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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乔婉刚给糯糯讲了故事, 把她哄睡着,手机却亮了一下。
解锁手机一看,是江景行发的微信:【老婆, 糯糯睡了吗?你出来一下。】
想来应该是有什么不得不说的事情,又怕小姑娘已经睡了, 敲门会吵醒, 就给她发了微信。
乔婉轻手轻脚地下床, 一打开门,就看到江景行倚着走廊的墙壁,手扶额头, 目光低垂。
听到开门声,男人抬起头,他眼尾红红的,双手交握在一起,看得见手背上的青筋。
乔婉从来没见过丈夫这个样子,她惊了一下,错愕地问:“怎么了?”
“婉婉。”江景行的声音在颤抖,他伸手掩住眼睛,很艰难地说出几个字, “老二没了,弟妹也没了。”
乔婉一下子愣在原地, 她身子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张了张嘴, 声音很轻, “怎么……会?”
“刚才江城打来的电话,说是特派任务,老二和弟妹都没了……”江景行的声音很晃, 似乎怎么也稳不下来,“那边的人明天一早到宁城,送他们的骨灰……”
他哽咽着,说着连自己都不愿意接受的事实,“还有两个孩子,也是明天送过来。”
考虑到江老爷子年事已高,所以把电话打给了他。
“怎么这样……怎么会……”乔婉也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虽然跟他们有血缘关系的不是她,但她也难以接受,痛心不比江景行少。
乔婉原生家庭不好,父亲在她小时候就意外身亡,母亲想找个依靠,就带着她改嫁,没想到却跳入了更深的火坑。
继父酗酒,每次喝醉了都要打她和母亲,继父还有个儿子,比她大一岁,也总欺负她。
后来母亲去世,她逃离了那个家,一个人做兼职赚生活费,过得很辛苦。一直到被星探发现后进入娱乐圈,也是一个人拼搏。
认识江景行,嫁到江家后,她才找到自己的归宿,江家人对她都很好。
老二夫妇虽然不常回家,但每次见面也很亲热。
她还记得当时弟妹坐月子,还是她去照顾的。
想想那两个孩子也就比糯糯大两岁,却突然一下子失去了父母,乔婉心就堵着疼。
其实江景行的情绪在接到那个电话以后就已经崩溃了,他不断地告诉自己,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是家中老大,是顶梁柱,而且老爷子年纪大了,一定得是他处理的,所以他必须稳住。
但此刻在妻子面前,他的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流下来,“我已经打电话给老三了,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最近忙着收购的事情,江景深经常加班到很晚,有时候干脆睡在公司。
“这件事,还是得告诉爸的。”江景行喃喃一句,“婉婉,你去叫一下宜年吧,给承砚也打个电话,让他从学校回来。”
说完,他步伐有些踉跄地走去客厅。
乔婉伸手擦了擦眼泪,拿出手机先打电话。
不出半个小时,江景深和江承砚都回来了。
就见江景行、江宜年和乔婉三人坐在客厅,满脸凝重和静默。
两人在电话里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眼角都是红红的。
此时,江景行情绪已经稍微稳定了,让他们坐下来,说:“这件事还是明天再告诉老爷子吧。”
“爷爷受不了的。”江宜年低着头,小声说:“他平时最惦记的就是二叔了。”
虽然江老爷子平时总说二儿子不孝不听话,但所有人都知道,由于江景湛常年不在家,他最挂念的就是江景湛。
更何况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
江景深:“但是瞒着不是办法。”
谁知他这话刚落,就听到拐杖拄地的声音。
几人心里咯噔一跳,果然就看到江老爷子从走廊那边过来。
江景行赶紧上前去扶他,“爸,你怎么还没睡?”
“老二出事了?”老爷子看起来很平静,在沙发上坐下来。
他年轻时也是厉害人物,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却掩盖不住一身风骨和威严。
江景行顿了一下,感觉眼角又泛热了,他支吾着,“爸,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江老爷子扫视了一圈,语气还是出奇地平静,“你们大半夜的,聚这么齐,还不让我知道,能是什么事?”
几人都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江老爷子:“生离死别,人间常事,哭什么?”
