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

李承度和王六离开武陵郡后, 这座府邸明显清静不少。以往人来人往的书房闲置,只有扶姣会偶尔在里面挑挑书,其余时候便是仆役洒扫。

前方战报依旧固定每五日送来, 扶姣只看最后结果,譬如李承度如今在何方, 又拿下了哪里。

其实深冬时节并不适合作战, 粮草和冬衣都是大问题,不仅消耗敌方, 对己方而言消耗更甚。所以李承度这时候离开, 主要并非为攻城, 而先在部分辖地走了一圈,具体为何,扶姣也不知。

相较而言, 邱二叔比她了解得多, 每每捏着战报和李承度的信翻来覆去地看, 斟酌每个字眼的意思,时不时念叨“三郎此方整顿宁郡, 看来下一步要攻定襄”“一鼓作气直入梁州不好么?莫非他担心雍州那边埋伏?”……之类的话。

扶姣听都不愿听他的神神叨叨, 飞速阅过战报, 再看过李承度寄给她的信后, 每次都溜得极快。一两次邱二叔不在意, 次数多了,就忍不住重重哼声,表示不满, 斜眼睨她, 终于和她主动搭话了,“看完了么?”

正放下信在挑挑拣拣白玉卷的扶姣眨眨眼, 唔了声,坦然道:“看完了啊。”

邱二叔叔更不悦了,战报和信刚到手,前者她看了不出十息,后者未出五息。三郎写这些定也用了少说两刻钟呢,她倒好,一带而过,甚至还没挑点心的时辰长,没良心!

他是见着扶姣和太子独处就要上去哼一声插一脚的,扶姣不予理会,可太子往往都会被他吓得一哆嗦,飞快溜走。

三郎不在,邱二叔深觉,怎么也得帮他守好媳妇。虽然这小郡主并不怎么得他意,既不柔顺也不贤淑,年少又爱犟,但没办法,谁让三郎喜欢!

他不相信扶姣看完了信,放下军报道:“那这里面写了什么,三郎又说了何事,说与我听听。”

扶姣本不欲听他的,眼眸乌溜溜转了圈,“若是都说出来了,一字不差呢?”

“一字不差?”邱二叔嗤笑,“那老夫就心悦诚服,对你认错。”

“光认错就足够了吗?”扶姣一副你脸好大的模样,继续垂首挑选,终于选了块漂亮的白玉卷,含入口中,软糯香的感觉顿时充盈唇齿间,让她被邱二叔找茬的心情稍微顺了些。

邱二叔一滞,本是随口问的话,如今稍微思索了下,不大情愿道:“那老夫就为你端茶倒水三日,任人差遣。”

扶姣依旧摇头,“伺候我的人够多了,我才不需要多添一个笨手笨脚的人。”

两人针锋相对时言语上从来不会给对方留情面,譬如邱二叔总是故意大声说什么五谷不勤之类的话,扶姣则每每都会直接怼回去。此时不客气的话让邱二叔吹胡子瞪眼,怒言含在口中未发,就见她站起来负手走了几圈,道:“那就赤膊绕城墙跑一圈罢。”

“好!”

“那就公平些罢,如果我背不出……”扶姣思考了下,没想出筹码,又深知自己不可能败,干脆道,“算了不想了,反正也没这个可能。”

邱二叔臭着脸,却也没说什么。

就此一言定下,邱二叔自己也没想到会和一个小辈定下如此荒唐的约定,但这小娘子着实太会气人了。

他就不信,仅那么几眼,她能一字不差背下来!

怀着如此想法的邱二叔双手环胸冷冷看去,就看她要说出怎样的花儿。

但很可惜,扶姣过目不忘的本领即便甚少有意运用,也依旧丝毫未退,且是刚刚才看过的信。在她脑海中呈现出的语句,比邱二叔直接阅看还要流畅得多。

随着她慢悠悠将战报一字一句念出,邱二叔的神色从嗤笑不屑到疑惑,再到拿着信亲眼确认,最后到讶然,也不过是极快的事。

战报最后一字落地,扶姣道:“他单独写的信,也要说吗?”

“……说!”邱二叔负隅顽抗,不愿直接认输。

长长喔一声,扶姣也毫不介意地把私人密信的内容道出。这次让邱二叔听得不仅是对她记忆力的震惊,眉头也愈来愈紧。

什么“忘极天涯不见卿”“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如此狂狼直白的话,竟都是三郎所写?邱二叔心中暗暗摇头,道他没出息,表现得如此直接,人家小娘子笃知吃定她了,怪不得如此有恃无恐,不上心呢。

听着信的内容愈发涉及一些隐私,邱二叔叫了声停,铁青着脸道:“既有这本事,就该用来好好读书。”

“读不读书是我的事。”扶姣哼一声,“哼二叔先去兑现承诺才是。”

才迟疑了一瞬,邱二叔就得她娇声细语的轻嘲,“不会罢,李承度尊敬有加的长辈,不会不守约罢。”

“……”惯来经不起激的他猛得一甩袖,就往门外走去。

扶姣不紧不慢跟上。

奶娘方从厨房忙活回来,制了她爱的小点心,见二人架势纳罕问怎么了,扶姣便把事情三言两语说了遍。

听得奶娘啼笑皆非,“小娘子你呀——”

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和一个明显犟脾气的长辈也能闹起来。不过,奶娘倒没说什么,她好几次都听到了邱二叔对自家小娘子的冷嘲热讽,虽然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儿,也知道对方无坏心,但她也不高兴着呢,碍于身份不好说罢了。

