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

深秋的漂泊大雨来得急骤, 每一滴携万钧之势朝地面俯冲而来,道旁松软的泥土被砸成低洼,浅浅水地映出延伸了数尺的屋檐。

书房的檐比它处要更长些, 为防风雨侵袭,青瓦滴滴答答, 无损其内持卷者的专心。

李承度在审阅各地军报, 攻城略地形成规模后,他就下令各地驻守之人必须每月传军报与他。无需事无巨细, 只要道出驻防情况和周围异动即可。

急攻半年, 他占领的地方不少, 即便内心再有其他想法,也是时候放缓攻势了。

若攻得太快而无暇管制领地,很快, 他这边亦会变成一盘散沙。

他身边得用之人如今不少, 除王六一如既往是他最信任的心腹外, 途中另收了不少投奔而来的义士,或是有志之士。

不管他们意欲何为, 抱负为何, 只要人品端正, 服从军令, 即便智谋稍次, 李承度也照收不误。这点许是受父亲的影响,他在用人之道上的某些理念和其如出一辙。

与母亲听泉居士不同的是,她偏爱那些诡计多端者, 深觉收服这类人的过程极为有趣。

上者驭心。李承度清楚母亲的想法无错, 还更容易收取人才。但以如今的局势,他如今并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去与下属作心智周旋。若今后局势稳定, 他或有此兴味,但此刻,有些地方宁愿驻守之人老实些,也无需他们过于聪慧。

他对万事的谋划总是十分清晰,所以一步步走来,皆稳而从容。

长臂微曲,把军报置于面前,李承度眉眼间说不上放松,但也不紧绷。看得出,各地形势并无大变,都在他掌控和意料之中。

左下一隅,扶姣已经捏著书不知不觉窝在舒服的美人榻上阖上眼小憩。

这间书房总有她的位置,宽大美人榻上覆了厚厚的绒毯,躺上去舒适惬意。倚窗听雨眠,在她闭目后,身上随之多了层毯子,面前的窗亦被合上一半。

昏昏然不知时辰几何,她再度睁眼时,鼻间残留她喜爱的清甜香气,仅剩丝丝,似是快要消散。错眼一望,香炉那边已经没了动静。

天幕暗下,屋内阒寂,连翻阅书页的莎莎声都没了。

扶姣偏首,发现李承度正在提笔书写什么,握笔的手骨节分明,每一寸都含着力量。

她不知不觉走了过去,没看他写的内容,直接趴伏在他背上,带着初醒的小小鼻音,从喉间咕哝出一声,“李承度——”

像刚睡醒的小孩儿,下意识寻找最依赖最可靠的人。

落笔处点成一滴浓重的墨渍,李承度停笔,目中含了淡淡的笑,回身抱住此时软绵绵的小郡主,见她直往怀里栽,便顺势搂住,“怎了?”

脑袋抵在他胸膛,扶姣摇摇头,刚醒,她就是想让他抱着而已。

领会了她的意思,李承度换了个姿势,让她坐在腿上,把人圈住,轻抚了抚。

无人议事时,小郡主常在书房同他一起,他阅军报,她就看书,安安静静的,并不会故意打扰他。但有时候,也会有这样可爱的小意外。

李承度并不介意她打断自己公务,若当真十万火急的事,他也不会在这和她一起优哉游哉地看。

蜷在他怀中,整个人几乎都被熟悉的气息包裹住,扶姣不知不觉懵懵轻吸一口,忽然觉得味道比自己最爱的几种熏香还要好,不由好奇问:“你熏的什么香?”

“应当和郡主一致。”李承度不是军中某些胡茬满脸的糙大汉,颇为注重整洁,但也没精细到衣裳必熏香的程度。

回城和扶姣相聚时,他的衣物都会让她交给仆婢一同打理,自然是熏的同一种香。

“是吗?”扶姣说了这么声,纳闷地在他胸前又轻轻嗅了下,总觉得味道不同。

很难形容,清冽又安心,如他这个人,可这味道却好似只有她能闻到。

她脑袋仍不大清醒,小狗般闻来嗅去的模样叫他微微一哂,说了声是,任她摸到领口边端详,随后下颌处传来柔软而湿润的触感。

他被亲了一口。

“好看。”扶姣亲完还十分大方地夸赞,大眼弯成月牙,不知是称赞他的相貌,还是自得于自己的眼光。

李承度谦虚道:“郡主喜欢就好。”

扶姣颔首,“确实该感谢听泉先生,给了你这样一副好相貌。”

虽然李承度的模样有七分继承其父,但不妨碍扶姣逮住机会就夸仰慕之人。

几句对话过后,扶姣神智差不多回笼,依然懒懒地不愿离开怀抱。她斜睨了眼桌上叠得厚厚的军报,轻声抱怨,“你看了大半日了,都没怎么陪我。”

平时嫌弃着不要人陪是一回事,需要时人陪没陪她又是另一回事了。

“郡主想做什么?”

