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

李承度和沈峥的追逐战, 几乎惊动了这片原野及附近的所有人,临淮郡郡守因此愧疚不已,“若非我太着急, 没相信四郎,扶娘子也不会落入敌手。”

“不怪你。”徐淮安淡道, “你和他不过初识, 谨慎些没错。”

且郡守也是按照他的吩咐,如果没有这一出, 可能沈峥已经攻进城中, 中了陷阱。

他在猎猎旌旗旁负手而立, 微眯着眼远眺旷野,有些想象不到往日寂静无比的平原上正在进行极为激烈的奔跑。

赵凤景……赵四郎,徐淮安无声念着这个名字, 怀疑油然而生, 一个人气质变化再大, 也不可能突然拥有出众的领军作战能力。他本以为赵凤景是被赵渚选中过继后,作为主家之子沉下心读书才有了不小变化, 但如今看来, 不如说是换了个人更为恰当。

能够把宣国公世子的每一步都预料得如此精准, 提前找他里应外合……这人为何对沈峥如此熟悉?

徐淮安内心的汹涌无人得知, 他站着望了会儿就迅速上马, 待斥候报出前方动静时,立刻高喝一声,令所有人由东向西奔驰, 遇见敌军就直接开展。

三方人马逐渐靠近, 沈峥作为中间的那一队,是第一个发觉自己成为了被夹击的那人, 下属来报时他不惧反而振奋,“领兵来救援的是谁,可看清了?”

“看旗帜,应当是徐州刺史。”

“好——”沈峥挑眉,没想到徐淮安竟真的亲自来了,作为一州使君,他本应坐镇后方指挥,就这么信任悯之,连把自己置于危地也不在乎吗?

或者说他们自信到觉得一定可以在援兵抵达前击败他?

沈峥当即下令,让后方人马以阻挡为主,同时命令身边几个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武将,“前方迎战,我要活捉徐淮安。”

沈峥看似十分兴奋,但并没有失去理智,即使他再期盼直接和李承度一决高下,也不会忘记考虑,怎样行事对他们来说更具优势。

而且有一点脱离了他的掌控,那就是徐淮安来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快半日,这说明在得知小郡主被他掳走的消息后,悯之立刻就联系了徐淮安。

如果一个大意,今日还真有可能被他们俩联手擒住。沈峥如此想着,面色丝毫不显。

徐淮安不过是因格外得人心这点才在九州脱颖而出,若是一战直接被俘了呢?

侧首看向心腹,“带郡主退到一旁,守好她。”

心腹道是,迅速退出了即将到来的战局,不过心中还有点不解,世子既然觉得后方是为郡主而来,为何不用郡主为质,反而让她安居一旁?

想了想,觉得世子光风霁月,大概是不屑用此举罢。

早在得知后方有人追来时,扶姣就笃定那是李承度,得意的神色让沈峥觉得好笑,又莫名看不惯,不过确实没有了同她逗趣的时间。

为了避免这位小郡主再耍脾气添乱,这两天大半的时间沈峥都在让她在战车中昏睡。

许是因战车颠簸,无人看顾,这会儿心腹把人接过来才发现,小郡主额头和手上磕出了青青紫紫的小伤口。他心头莫名一紧,旋即意识到这位祖宗正睡着,无法闹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趴伏在坡地后,心腹远远观望。

尘土飞扬,蹄声滚滚,短短一刻钟的时间,沈峥人马和徐淮安那方已经迅速战在了一起。

很难想象,沈峥看起来文雅书生般的人物,战场杀敌时如此干脆又狠辣,动作极为利落,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份,一马当先冲在前方,直接杀出了一条血路。

徐淮安这边的人瞬间领会了他的意图,大呼“保护使君”迎击上前,未尝没有一举拿下宣国公世子的想法。

和李承度、沈峥相比,徐淮安武力不算出众,他很了解自己的弱项,一直待在队伍深处,只作指挥。即便沈峥的人明显冲他而来,他也未有半点慌乱,命令有条不紊地一条条下达,有时也会抽刀解决一两个漏到身前的小兵,那张极为漂亮的脸染了血迹,面无表情的模样仿若阎罗。

