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

从李承度口中可知, 听泉先生和夫君得救后,并未马上在江北的万里定居,而是慢悠悠去游山玩水了一圈才决定的。

他们曾路过淮中郡, 听泉先生说,她曾给当地赵家留下一样东西, 如果李承度离开了扶侯, 可以去取。

当然,这话已经过了李承度的润色, 事实上母亲当时说的是:“你若有志, 离了扶侯的话, 不如去淮中郡走一趟,我给你留了个有趣的东西。”

母亲的心思,李承度承认自己时常看不透, 确实也颇为好奇她到底留下何物。

所以来走了这趟。

淮中郡是个极其特殊的地方, 这种特殊不仅体现在它位于两州之间, 富饶一方,更是因这当地赵家。

赵家世代扎根淮中郡, 百年名门望族, 以往还出过朝中几位大员, 在当地威望比郡守都高。此地每有郡守到任, 第一件事必是拜访赵家, 若有大事,也必同赵家商议,请其决定, 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

前些年朝廷还能稍微管束到这儿, 但随着这两年局势的变幻,这儿似乎已经完全成了赵家的地盘, 两州刺史都不管,朝廷也是无暇顾及。当然,赵家人自己似乎并没什么心思,该纳税时,依旧老老实实地上缴,也不曾有别的动作。

扶姣听了直皱眉,虽然她已经知道舅舅的不称职,各地生乱是必然,但每每听到这种事,还是很讨厌。

“那我们是不是要偷偷潜入?”她想象夜间当一个蒙面刺客,飞檐走壁,又是兴致满满,“我给你望风!”

“不需。”李承度道,“我有母亲留下的信物拜访。”

“……喔。”扶姣悻悻坐回,百无聊赖地倚在窗边看风景,看市井喧闹。

他们已在客栈落脚,这座号称淮中郡最大最豪华的客栈布置不负所望,让挑剔如扶姣也很满意,便要了临近的两间上房。

久未畅快沐浴,扶姣在桶中待了近半个时辰才出,这会儿浑身被泡得粉粉嫩嫩,懒懒地靠在那儿,也没急着梳发点妆,任长发披散,腮侧还微微鼓起,那是含着糖。这种仪态不佳之事,以往她绝不会在外人面前做出,但和李承度来回在路上奔波了那么久,自然早就成了自己人。扶姣想,反正她什么模样都很漂亮,他也不敢说什么。

李承度说他们需要在这儿先等两日,两日后王六就到了。

赶赴万里时,他们远离人群,无需做任何伪装,但如今要长居城镇,以防万一,还是等王六来为他们易容一番的好。

“那我们现在就不能出门吗?”

“郡主若要去街市玩,戴上帷帽即可。”

扶姣立刻高兴起身,“好,那我们现在就去罢。”

不知这淮中郡和那些地方又有什么区别,定有很多新鲜的小玩意和美食。这也是扶姣一路行来领悟出的道理。

分明大早才进淮中郡,收拾一番后就到了午时,不知她哪儿来如此旺盛的精力。不过李承度本就要出门一趟,无有不可地应了。

临出门前,自要好好妆扮一番。扶姣包袱里添了三套冬装,颜色各异,她一一去屏风后换过,然后期待地问李承度,“哪件更好看?”

李承度捂唇沉思,最后道:“冬日应取深色,不若雪青那套配黛蓝氅衣,另外两件,等快到春日时再穿不迟。”

扶姣意外,他竟还懂这些,问出声,李承度只道搭配衣裳和作画取色有异曲同工之妙,并为她选好了相配的耳环和小钗。扶姣看去,都是她也觉得正合适的式样。

她愈发惊奇,一一换上身,在铜镜前转了一圈又一圈,忍不住想夸李承度,目光微转,想到什么般,“你怎么这样有经验啊?”

又是轻声细语的问话,实则危机四伏,李承度自若道:“曾看母亲教过父亲。”

原是如此,扶姣立刻点头,“先生的眼光,自然是最好的!”

说罢无需李承度提醒,主动去取帷帽,跟在同样做了简单伪装的他身后。

淮中郡不负其富庶之名,冬日街道也不见萧条,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午后也有各式蒸点心的小摊小铺在张口叫卖,热气贯冲,让整条街都香气充盈。

这种吃食,扶姣大都只吃个新鲜,且浅尝辄止,多余的一概往李承度怀里扔,反正他自有办法处置。

听闻一家茶楼的白糖糕口碑极佳,扶姣问清位置,直奔而去,选在临窗雅座。

茶楼向来是闲聊之地,各类人皆有,若是无趣了,在这儿点一壶茶一碟瓜子待个半日,从朝堂大事到邻里间的家里长短都能听个遍。

无意间听到“雍州”“扶侯”的字眼,虽然扶姣早就放下,但耳朵还是不由自主动了动,仔细听去。

“听说扶侯点了十万人马,陈兵上谷郡外,待春分就要越过云河攻上,啧……战事将兴啊。”一人啧啧称叹,因战火远离此地而有闲暇评判。

“此事是宣国公做得不地道,听闻那位明月郡主是扶侯和长公主唯一的血脉,他也不曾有其他子嗣……你说罢,杀了人家爱女,岂有人能岿然不动,侯爷也是寻常人,血肉之心,为爱女之死兴战,倒不是不能理解,且要敬佩一句性情中人。”

“确实如此……”

会在茶楼说这种事的,大都是身着文衫书生模样的男子,他们无事时就最爱指点江山,从时下的新政到朝堂局势一一论个遍。他们口中的道理可不用听,但这些事,定是已经传得整个大鄞都知晓,才敢堂而皇之地议论。

扶姣听得还有些呆,谁死了?谁的爱女被杀了?

