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

其实这方小印, 并不是扶姣直接从母亲那儿继承的,明阳长公主离世时她才七岁,如此贵重的信物怎么敢交给一个孩子。长公主对夫君扶侯不信任, 便把东西交给了皇后,让皇后等到合适的时机代为转交。

彼时长公主想的是, 就算皇后独自吞没了这间商行, 那也是留在自家人肚子里,总比成为扶侯起事的倚仗好。

不出她所料, 扶侯在她离去后果真百般试探过扶姣, 他知道妻子经商有奇才, 名下资产颇丰,料想会留给女儿,但没想到长公主留了这么一手。

扶姣也是及笄那日才知自己富可敌国, 起初皇后并没有对她说明月商行代表的意义, 只是她好奇问了句能买什么东西, 皇后就开玩笑似的随口轻飘飘一回,差不多能买大半个鄞朝罢。

所以, 这会儿她说有足够招兵买马的银子, 也多少有点玩笑的成分, 事实上并不是十分确定。

见李承度沉默着不说话, 扶姣兴冲冲的心从天上慢慢回落, 伸长了脖子看他,试探道:“不大够吗?”

她想了想,“其实还有些别的, 只是都留在了洛阳, 不知还能不能取……”

说完掰着手指头数,“能够买来一两万人马就行啦, 我们就出其不意杀回洛阳,救出舅舅他们就跑,宣国公他们自己都有一大堆烂摊子,肯定没有闲工夫追我们,到时就找个小地方占山为王,隔山观虎斗,管他们打得怎么样,哼……”

皇帝好歹是一国之主,被她说得今后好像要去当土匪山大王。

李承度听得莞尔,这位小郡主总是有办法叫人啼笑皆非。

哪止一两万,便是十万二十万人马,明月商行养起来也不成问题,她恐怕都不知道自己这个“富”,到底富到什么程度。

“郡主得到这方小印时,难道没见过什么人吗?”

“唔……”扶姣心虚地转了转眼,“舅母倒是带我去见过几个,也就那么一回,后来……后来我太忙了,就没特意传过,反正他们只认我和这小印就是。”

哪是什么忙碌,分明是她自己懒得打理,以不会经商的借口,完全按照以前那般经营。商行那几个掌柜想来清楚她习性,也不过多打扰,只在吃穿玩乐上按时奉上最新最好的,偶尔送来账本,都被她丢到一旁。

全国最大的明月商行,被扶姣当做了珍宝阁、制衣铺之流的小金库,若是被人知晓,想必要气得吐血。

听她回答,李承度就了然了,她应该完全没了解过这间商行。

他提起小印,将它轻轻放回扶姣手心,微凉的指尖相触,让她轻轻动了动,歪过脑袋看他,不知是什么意思。

“郡主所言,可行。”这么一句话,让扶姣双眼噌得亮起,李承度不紧不慢道,“但招兵买马并非这么简单的事,郡主想要的是未经过训练的平民散兵,还是现成的将士?若是后者,那付出的就不止银两。”

现成的兵哪有那么好捡的,运道、筹谋、天时和人力缺一不可。如果只是凭借银钱和粮草,那大可以招来众多乱世中无依无靠的平民,这是个可观的数字,但是否有一战之力,战力几何,就很难确保。

扶姣琢磨了会儿,越想越头疼,最后一恼,“这难道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吗?我出银子就可以啦。”

李承度沉吟,似在思索,那双沉静的眼眸看着扶姣,“那么,我为何要帮郡主呢?”

诚然,在看到玉玺和这方明月小印时,他亦有不可避免的动容。大约是傻人有傻福,小郡主运道出奇得好,在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时候,旁人想要的一切都在暗中送到了她手中,但凡李承度稍微有心,都能轻易从她手中得到这些。

不知是因着那一点未泯的良心,还是觉得欺骗一个小傻子会遭报应,他没那么做,且此时也没有应她的打算,因为这明显是个麻烦,大麻烦。

见扶姣仍在思索,李承度回身再度落座,给自己倒茶,提起茶壶,视线停留在那细细小小的水柱上,修长的手稳而有力,不曾有丝毫颤动。

他行事总是如此,不疾不徐,好像万事皆成竹在胸,这种沉稳从容是他人少有的,也很容易给人安心,令人觉得他无所不能。

至少扶姣就这么认为。

那个答案,在来时扶姣就已经想好了,组织过语言,眨了眨眼道:“因为跟着阿父,没有跟我有前途呀。”

李承度刚把茶盏送到唇边的手一顿。

“你难道想不清楚嘛,阿父手下能人众多,那么多都是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的老人,很得他信任。”扶姣负手踱步,煞有其事地讲道理,很是语重心长,“你太年轻了,在那些人眼中说不定还乳臭未干,平日肯定没少遭排挤罢?你看,整日独来独往,连个朋友都没有,也只有王六那样的小傻……老实人才会跟着你。”

说着一停,很是神气地回看他,“跟着我就不同了,马上封作大将军,银子、人手都随你调度。等事成之后,只要你想,我和舅舅他们找个地方隐居,把人都留给你也未尝不可,这难道不比在阿父那儿当个小都统好?”

