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别哭了

屋内,暮色稀薄中还有堪堪光亮。赵晔一迈过大敞的木门,就朝着隔壁的木板轻嗤了声。

声音极低,但蒙大可是上过战场的人,耳力自然不会差。他见状,轻手轻脚地离了木板,寻了处较远的地方坐下。

这天之骄子还真是难得伺候,自己都听如此之久,怎么笙笙一回来就不能了?

“夫君,我先点着灯盏,你坐着等我一会。”

笙笙进屋以后就一直站在门边,单薄双肩上的一头檀黑卷发迎着晚风肆意吹拂,时不时绕着她面颊往内飘动。

笙笙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而不是一直傻站在门口等着夫君说话,停在油纸包上的目光,半点也不敢看他。

笙笙随着话音迈开细步,洇出干涸血色的灰黑布鞋恰恰要越过赵晔身旁时,她眼中的油纸包离她越来越近,乃至一团香甜都已经拥在她的怀里。

“拆开。”赵晔起身,一个阔步就跨过了地上的碎陶片。

等笙笙回神,玄色背影早已经停在木柜前。她见着冷白骨节挨近了一个完好无损的抽屉,一抽一拉,自己前几日用过的灯盏就被他拿在手里。

夫君的动作好生熟练,可是她只在他面前点过一次灯盏。

笙笙瞧着来人,夸赞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模糊不清的身影便坐在了凳子上。她抱着油纸包踱步走到桌边,一双杏眼望着他。

血色未干的唇嗫嚅良久,才慢慢吐出几个字,“夫君,我能不能先把地上的布袋捡起来,再拆开油纸包?”

能不能?

赵晔听着话,眼尾的余光睨起身侧的人。他在她眼里难道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连动手捡她自己布袋的这种小事,也得听过他的话?

赵晔不说话,只是任着手中的灯盏悬在半空,深棕的灯柱被捏得咯吱咯吱响。

“夫君,我不捡了,我不捡了。”

笙笙急着说道,毛绒绒的脑袋也随着颤音左右摇晃。可低眉敛眸的她没有看见,倒映出玄色的阴影朝她笼罩而来。

“将油纸包放在桌上,捡起布袋,还有那个馒头。”

“噢?”

赵晔就听见眼前的人凭着本能应了声,眉眼始终耷拉朝下,连着圈圈卷发都是乱糟糟的铺在肩上。

“把你的玉簪给我。”

平缓音色脱口而出,赵晔便看见她很明显的抖了一下,本就受伤流血的脖颈缩得更厉害。

怕他?

那还不让他走,那还左一声右一声的喊着夫君。赵晔有些愣住,宽肩不自觉向下倾斜,直到一声噎呜传入耳中。

“你不把玉簪收走,好不好?我的五两银子都给你,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这支玉簪。没有玉簪,我压根就遇不上夫……你。”

断断续续的哭声在屋内响彻,笙笙红着眼睛还死死抓住手中的玉簪。她不敢让任何人看见她哭,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她真的忍不住了。

夫君为什么不信她?她真的好好护住了玉簪。

可是马六一堆人那么那么多,如果不是她记得夫君用玉簪抵在自己脖上的事,她今晚肯定就回不来了。

“我没有想要收走玉簪。”

赵晔略微无力的说了句,对着她颤抖不已的双肩生出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烦躁。

他很少见女子哭,因为贵女子根本不会在他面前做出此等无礼的事。哪怕是寻他判公道的赵颐,也只是假装扮上哭腔。

“笙笙,别哭了。我拿玉簪,只是想让你把头发绾上。”

赵晔很少向人这般低声解释,他也没有想到笙笙的反应会如此大。

“把头发绾上?”

笙笙吸了吸鼻子,指腹触着温热的玉簪,清了嗓子说道:“玉簪绾发,我只在街上见过富贵公子是这般模样,我不会的。”

不会就罢了,难道还要自己给她一个傻乞丐绾发吗?赵晔蹙着眉心,修长身姿往后退了一步,手里的掉漆灯盏又落了星点。

“把东西都放在桌上,将你头发弄成平时的模样。”

笙笙听着他的话,半点也不敢怠慢,得了空的双手很快就把一头卷发扎成了平日的丸子头模样。

灰白倩影在赵晔身侧曲着腰蹲下,白皙脖颈上的一道长长血痕也全然显在他眼尾余光里。

赵晔鼻息有些重了,看着血痕的平静目光渐渐变冷。他一把松开手中灯盏,柔顺的玄色袖口紧紧贴在桌面上。

“夫君,我捡好了。”