她看向李承度,想请他解惑,而他听了会儿,道:“看来侯爷的确已经兴兵,且令人将此事传遍了大鄞。”

在前往江北的路途,他不曾联络过其他人,也不曾特意关注政局,亦想放松一番罢了。扶侯这个决定,令他有种不出所料的感觉。

扶姣仍茫然,抿了抿唇,“那他是不想再认我回去了吗?”

她想过爹爹会暴跳如雷,会气愤至极,但没料到他会如此干脆,直接放出消息说她已死,并以她为借口向洛阳发难。

李承度对此不予评价,静静看她,“郡主是想要回去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或许小郡主自己没有意识到,在她做出那个决定的第一步起,就不可能再有回头的机会。不止是如今被扶侯宣告已亡,依照她此前的设想,今后还可能直接与扶侯为敌。

“不想。”扶姣轻轻摇头,犹豫了会儿,“只是我没想到,爹爹会这么……”狠心。

伤心是有,但很淡,兴许是经过了这么长一段时日的间隔,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再像之前那般难受,更多是震惊和不解。因为她一直以为,即便做出那些事,但爹爹对她的慈爱是不会有假的。

转回脑袋,不再听那些人的议论,扶姣道:“算了,是我先丢掉他的。”

连爹爹也不叫了。

李承度道是,“是郡主先离开的。”

没错,就是这样。扶姣面上微微放松,连喝两杯茶,又重复几句,决定不再思索这件事,转而道:“你出门不是也有事吗?现在就去罢。”

她想去做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李承度了然颔首,又道:“郡主若带了小印,今日也可顺道去明月商行一趟。”

虽然不一定会真的用这笔钱财去招兵买马,但若能确定将其握在手中,也是不可小看的助力。

扶姣嗯一声,“我一直随身携带。”

答话时,她仍在无意识摩挲茶盖,直到李承度已经付过茶钱前来唤她,才回神应声,随他踏出茶楼。

…………

午后正是艳阳最盛之时,市井人潮攒动,偶有驴车经过,扶姣却走得心不在焉,慢一阵快一阵,忽然脑袋撞到什么,她神游天外般抬头,是李承度停了下来。

怎么了?她隔着帷帽用眼神询问。

却见他伸出手来,“人有些多,郡主可要牵着?”

“……嗯。”扶姣定了定心,将手放进那温热的掌心,被他带着穿过街道和人群,缓慢行走间,那些如云般飘来飘去的思绪好像也散了,通身的五感,竟只剩下手心的那点温度。

她放空脑袋,任他带着自己。

二人看起来虽有些亲昵,但在风气颇为开放的淮中郡也不那么打眼,行人至多格外扫一眼,觉得是哪对感情好的小夫妻罢了。

李承度走进了一家典藏行,道出母亲所留信物的模样,再交付了一笔银子,就转头往明月商行去。

据传,明月商行成立已有二十余年,当初明月长公主也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娘子,李承度猜想最初的主家应是长公主的某位长辈,待稍有雏形后再交由她打理。杨家皇室的威信在朝中虽一般,但凭借长公主的身份在背后运作商行还是有不少便利的,长公主本身应当也是个经商奇才,才能将商行发展成如此规模。

只不知长公主的识人之力如何,毕竟这样滔天的富贵,主家又不常管束,那几位掌柜……若非极忠心有原则之人,很难抵住诱惑。

李承度选择了一间带有明月商行标志的钱庄,一般而言这种地方背后的东家才会了解更深。

二人气度不凡,双双进入钱庄时令掌柜眼前一亮,“二位是来兑银子还是……?”

“兑银子。”李承度说着,取出了那方小印,“我要用它取五千两银子,不要银票。”

掌柜一愣,仔细看了看那小印,小心询问,“这是何物?郎君为何说用它兑银子?”

李承度皱眉,作出不悦模样,“难道不可?当初我拿到此物时,有人可是与我说,用它在明月商行,想拿多少银子便能拿多少。”

他作出蛮横模样,掌柜就愈发小心了,赔笑道:“兴许是小人见识短浅了,请郎君容我去问问东家,今日我们少东家正好在此。”

李承度嗯一声,慢悠悠落座,立刻有下人奉上香茗点心,觑了眼他身侧戴着帷帽一言不发的扶姣,似想说些什么,又走了。

扶姣不大明白李承度的做法,她对什么官场商场的勾心斗角并不了解,“你怎么那么凶?那掌柜还以为你从别人手里抢的呢。”

“先等着。”李承度轻声道,端茶在鼻间轻嗅,而后颔首,“郡主忘了,明月郡主离世的消息,明月商行之人必定也已收到,主家身亡,现如今商行内状况未知,不可冒然相认。”

扶姣先不解,而后慢慢凝起眉头,他的意思是,商行内现如今可能也在夺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