“年轻人,眼光要放长远些,虽然如今我看着没阿父厉害,但你看这些,假以时日必定不差——”

小嘴叭叭一顿,分明还没影儿的事,经她一说,倒好像马上就能当皇帝般激动人心。李承度看似认真听着,实则越来越忍不住笑意。

“郡主。”他仍在座上,打断她,眉眼中很有些温和,“请过来些。”

“什么?”扶姣疑惑地看去,瞧不出他的意思,便不大乐意地往那边走了两步,正嘀咕有什么事,下一刻左脸就被那只手轻轻掐了下。

很轻的力道,一掐即撤,扶姣差点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意识到后,那双眼果不其然地瞪圆了,看看他,再摸摸脸,“……你做什么?!”

“方才有只飞虫。”李承度很淡然道,手已经搭回了椅背,毫无做坏事的感觉,“已经帮郡主弹走了。”

那是弹吗,分明是掐罢?扶姣狐疑地盯着他,也有点不确定,毕竟李承度不像是那种会捉弄人的恶劣性子,他十七岁时就沉稳得像个老头了。

最后不大高兴地唔了声,“那你直接说就是,不可以随便掐脸。”

“好,下次一定。”李承度依旧是恭敬模样。

扶姣今日未施脂粉,脸蛋素净,捏起来的感觉很柔软,像是略带弹性的面团,细腻光滑,和李承度想象中别无二致。

那天看到渥丹的举动时,他就有些想试一试,只是克制了。但今日看着她在面前喋喋说道,总觉得那下面是一只憨憨的小狐狸,或者说是只摇着尾巴的欢快小狗儿,一时没忍住,就上手了。

可惜不能过多停留,时间再稍微长些,指不定要被咬。

“我说的这些,你觉得如何呢?”扶姣问他,仍是很自信的神色,根本就没想过他会拒绝。

李承度确实也没拒绝,微微颔首,道:“兹事体大,请郡主容我考虑几日,再予答复。”

的确是件大事,不能轻易定夺,扶姣很大方地应了,“那就好好考虑罢,给你三日,你是个聪明人,定知道如何取舍的。”

在架势上倒把一些官场老臣学了个十足,不知方才那些忽悠人的话,是不是就是往日在宫里听多了模仿的,有模有样。只太稚嫩了,叫人难以重视,也只有李承度会耐心听她讲诉。

他最后还认真问了句,“有这样的资本,郡主去请侯爷,他未必不会答应,为何会来寻我?”

“阿父不行。”扶姣摇了摇头,面上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他不会去救舅舅的。”

她已经完全看清了,阿父根本就不关心舅舅的死活,如果阿娘还在,也许有那个可能……可能就如同世人常说的罢,人走茶凉,阿娘这个维系的纽带没有了,即便是她,也无法让阿父有所动容。

相较于近十年来只是见面,而没怎么关心过自己的父亲,扶姣内心更愿意当做亲人的,还是舅舅一家。

想到这些,扶姣有点低落,很快就恢复一如既往的模样,郑重对李承度道:“我相信你。”

…………

回郡守府的路上,扶姣脚步很是轻快,面上还有点儿小得意,脑海中仍不住浮现李承度最后那带着些许错愕的神色。

他肯定是被自己那一声相信给震撼了。扶姣无比确定地想,这是她从书中学得的方法,利在前,只能些许动人心,真正要收服一个人,还是要靠情、靠义、靠本事。

这三者她都不缺,收服一个李承度自然是不在话下。

相比于阿父,还是她更有当主公的资质罢。扶姣叹了口气,可惜她没有争天下的雄心,不然帮舅舅拿回江山也未尝不可,但那太累了,况且……舅舅连拿玉玺盖折子都嫌累,那个位置,他八成也不想再要了罢。

等救回舅舅,他们就寻个世外桃源,一家人吃喝玩乐,也很不错。

小算盘打得啪啪响,扶姣又从侧门溜进府,进倚阳居的刹那,忽然神色一顿,想起了什么,那个凶她的人,她忘了让李承度去找他算账!

犹豫的神色在面上闪烁不定,扶姣颇为苦恼,再走一趟,她觉得路太长很累,可是放下,她又不能咽下这口气。

长这么大,还没几人敢在她面前甩脸色摔门。

脚步无意识地慢慢往里挪,才要绕过墙角,就隐约听见了里边的交谈声。

是两个缩在廊下避风的婆子,她们负责院内外的洒扫,平日也难得见几次主家,规矩没那么严,嘴便不牢靠。

“前些日子那位被侯爷关进柴房里,发那样大的火,后来放出来,如今还不是没事儿人似的。”婆子感慨,“到底还是有子傍身得好啊,瞧瞧,府里内务还是能管着,虽然没名没分,但谁敢小看她。”

另一人附和,“那是,咱们这位身份是高,听说娘是什么公主,可是不是说皇帝都要没了,什么公主郡主的,也就不作数了罢?侯爷如今也不往这看一眼,人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可见这话是真真儿的。”

“是啊。”婆子跟着叹,“倒是个可怜的,脾气又大,小郎君日日来拜见都不得入门,等日后晓得是怎么回事了,指不定要怎么闹。”

扶姣一愣,疑惑地皱起眉头,她们在说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