不超过两刻钟/还有一刻钟,他和沈峥心中各自冒出一句话来,那是宣国公增派的援兵即将赶来的时间。

徐淮安布下的攻势愈发猛烈,与之同时,沈峥亦在下属的掩护下,离徐淮安越来越近。

三丈、两丈、一丈……镇静看着前方由远及近的身影,徐淮安和沈峥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的样貌,俱有种原来他是这副模样的感觉。

虽然在上任刺史前,徐淮安也是洛阳人氏,但他还真没见过这位鼎鼎有名的世子。同样,沈峥也不曾听过他的名声,直到徐淮安任刺史几年后一鸣惊人,才叫人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物。

徐州人人都道使君宽厚,怜悯百姓,按传闻应是个极为温厚的人物,但沈峥在触及对方目光的刹那就否定了这点,此人眼中狠戾的光——绝非一个纯粹为民之人能拥有。

“使君,我们先撤到后方罢!”下属边挡乱箭边急道,他原就不赞成使君亲临此地,他们当中任何一人受伤甚至牺牲都无所谓,但使君不能有失!

“不用。”冷静地抽刀抵住前方攻势,徐淮安已经明白身边人的身手不如沈峥那边的事实,但他仍不打算走,思及和赵凤景定下的那个约定,他决定赌,就用自己为筹码也在所不惜。

虽不解这位徐州刺史为何只战不退,但沈峥身边那些人没空想那么多,兴奋不已地逼近,将两旁人几乎杀了个干净,为自家世子和徐淮安之间留了一条极为通畅的路。

□□直击徐淮安面门时,沈峥唇畔笑意不减地加大力度,“虽然我素来不喜如此单刀直入,显得如莽夫般毫无智谋。”

“但不得不承认,悯之曾说过的一力降十会,却也有一定道理……”

话落,他已经把徐淮安挥落下马,两人双双翻身,在马下战了十来招,徐淮安就已经被沈峥用长木仓抵颈压在了地面,“使君如此信任悯之,只可惜,他怕是辜负了你……”

悯之?徐淮安瞳孔畏缩,危险来临让他寒毛微竖,脑中却不由思索起这个称呼来,这分明是赵凤景的字,为何沈峥说起来却如此熟稔?

一木仓插/入徐淮安左侧的地面,沈峥再欲说什么,忽然浑身警惕大作,下意识抬首,伴随着下属奋力的大喊声“世子小心——”,猛地朝外一翻,躲过了那凌空射来的致命一箭。

箭矢落空,射中沈峥衣角,将他一时钉在了这片草地上,他迅速反应过来,抽刀斩断衣袍。可就在这小小的空当间,凌空第二箭又紧随而来,亲随终于赶到身前,奋力一扑,将沈峥扑倒在一旁,自己却闷哼了声,那箭直直射中了他一臂。

沈峥从人群间隙中望去,一道身影正立在骏马之上,虽然不是熟悉的面容,但那身姿、气势、眼神,无一不和记忆中的李承度相重合。

目光冷然,李承度已经搭上了第三箭。

…………

扶姣捂着脖子睁眼,脑袋还有点恍惚,同时感觉浑身酸疼,没有一处是好的。

沈峥面上温和很有礼貌的模样,实则下手时根本不会顾及她,他甚至都不愿用迷药,往往一个手刀敲来,她反应不及,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被敲了约莫有两三次,扶姣感觉后勃颈那儿如今疼得厉害。

等李承度来,她一定要叫他敲沈峥十七八次……如此气恼地想着,下一瞬,扶姣才发现不远处战场的激烈。

隔了这么长一段距离,再出众的目力也无法看清具体战局,但她冥冥之中就是知道,定是李承度来了——

身前侧还站了个守着她的人,扶姣暂未做声,认真思索要如何脱困,正是此时,余光瞄到了终于寻到这边的王六,顿时眼眸一亮。

知道小郡主就被沈世子带在身边,从交战开始王六就一直在找她的身影,战场中不见就搜寻周围,幸而很快就摸到了这片坡地,发现了正在看守扶姣的那人。

谨慎地悄悄靠近,趁那人心神投入在交战之际,王六对扶姣暗使眼色,握紧刀柄。

下一瞬,在扶姣发出声音吸引那人注意时,王六迅猛扑上前,将刀从背部刺透他胸口,一招毙命。

这人连挣扎都没来得及,就已经成了一具尸首,被王六踢到了一旁。

上前给扶姣解绑,王六喘着气道:“主子一得到郡主被掳的消息,就迅速赶来了,郡主,太子殿下呢?”

