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

这完全是扶姣脱口而出的话, 甚至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个要求代表了什么。

李承度没有停顿,顺着先前的动作,便又在小腿印下一吻。很难说这动作带着狎昵, 因为他的神色太平静了,仿佛只是顺应她的话, 盖去赵凤景留下的不适。

扶姣的脚踝还被他握在掌中, 泡了许久的小腿极热,和他的手、他的唇有些许温差。低首看着, 摇曳烛火将青年每根发丝都印得极为清晰, 随动作拂过她的小腿, 带来些许痒意。

大概是两人这些日子相处得太亲近了,她此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还会不舒服吗?”李承度问她,目光一如既往, 稍微有不同的, 大概便是因深夜而略有变化的声音。

摇摇头, 扶姣想了想,小声道:“你的手有点凉。”

李承度颔首, 说了声抱歉, 帮她把挽起的裤脚慢慢放下, 披好氅衣, “现在呢?”

扶姣本想说没什么了, 不知怎的,忽然感到浑身一软,无力地朝旁倒去, 被软被接住。她自己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睁大眼睛颇为茫然道:“好像没力气了。”

准确来说,除了脑袋仍能自由转动, 四肢都变得软绵绵,如果这个时候再碰到赵凤景,恐怕连推他的力气都没有。

李承度将她扶起,把过她的脉,思及她先前说的药粉,“应当是那药粉起效了,无事,几个时辰就会恢复。”

原来赵凤景用的是这一手,扶姣又想气愤地哼声了,但因之前哭得太久嗓子都哑了,这恼怒的冷哼也变成了哼哼唧唧,“要是在洛阳,我要让舅舅砍他的脑袋,给他大卸八块。”

李承度道:“好。”

好什么?扶姣反应了会儿,意识到什么,“真的杀了他吗?”

“嗯。”李承度语气很轻,“他冒犯了郡主,不该留。”

扶姣只是因这人身份而好奇了下,听李承度这么说了便也点点头,很自然地接受了。

虽然以前在洛阳时,她甚少亲眼见过人命,但随李承度一路行来,也早就见识了不少,并不会因杀了这种死不足惜之人而不安。

“那我们是不是要离这里了?”她有点可惜,毕竟赵云姿很不错,经过这一遭,不知俩人是不是还能当朋友。

李承度道不一定,要视情况而定,说着,将她横抱起平方在了榻上,为她盖好被褥。

“你不许走。”见他有出门的动作,扶姣又感到了不安,李承度道,“我把水倒掉,不离屋子,很快就回。”

点点脑袋,扶姣双眼跟着他到屋外,转了一圈,看着他把烛火调得暗了些,又燃上香炉,心情跟着慢慢平复下来,总算不再惦记赵凤景的事了。

真正说起来,赵凤景并没能给她造成什么实际伤害,更多是给扶姣带来了居然有人敢冒然她的震惊和世上竟有这么恶心的人的厌恶。若说伤心难受,那是没有的,顶多只有对李承度的小小不满,于是终于想起了般道他失职,没有及时护住她。

李承度一概认错,并不否认,这让扶姣心气更顺了些,勉强道:“这次暂可以原谅你,但以后再不可以离我太远了。”

“好。”

“那我睡了,你守着不许离。”

“好。”

小小打了个呵欠,扶姣视线转过李承度,没有马上合眼,而是看着墙上和床幔上的身影出神,等浓浓困意席卷而来,才颤了颤眼皮,缓缓闭上。

临睡前,她被睡意占据的脑袋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想嘟哝一句李承度你是不是喜欢我。

但想想,这不是很明显的事么,若非爱慕她,怎么可能轻易跟着她从雍州一路跑到这里,对她言听计从,她现在只是一个名义上的郡主而已。

不过也很正常,毕竟她这么好,美貌才智兼备,世上若有人不喜欢才是稀奇,他肯定早就如此了……带着这种想法,扶姣愈发肯定,困顿中也点点脑袋附和自己,终于沉入了梦乡。

察觉到她呼吸真正平缓下来,李承度方抬眼看向小郡主,仅露在被外的脸蛋显得宁静乖巧,完全看不出那张牙舞爪凶巴巴的模样了。想到今夜在那间小屋看到的景象,不得不说,他至今仍感意外。