做什么……扶姣还当真没主意,她只是顺口一说罢了,现在天色已晚,也不可能到外面去玩儿。

说起来,如果不是时候特殊,武陵郡也是无宵禁的。听说这儿原本的夜晚极为热闹,尤其是夏夜,鱼龙夜舞,灯火通明,令观者流连忘返。

之所以知晓这些,也是曾经从一首词中所得。

“不做什么。”她嘟哝,“反正就是不许再看了。”

任性耍赖的劲儿,在李承度眼中也自有引人喜爱之处,他嗯了声,“今岁生辰,郡主打算怎么过?”

怎么突然说到生辰了?扶姣抬眸,对上他深邃的眼,下意识摇头。

若在洛阳,自要大操大办,宴请满城权贵,但如今武陵郡,没几个认识的人,去年的生辰,她都只是让李承度和太子他们陪了自己一整日。

刘管事倒允诺,今岁她生辰时会令人送鲛纱和南海明珠来,除去这些,好像也没什么可期待的。

忽然想到什么,扶姣兴冲冲问,“难道可以和舅舅舅母他们团聚吗?”

“还未到时候。”李承度低眸,“让郡主失望了。”

“喔……”也没有很失望,都是预想之中的事。

没有攻下洛阳,怎么可能把舅舅他们救出来呢。令扶姣安心的是,从探听的消息得知,即便太子逃离了皇宫,宣国公对皇帝夫妇的态度一如以往,并没有特意苛待,无视罢了,这样就很好。

李承度话说一半中止,这时候才继续,平静的语气中好似带了那么点逗弄她的意思,“但在郡主小憩时,我为郡主备的另一道礼,已经到了。”

“什么?”扶姣讶然道。

“如今正在厅中和太子一起,应当是个惊喜。”李承度道,“郡主若好奇,可先去看看。”

那点对怀抱的依赖感顿时抵不过好奇心,扶姣立刻起身,随手理了理衣衫,迫不及待看他,双眼扑闪,“那我们现在就过去罢。”

对礼物一事,不仅送礼者的用心能令人感动,收礼者的情绪反馈,也能叫备礼者感同身受。

譬如此刻,扶姣极为期待的模样,亦让李承度心情愉悦,步伐仍是不缓不慢,悠悠道:“礼不会走,郡主莫急。”

被他磨磨唧唧的模样急死,近两年相处,扶姣也对他某些时候的坏心深有体会。知道他此刻故意而为,她懒得理会他,哼一声就让婢子撑伞,穿过长廊,径直向前厅快步行去。

李承度则含着笑,脚步松快地跟去。

惊喜一词,李承度不会随便用。扶姣快走的一路都在猜测是什么生辰礼能让他如此形容,大雨倾斜,散入发丝都让她无心躲避。须臾间前厅就在眼前,转过一角,再走几步就是了。

忽然,她呆呆顿住,听着耳畔传来的声音惊疑不定,心道是听错了吗?还是出现了幻觉?

她怎么好像……听到了奶娘的声音?

“娘子?”婢子轻声询问。

扶姣眨眨眼,小心走到门前,对内张望了下,随后浑身僵住。

那坐在座上和太子交谈的妇人,不是奶娘又是何人?

心有灵犀般,正和太子说着话的妇人感觉到什么,转头瞥见扶姣的脸时也是一怔,迅速反应过来,激动地唤了声小娘子就跑了过来。

直到被抱住,扶姣仍如梦游,好半晌,被那温软熟悉的怀抱唤醒,不确定喊道:“……奶娘?”

“是婢。”奶娘语含哭腔,方才见到太子都没这么激动,但见到小娘子俏生生地立在眼前,看着长大了不少,汹涌的情感就忍不住奔涌而出,濡湿眼眶。

她说着长辈惯有的话儿,“小娘子瘦了。”

太子立刻撇嘴,见到他就说胖了,明明妹妹比他吃得多!