杨保保?扶姣奇怪道:“他应当是顺着你们的方向跑了,难道没遇见吗?”

她有点紧张,不会是又被别的什么人抓走了罢?

在得知沈峥要带他们回洛阳时,扶姣第一反应就是必须让杨保保溜走,她回洛阳可以,杨保保身份不同,不能再次落到宣国公手里。

按理来说,在沈峥准备派人去追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李承度追来的消息,他的人应该还来不及追去才对。

王六一怔,“太子已经跑了?”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在他们率兵全力向这个方向疾奔时,途中确实远远瞥见了一个极小的黑影。但当时距离有些远,又只有一人,便没当回事,只以为是当地的百姓,并对那人随意使了个手势,示意他离此地远一些。

如今想来,那人当时似乎是在朝他们跑来,还在努力挥手?

回想起来,王六浑身唰得流冷汗。完了,已经过去快两日,以太子那毫无缚鸡之力的身手,就算不被原上的野兽叼走,恐怕也要饿死了。

那边正在交战,带着小郡主去寻人显然不明智,王六斟酌一番,迅速找来两个小兵,告诉他们大致的方向,让他们先去找人。

吩咐完回头安抚扶姣,“应当不会有事的,这片平原上没什么野兽。”

就算有,也被他们这两日的动静吓跑了。

王六只能期望太子殿下不会像小郡主那么挑剔,这儿草肥水美,若真的饿了,可果腹的东西还是不少的。

扶姣嗯了声,虽然因着这两日连续昏睡,少进食水,身体没什么力气,但想到李承度就在不远处,精神状态还是很不错的。关心完自家阿兄,她开始眺望战场,可连双方的人都分不清,只能问王六,“这次是不是能一举拿下沉峥?”

王六说恐怕有些难,对扶姣解释此刻的战局。

其实他们之前在郡守眼里消失的那三日,并不是没有传消息去,只是那些传消息的斥候恐怕都被沈峥的人暗地截杀了。他们几次出其不意,杀得沈峥措手不及,沈峥便从他处着手,估计是想用这种方法逼城内的人先乱阵脚。

郡守也果然上当,提前撤离转移百姓,还叫护送扶姣的那队被沈峥逮了个正着。

按照原本的部署,他们不该这么快和沈峥对上,需得将他引诱得更加深入,杜绝他和援兵会合的机会,再一网打尽。

“洛阳援兵就快到了。”王六道,“如果此时捉不到世子,就必须做好退兵的准备,不然被反将一军就不好。郡主,我们也得先走,不管待会儿如何,都不适合再留在此地。”

王六把道理摆在面前,就算扶姣再想看到李承度把沈峥杀得落花流水的画面,也不得不点头应声。

见扶姣实在没力气,王六道一声冒犯,助她上马后直接高高扬鞭,把所有人甩在了身后。

李承度下令驻扎的营帐并不在正后方,远在一处隐蔽的小谷地,只有当地人才能找到,即便被沈峥反追,只要他不主动把人引来,他们是绝对寻不到的。

他率领众人追沈峥,这里只留了不足百人驻守。

王六策马回营,远远就有同袍迎上前来,见是他才放下长木仓,“怎么只有你一人,那边如何了?”

简单把情况说了遍,王六道:“快去烧热水,准备些吃食。”

同袍迅速应声,王六则带着人往主帐去。

叫王六佩服的是,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小郡主也表示打死都不换粗布衣,如果不是实在没力气,恐怕连这窝窝头也一口都不会吃。

他看着觉得既无奈又好笑,“主子在军中一切从简,没备什么适合郡主的东西,等回了城就好,先委屈郡主了。”

扶姣含糊地唔一声,慢吞吞嚼了个硬邦邦的窝窝头,觉得腮帮子疼,啃到一半就放下了。

她在帐内等李承度回来,不时掀起看一眼,直到夕阳没入地面,余光即将消失殆尽之际,前方传来滚滚马蹄声。

李承度位列队首,毫不停顿地直奔主帐而去,翻身下马,大步流星。他对王六微微颔首,刚一打开帐篷,一道身影就小炮仗般冲了过来,一把扑进他怀中。

王六微微一怔,识趣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