小娘子此举,她自然是站在同一边的。

于是奶娘跟着扶姣一起,看邱二叔往城墙走,途中加入了太子,一行四人并几个仆役,齐齐出门。

如今驻守武陵郡的守军将领名为宁川,其下副将正是俘获而来的萧敬,二人今日恰好同在城墙上巡视守军,商议事宜。

邱二叔他们自然认识,远远迎上前去,又见后方跟着扶姣等人,俱是诧异,不知今日怎的都来了城墙。

“老夫——来吹吹风。”邱二叔老脸在熟人面前撂不下,赧然的神色都被胡须挡住,看不出异状。

他道:“你们有事各自忙去,无需管我。”

宁川笑了几声说是,人却未真正离开。这位二叔是主公长辈,小娘子更是主公明言承认过的未来夫人,怎么可能真的抛下不管。

一时之间,周围聚的人不仅未少,反而有增多之势。

扶姣也不催,就用清亮的眼静静看邱二叔,似在说,我倒看你要拖延到几时。

耐不住这眼神攻势,邱二叔轻咳两声,“都聚着做什么,散开!”

他也是当过将军的人,一声号令,那些小兵果然不再来,唯剩宁川和萧敬二人,似在待命等他的吩咐。

罢了,谁叫老夫看走眼,英明暂毁也没办法!邱二叔一狠心,伸手解下外袄,撕开上杉,清晰的裂帛声让旁边俩人齐齐怔了下,目露愕然。

下一刻,邱二叔闭眼将衣裳丢到一旁,拔腿就开始绕城墙跑起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处城墙呈环形修建了一圈,他只需在上面跑,而无需到城墙内沿根叫那些百姓瞧见。

高处更寒些,跑动时,迎面打来的风似含了细细的刀片,割面的疼。起初邱二叔确感到了冷意,但他体魄素来练得不错,兼之调养了一年多,很快就有了热意,甚至生出汗来。

见扶姣好整以暇地看着邱二叔跑圈的模样,宁川二人迅速反应过来,应是小娘子和邱二叔间发生了何事,才有这么场……“闹剧”。

宁川哭笑不得,心道主公看上的夫人确非凡响,之前他就听萧敬说过,射中萧敬的那一箭,正是出自这位小娘子。

这二位之间的事,他无权置喙。宁川转身吩咐下属去另备衣物和烈酒,等邱二叔跑完就送去。

事实证明,邱二叔是个极倔的人。武陵郡城墙有四面,每面都足够长,扶姣并未要求他把四面城墙都跑一圈,他自己却极上道地跑完东面去南面。

扶姣跟着他转,宁川二人生怕有意外,自然也紧随而上。

如此耗费了大半日功夫,连午饭都是着人送上城墙草草用过。作为跟在城墙吹风的人,扶姣半点不觉辛苦,看得兴趣盎然,这也算是待在武陵郡中无趣生活的一点点缀。

及至傍晚时,邱二叔已在最后一面城墙奔跑,扶姣懒懒坐在搬来的太师椅上围观。恰好,宁川这儿收到了一封传信。

他对扶姣先道了声,走到一旁拆阅,随即眉头微皱。

临郡南阳的领军道,近日流民突增,入在城外几番起冲突,险些冲入城中。在城外放哨的小兵又发现了疑似敌军的行踪,只不知是哪方人马。

他们担心有哪方势力要突袭南阳,如今流民生患,他们又不好大肆驱赶打杀,便想向武陵郡这儿借兵马,前去援助,以防万一。

萧敬同阅传信,立刻道:“不可,主公有令,我们只能镇守武陵。”

他扫了眼角落处的扶姣,压低声音道:“小娘子等人在此,更不能有失。”

对于李承度付与的信任,萧敬万分感动,所以对守护武陵郡一事尤其用心。他也许攻城稍逊,但守城一事上,绝对经验丰富,当初若非被沈六郎掣肘,青州在他的坚守下可以说稳若金汤。

“可让另外两个临郡派兵去援助,但我们这里,不能动。”萧敬掷地有声。

宁川看着他若有所思。

萧敬虽为副将,但领兵作战的经验比他要丰富得多,不过是因身份一事,而不好任主将而已。

共事月余,宁川敬佩他的本事和性情,其实此刻也基本同意他的看法,但此事还不能就此下决定。他想问问邱二叔,便上前拦下人,将此事说明,“邱将军怎看?”

邱二叔沉思。

三郎在此地待了两个月,那几方势力若有心探听定能得知。他们也许不知他和那个小郡主的身份,但知道其中有三郎重视之人,应当不难。

以如今的局势来看,三郎绝对是那几方的心腹大患,不说宣国公,便是梁州和雍州那边,也绝对会优先与三郎为敌。

如果想趁三郎不在,趁机攻武陵郡来捕他家眷,也不是不可能。

这是他基于最差的预想来考虑,这封传信不一定就是调虎离山之计,但……

思及三郎对小郡主的重视,和近一年来的种种,邱二叔深知,小郡主确实不能有失。

她是三郎命脉。

“不可。”邱二叔道,“传信去另外两郡,让他们派兵相助,我们按兵不动。”

宁川松了口气,应声而去。

语罢,邱二叔抹去额头薄汗,望了眼扶姣所在之处。

一抹斜阳映下,将那一隅照成火红,她悠然饮茶的姿态,竟奇异般的叫人有些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