笙笙把鼓鼓的布袋抱在怀里,原本就松垮的两只衣袖滑到肘间,将小手臂上的交横赤色露在了静谧之中。

赵晔沉声不语,盯着油纸包的视线又冷又利,仿若下一瞬就要把木桌戳穿。

而笙笙好像已经习惯他的不说话,径直走到桌的另一边,把布袋放下,洗过双手以后才慢慢拆着油纸包。

许是初夏的夜黑得太晚,笙笙时不时抬眼就能看清赵晔的面容,剑眉星目,挺鼻薄唇。她是偷偷看的,手上的窸窣声也不小。

“夫君,我今日不止买了糯米糕的,还有一个什么什么糕的,月儿姐都很喜欢吃。”

笙笙双手捧着阵阵香甜,黑溜溜的大大眼睛转了又转,还是没有记起来另一个糕点的名字。

她明明是午日刚在徐娘子那里买的尝鲜糕点,怎么就想不起来名字了呢?

“她喜欢吃,你怎么不全都给她?”

赵晔无厘头的问了句,眼神看也不看油纸包里的深褐色。他匆匆掠过她的脖颈,这傻子的脖子到底是怎么弄伤的,那么长的一道血痕,她就不知道寻个东西止止血?

“一共有四个,我送给了月儿姐两个,我们一人一个。”

笙笙很努力的想了下,一脸认真回着赵晔的话。她甚至还侧了侧脑袋,带着鬓角碎发时不时晃动。

因而,左耳后的那颗小红痣出现在了赵晔的视野中,轻轻摇曳,朱色潋潋。

“夫君,你先吃这个糕。这是徐娘子今天头一次做的,虽然我记不得名字了,但我敢保证你没有吃过。”

笙笙举着深褐的饼凑到赵晔眼前,两人之间隔了不少东西,有鼓鼓的布袋,有脏了的白面馒头,还有那支沾了血污的玉簪。

她的杏眼很亮,神采奕奕的模样。但她脖颈上的血色还没有完全干涸,一股淡淡的铁锈味钻进赵晔鼻间。

他伸手接过深褐的饼,却迟迟没有放在唇边。纤长的睫盖住了浓浓暗色,安静再次笼罩在两人间。

“夫君,要不我把灯盏点亮吧?”

笙笙望着空荡荡的灯盏,心里升起不明的惧意。她知道夫君待会就要走,可他怎么还是一脸的不欢喜?

“夫君,我没有在推延时间,你可以只吃一口这个饼,就吃糯米糕的。我点灯,只是想让你能看得清楚些,我没有在算计……”

“你的衣裳坏了,你穿着床上的外衣再点灯。”

赵晔没听她继续说下去,话落之后就咬了一小口褐色的饼。傻乞丐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像她这样憨傻的人,能算计自己什么?

来到床边的笙笙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枯黄色,她瞳孔一缩,连忙将外衣捡起来,还顺势拍打了一阵。

这是谷爷爷最好的一件衣裳,也曾在寒冬腊月里救过自己一条命。她望了望床,又看着手中衣裳,始终没有对赵晔发问。

肯定不是夫君把衣裳丢在地上的,许是衣裳自己从床沿滑下来了。可夫君为什么要把外衣脱掉?他的玄色衣裳还在院子里晾着。

“夫君,灯盏点燃了吗?咳咳……”

随着声,一缕青烟在两人冒起,披着粗麻外衣的笙笙被呛得两眼通红。

“亮了。”

赵晔拍了拍手里的碎屑,总觉着唇齿间的甜味有些奇怪。许是被她说中,自己记忆中确实没吃过这样的饼糕。

“夫君,你再吃一个吧,我有馒头就够了。”笙笙一手拨着灯盏,一手拿住了那个掉在地上的脏馒头。

“你要吃这个?”微微抬起的手腕一下顿住,赵晔看着脏馒头上的淡淡灰色不禁皱起了眉头。

一口咬住白面的笙笙点了点头,自己把馒头捡起来的时候使劲拍了拍,而且她还将脏了的馒头皮都剥开丢掉了。

见她如此动作,赵晔连连掖住袖口就站了起来,“你自己吃那个饼,我不饿了。”

他其实还想说,他之前吃的那些黑炭馒头不会也是掉在地上脏了的吧?赵晔不想问,也不敢问,他甚至觉得喉咙已经开始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恶心。

“夫君,你不吃糯米糕了吗?”吃完馒头的笙笙拢着外衣而起,明显可以看见她的两腮都是鼓鼓的。

“我不吃了,”赵晔强忍着想吐的念头,袖下双手攥得死死的,掌心已经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夫君,要不我还是把外衣给你?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她弱弱出声,仰视的目光之中是一片惨白。蔺兰的初夏是白天热晚上冷,而夫君这些日子都没有出门晒晒太阳,他现在肯定是冷的。

“你……”

赵晔刚刚吐出一个字,就感觉全身又热又涨。玄色衣裳骤然跌坐在凳子上,跳动的烛火中还能听到一声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