奶娘其实是看着兄妹俩长大的,扶姣经常出入宫廷,她自然和太子接触得多。时日长了,太子也很喜欢她,至少比时不时就凶他一顿的母后要温柔得多。

被牵着慢慢往厅内走,扶姣注意到,奶娘面上皱纹横生,发间夹了些许银丝。以她的年纪,白发应是尚与她无缘的。

眼泪不觉扑簌簌落下,扶姣被抱着哭了起来,“呜呜呜,奶娘……”

她委屈落泪的模样让奶娘心疼急了,误会了泪水来由,不住道:“小娘子受苦了。”

若非此时不宜插嘴,太子真的很想说:有李承度在,纨纨才未吃过苦,她都没讨过饭吃。

三人相聚,李承度就站在厅外静看着,目色平和。

救奶娘出洛阳一事,亦经过了深思熟虑。

在他将小郡主带走、乔二娘子又放走太子后,洛阳那边,尤其是皇宫和长公主府都增派了不少人手,宣国公不能容忍这类事例再出现第三次。

如今他正在快速扩张期间,不宜耗费过多的人力去救一个奶娘。

但一路行来,他看得出,除了他,小郡主并不喜欢让任何人贴身服侍,顶多伺候好吃穿,其余时候皆遣在外。她对过去的人过于留恋,十分认生。

思及小郡主曾经睡梦中整日念的“奶娘”二字,方有此举。

得她欢颜如此,便是费了些功夫,也值得。

本另有一个惊喜,便是请徐淮安和赵云姿夫妇往武陵郡来同聚。二人毕竟为同盟,大半年未聚,李承度亦想借此举商议事宜。得徐淮安的回信却是歉意,他道夫人有孕,不宜奔波,只能惋拒此约。

若当真是因赵云姿有孕而拒,李承度自然无异议。但……非他多疑,他至今仍对小郡主往武陵郡途中突遇萧敬一行人之事有所怀疑,只一直不得实证罢了。

萧敬如今已效力于他,对那日徐淮安攻青州之事说得十分详细,的确突然。

他攻青州且一击即退的用意,难道仅在于引沈六郎出城而杀他吗?

一个沈家旁系子侄,毫无用处,只是在青州镀一层金便回去领官爵罢了。若易地而处,李承度不觉自己会大费周章针对此人。

他已将那封信烧毁,不欲将此事告诉小郡主,私下则令人注意徐州动静。

倘若徐淮安有异心……确也不奇怪。此人亦有登天心,不然不会费大心思掌握徐州。

若依他的蛰伏之计,无人横空出世的话,也许徐州确实能坐拥渔翁之利。

李承度揣测,在徐淮安眼中,自己也许便是那横空出世、不该出现之人。

那厢,扶姣对奶娘的讲述,已经从他们离开淮中郡一路去往临淮,提到路遇山匪时她射出的那一箭。她用尽平生所学,凡能夸人的词汇都用在了自己身上,果不其然得到了奶娘惊叹夸赞的目光,和“小娘子真厉害”之类的话语。

扶姣炫耀欲更盛,恨不得把自己一路来的英勇事迹说个遍。

滔滔不绝两刻钟,茶喝了三杯之际,李承度终于走到她身后,轻声提醒:“不如先用晚饭,膳桌上谈。”

扶姣深觉也是,生怕奶娘饿了,又领着人往花厅去。

奶娘惊疑不定地随她走,目光忍不住往后瞟,触及李承度时又迅速收回。

她自然记得李侍卫,知晓他对郡主向来忠心耿耿,再无理取闹的要求都能顺着,但没想到……原来传闻中李蒙大将军之子,就是李侍卫吗?

小郡主原先何等霸道的性子她也晓得,兴头上被人打断,就算不发怒也要不高兴,如今竟能轻松听他的建议。

这俩人,是不是有什么她不清楚的变化?

膳桌上,奶娘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几度瞧见了李承度坐在扶姣身侧,不紧不慢为她布膳的模样。甚至有一次,扶姣嫌自己动手耽误和她说话的功夫,偏首就让他喂了自己一个饺子。

奶娘心中有酸涩,亦有感怀。

虽然分别时,小郡主才要和那位世子大婚,但在她心中,就是个实打实的孩子。分别两年,竟就找到真正合心意的郎君了。

看起来二人还情投意合,感情很是不错。

奶娘心怀甚慰,握住扶姣的手含笑听了许久,下桌后,看着二人半晌说不出话,最后道:“辛苦李侍……李将军了。”

李承度微微颔首。

扶姣自是有许多话想和她说的,恨不得今夜和奶娘同眠,但奶娘说她近来在病中,时有咳嗽,不想扰她,婉拒了。

见天色确实有些晚,奶娘今日一路奔波劳累,扶姣只得悻悻松手,一步三回头道:“那我明日一早就来找奶娘。”

“好,好。”

二人暂别,扶姣面上仍带着无法抑制的快乐,从她蹦蹦跳跳的脚步,可轻易看出。

雨后石板路滑,李承度慢慢踱步在她身侧,防她摔倒。

扶姣不知危险,甚至原地转了个圈儿,高兴地像只小蝴蝶,旋着裙摆飞舞。

小蝴蝶飞到李承度怀中,抱住了他,仰首吧唧亲了口,“李承度,真的好喜欢你呀。”

吐露爱语于她而言,如今并不困难了。

李承度以柔和的目光回应。

说罢,她还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郑重道:“我向你保证,今后不养男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