却也不那么意外。

毕竟之前在雍州就有过一次了,能够在周围没有一个自己人的情况下,把婉姨娘教训一顿,小郡主的胆量总是能够叫人惊奇。

譬如现在,只是哭过一阵,就已经能够把今夜的惊险放下安心睡觉,寻常人应当很难做到。

这种心中不存事的洒脱……当真凤毛麟角。李承度抬手,想弹一弹小郡主无忧无虑的睡颜,凌空滞了半晌,手都没落下,最终一转,给她掖了掖被角。

…………

李承度遵守诺言,在榻前守了一夜,赵凤景那儿彻底交给了王六去办,翌日从王六那儿听到回禀,说人已经没了,便微微颔首。

“主子,现在如何,我们是要直接离淮中郡吗?”王六想,他们弄没了人家预备过继的子侄,虽说事出有因,但赵家郎主应当无论如何都忍不了罢。

“不用。”李承度了了眼濛濛的天色,“我去和郡主说一声,稍后去寻赵渚。”

杀赵渚确实是在那一瞬间生出的想法,但想法过后,脑中已经同时有了应对之策,他从没有杀了人就走的打算。

“等会儿郡主起榻,你陪她用朝食,赵家下人……暂勿让他们靠近郡主。”

王六说一声是,想起昨夜那事对一个小娘子会造成的影响,也是忧心忡忡。小郡主向来爱笑,希望此事不会打击到她才是。

二人说话间,赵云姿已经走进了院子,她是孤身而来,没有带任何仆婢。大概是因为她常年吃药,那药粉吸入得也不多,所以她受影响并不深,除了比平时稍稍虚弱些,眼神反倒更清明。

王六对她投去警惕的目光,她也恍若未觉,只是往里瞄了下,“纨纨她……还好吗?”

李承度颔首,“并无大碍。”

赵云姿松了口气,她一夜没睡,回去想了想,连衣裳也没换,脂粉未施,带着略显憔悴的脸就来了,如今看李家郎君和他书童的模样,估摸着赵四郎应当是没了,更加说明她来得没错。

“你们是要去找我爹爹?”赵云姿问,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道,“我也一同去罢,昨夜那事……我也在场,毕竟是我赵家有错在先,有我在旁,也好说些。”

她有意帮忙,李承度没理由拒绝,倒是王六显得意外,大概没想到赵家娘子会站在他们这边。

赵云姿了解爹爹起居的时辰,道他这个时候差不多起了,李承度便入内和迷蒙睡醒的扶姣打了个招呼,转身同她而去。

朝阳仍在云层内,若有似无的金芒洒在前方大步行走的青年身上,赵云姿看着他的背影默默想,早该意识到的,纨纨和他这样的模样、举止和气势,怎么可能会是普通的富户。

因赵家的地位,赵云姿也曾见过当地刺史及他的家眷,作为一州的掌权者,刺史已经是地方级别最高的官员了,但想起来,依旧没能比得上他们俩。

纨纨若是郡主,那这位李郎君是什么身份呢?赵云姿想,这样顺从照顾,莫非是她的侍卫?也不像……侍卫应当不会那么亲近。

她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入主屋前,赵云姿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李郎君,昨夜那个称呼,你是故意在我面前道出的吗?”

李承度看了她一眼,“赵娘子多虑。”

其实故意不故意,并不那么重要 ,赵云姿想说的是,“无论你们身份为何,纨纨都是我的朋友,只要你们不想说,我会守口如瓶,所以……”

她目中隐有祈求,李承度稍微一思便明白了,赵云姿担心他一不做二不休,迁怒到整个赵家身上。

到底是深居闺中的简单性子,恐怕因昨夜之事和那声称呼而思虑了一夜,惴惴难安,好不容易才有勇气在他面前说出这句话。

赵云姿能和小郡主相处甚佳,某种程度上,她们也是同类人。入赵家后,李承度对她观感不错,知晓她是个纯粹人,也无意吓唬,平淡道:“赵娘子不必担忧,我此来是为向赵伯父赔罪,并无它意。”

是这样吗?赵云姿怔怔看了他几息,想到他和纨纨相处的模样。能够对纨纨的孩子心性百般包容的人,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恶,骨子里应当也是个温和人物,看外表和平日举止亦是端方君子,没必要骗她。

她点点头,“好,我信你。”

二人一前一后入内。

赵渚向来起得早,这时候正在院中练养身拳法,见了他们忙收势,意外笑道:“悯之,姿娘,怎的一大早就来了?”

“爹爹。”赵云姿先出声,扫过左右仆役,屏退他们,等这方仅剩三人时,就扑通一声跪地,抢在李承度前面口,“爹爹,女儿做了错事。”

赵渚敛笑,先看了眼李承度,目带狐疑,又忙上前扶女儿,“天寒,你底子弱,先起来再说。”

面上仍是温和的,没有露出什么异样,“是什么事?”

