是梁州本土特意训出的死士,其功法和行事都和寻常人不同。

当然,西池王要交的不是这些死士和功法,而是藏在梁州深处的几座矿,其中不止铁矿,还有一处未开采的金矿。

西池王淡然道:“矿在何处,如今只有我一人知晓。”

这是他的筹码和底气。

扶侯旁听,忍不住一直用余光瞟去。他们二人此前为同盟,这样的消息,西池王竟然从未和他说过。

如果悯之这边攻势再缓些,凭借这两座矿,他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李承度听了,并未为这滔天利益所惑,慢声道:“不知王爷有何想法?”

“我要继续待在梁州。”西池王道,“你可尽数将兵收去,亦可设监察史,派驻人马,梁州会按时上贡纳赋税。”

李承度定定看了他两息,而后一哂,“王六,如今是什么时辰?”

“回王爷,正是未时。”

“未时。”他微微颔首,看向艳阳正好的殿外,“天光正好。”

西池王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是白日,就不要做梦了。他顿时脸色绷起,对峙在李承度身前。

许久,他才叹了声,“罢了,那就换个条件。”

将早就设想好的第二个条件道出,不出西池王意料,这次被李承度稍微改动了处,就得了他口头应诺。

商议罢,西池王已经出了身薄汗,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不仅领军作战是个好手,在算计上也不输任何官场老狐狸,这行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他们的来往,扶侯看得清清楚楚,心底亦有不屑。西池王这些底牌本不该暴露,如此说不定反倒能继续待在梁州,毕竟那不算什么好地方,没几个人愿意去。

扶侯思索间,西池王的事已经敲定,他不愿再久留,和李承度道一声告退,就先扶侯离开了。

这时候,扶侯又感受到了李承度的目光,扬起微笑,“怎么?”

“西池王如此,想必侯爷此行也有些想法,不如直接道出。”李承度似很真诚道,“毕竟悯之能如此快回到洛阳,也要多亏侯爷相助。”

扶侯更想笑了,这次是纯粹当他说客气话,“是悯之自己大才,天生气运,关我何事,真是……”

“不。”李承度道,“还是要多谢侯爷,将郡主送到悯之身旁,不然,也不能有如此气运。”

扶侯笑容微滞,这是什么意思?

“嗯,确实要好好感谢爹爹。”听了半晌的扶姣终于从小门后走出,挺胸昂首,神气活现,“如果不是爹爹‘让’我跟着你走了,那些东西,放在手上也是浪费呀。”

“什么东西?”扶侯下意识问道。

“当然是玉玺和明月商行还有一些小兵啦。”扶姣歪脑袋看他,“爹爹不知道吗?当初阿娘留给我的嫁妆,就是明月商行的令牌啊,有它就是明月商行之主了。多亏了它,这一路上我们招兵买马才出奇顺利呀。啊对了,当初攻雍州的时候天寒地冻,如果不是明月商行分布广,及时送去粮草,恐怕也没那么快呢。”

“还有三万精兵,是当初阿兄离开皇宫后来找我时告诉我们的,不然我都不知皇家也有自己养的精兵呢。啊对了,除了这些,另外……”

扶姣每说一样,扶侯的脸色就要差一分,到最后,几乎是黑如墨,险些吐出血来。

他本以为,当初女儿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莫过于那块玉玺,也正是因那块玉玺,容忍了她的种种任性之举,没想到……

她不过是个只知玩闹的孩子,何时能有这等心计?!

定是悯之,悯之肯定早就知晓纨纨身上的这些东西,故意哄骗她走!

扶侯这一瞬间恼恨横生,却因了如今的境地,硬生生捺住了所有火气。只是这一压抑,内伤更甚,胸中积郁,几乎都要摇摇欲坠了。

扶姣看着,起初有些解气,但也就那么小会儿,很快就感到了无聊。

她心眼很小,有仇都会当场报。之所以能这么久无忧无虑地跟在李承度身边,是因从未把雍州的人和事放在心上。

所以这会儿,也没有太多报复的快感。

倒是看扶侯的脸色,感到有点失望。作为她的爹爹,他真的太丢她脸了。

大概是她和爹爹感情确实浅罢,以前有那些依赖,不过是因他的慈父形象和那点相连的血脉,后来被戳穿了,才能毫不留恋地离开。

扶姣幽幽叹了口气,站在李承度身边道:“爹爹对不起阿娘,我有时候都在想,要不要让你去向阿娘赔罪呢。”

扶侯的心被她吓得飞起,惊愕地看向扶姣,似没想到她能有这么狠心的想法。

“不过,阿娘应当很不想看到你罢。”扶姣接道,“她在下面如果还未转世的话,应当早就找到十七八个合心意的郎君了,爹爹这时候下去,也是惹她烦心。”

扶侯隐忍怒气,“纨纨,我到底是你父亲,便无养恩,也有生恩。今日如此对我,你不怕来日传出去,叫天下人唾你孝道?”

扶姣想说什么,被李承度止住,不紧不慢道:“侯爷放心,有悯之在,天下无人敢笑郡主。”

这俩人……扶侯终于明白,李承度此前那些根本就不是因恩情对他另眼相待,而是另一种讥讽。

这俩人分明是沆瀣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