他显然误会了,看着女儿和李承度一同来,还当是男女间的那些事,诧异之余倒没那么生气,毕竟他也很欣赏李承度。

但没想到,女儿下一句话就把他震得几乎魂飞魄散,“我把赵四郎杀了。”

“什么?!”赵渚先是失声,意识到自己失态后,深深拧起眉头,“姿娘,不可胡言乱语。”

说出口,赵云姿反倒坚定了,不复先前的犹豫,“爹爹,女儿没有胡说,是真的。”

她本以为自己需要伪装一番,可是没想到一见到爹爹的脸,再忆起阿兄的死和这些日子面对赵四郎时内心的煎熬,眼泪已经情不自禁簌簌落下,就这样把昨夜的事稍微改动后一字一句道了出来,并说:“他试图轻薄女儿和李娘子,李娘子为了护我还受了伤,后来纨纨兄长赶来,一时情急之下出手,就……”

“但他也不是李郎君所杀,是女儿后来没忍住,用金钗刺他泄愤,只没想到他就直接没了声息。”

赵渚仍不可置信,看看女儿,又看李承度,“悯之,这是真的?”

李承度摇头,赵渚一口气还没松下,就见他深深作揖,歉意道:“人为我所杀,与她们二人都无关,赵伯父若有怨言,我绝无二话。”

他一句话都没辩解,反倒更有说服力,赵渚先是勃然大怒,欲对李承度动手,可对上他的目光,不知怎的身子一颤,往后退了两步,“大郎怎会做这种事……”

眼中隐隐浮现出了自家大郎的身影,爽朗大方,待谁都是菩萨心肠,怎会是那种无耻下流之人呢。

赵云姿一看,就知道他又把赵四郎和阿兄弄混了,“爹爹,他不是阿兄,即便长得再像,也是两个人!这人卑鄙无耻,不过是见赵家财大势大,平日故意学着阿兄讨好你罢了,你去问问管家他们,谁不知他的真面目,平日不止喜欢对下人动手动脚,便是对着我也……”

赵渚回过神来,“你怎么从没和爹爹说过?”

赵云姿咬唇,“我……我害得阿兄殒命,对不起爹爹,好不容易他能让爹爹稍微宽慰些,也不敢说出来。只是他这次做的实在太过了,对女儿……也就罢了,竟还敢对客人动手,爹爹,即便留着他,也迟早要给赵家带来祸事的。”

“……傻孩子。”相较于赵四郎,赵渚自然是更信女儿的,只是眼中不免悲痛,“大郎他……”

说到一半,再说不出了,沉默好半晌才勉强平复下来,再度看向李承度,目色复杂。

对女儿,赵渚可以宽容,但对李承度,他无法做到轻飘飘放下。这是故人之子、恩人之子,却也害得他没了第二个儿子。

赵渚的眼神,作为女儿的赵云姿最是了解,忙道:“爹爹,这事怪不得李郎君,赵四郎冒犯他的至亲,任哪个男子都忍不了,何况若非他及时赶到,女儿恐怕已经被……功过相抵,爹爹实在不喜欢,干脆就让他们走罢。”

“姿娘,你喜欢他?”没想到大段话后,赵渚冷不丁冒出这个问题。

赵云姿大惊失色,连连摇头,“不是不是,爹爹误会了,我只是和李娘子的关系好些,和他仅见过这几面而已。”

“不是……就最好。”赵渚轻声道,确实在纠结要如何处置李承度,直接放过他们兄妹?这不是他的作风,可近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又实在喜欢这个年轻人。

何况,最重要的一事是,再过几日,徐淮安就要来淮中郡了。徐淮安认得赵凤景,据赵凤景自己所言,他和徐州刺史还一起打过马球,私交甚笃。

知晓赵凤景人品后,那话中应有些水分,可有个事实不会错,徐淮安认得赵凤景,在信中还提过他过继此人一事,玩笑表示要再打一场马球。

如今赵家族中都知道他要过继四郎,临到当口,他要如何对族中交待?要如何对这位刺史说道?

能够成为偌大的赵家之主,赵渚迅速从悲痛中抽身而出,皱眉思索起这些来,而这些事,也正是李承度早早考虑过的。

“其实我此来,正是因此事,另有些话同赵伯父说。”李承度终于口,“若赵伯父仍能信我,请往书房一聚。”

冷然凝视他半晌,赵渚在女儿急着帮忙的目光下,松口道:“好,我就听听你还有什么话,若不能说服我,这件事就报官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