“老二夫妇,选择将自己上交给国家,那就是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你们作为家属连这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几人垂下头,眼里的泪花藏都藏不住。
江景行:“爸,你……”
江老爷子平静地可怕,这才更让人担心。
可是此刻,谁又能够安抚谁呢?大家的心情都一样沉重。
江老爷子沉吟片刻,“前几天啊,我就做梦了,梦到老二把两个孩子领到我面前,说他要走了,我在梦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小兔崽子倒好,真走了。”
“还说下回过年一定回来呢……”
江老爷子摇了摇头,他站起来,捏拐杖的手在抖,“行了,都睡吧,明天一起去接老二。”
只留下一个蹒跚的背影。
谁也不知道,老头子回房后,拿了一封信和一张照片,就那么瘫坐在地上,反复地看。
信是江景湛刚从军那会儿寄回来的信。
信的最后一段写着什么呢?
写着景湛此生无怨无悔入部队,请父亲务必做好儿子有一天再也回不了家的准备,如若儿子为公牺牲,希望父亲保重身体……
照片是一张旧式结婚照。
江老爷子轻抚着照片上的人,“老婆子,你可知道痛失吾妻后,再失吾儿,吾心多痛。”
老泪纵横。
*
第二天。
糯糯早上醒来时,妈妈已经不在旁边了。
心里莫名有点闷闷的,小团子下了床,穿上柔软的小拖鞋哒哒哒跑出房间。
整个客厅空荡荡的,没有人。
糯糯正想喊人,就见江承砚从厨房出来。
她疑惑地问:“二哥哥,爸爸妈妈呢?还有爷爷,怎么都不见啦?”
“今天家里有事。”江承砚明显没睡好,眼里都有红血丝了,他说:“先跟二哥哥一起吃饭,一会儿爸妈回来接我们。”
糯糯走到餐厅乖乖坐好,盯着哥哥的脸看了一会儿,“二哥哥,你怎么啦?心情不好吗?”
江承砚表情一顿。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告诉糯糯实情。
这样小的小朋友,对死亡没有概念,也不懂人死了是什么意思。
“吃饭吧。”
看哥哥好像不想说,糯糯只好没有再问。
等两个人吃完早饭没多久,江景行和乔婉回来接他们。
糯糯这才发现了不对。
哥哥今天穿了件黑卫衣,裤子也是同色的。
爸爸妈妈也穿了沉重的黑色。
糯糯觉得这一幕无比熟悉,她小心翼翼地问乔婉:“妈妈,我们去哪里呀?”
“糯糯乖,一会儿到了地方不要乱跑,就跟着你二哥哥,知道了吗?”乔婉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她怕糯糯追问起来,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死亡是一个太残忍的话题。
因为距离太远,遗体无法运送,所以已经在那边火化了。江城方派人把江景湛夫妇的骨灰送了回来,当然,还有两个孩子。
两人是因公牺牲,宁城有关部门负责今天举办送别仪式,其实也就是葬礼了。
老爷子腿脚不利索,今天几个大人会非常忙,江承砚就得负责照顾糯糯,和江景湛的两个孩子。
糯糯点了点头,“好吧妈妈,我会乖的。”
临出门前,小耳鼠跳到了糯糯肩膀上,跟着出门了。
江景行开车,三个人就坐在后座。
“对了糯糯。”乔婉想起什么,交代她道:“一会儿你会见到二叔家的两个哥哥……他们以后就回来住了,最近他们心情不好,你一定要好好和他们相处。”
糯糯察觉到今天气氛好像很凝重,乖巧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妈妈,糯糯会努力逗两个哥哥开心的。”
“嗯。”乔婉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到达殡仪馆,一下车,江承砚就按照乔婉的吩咐,带着糯糯去指定位置找江宜年了。
现在江景湛的两个孩子由江宜年照看着。
糯糯被江承砚牵着越过人流,她突然停了下来。
她看到大家大多穿着黑色的衣服,面色凝重,在厅中来来回回穿梭。
她突然很难过,就像在梦里时那样难过。
“怎么了?”江承砚问。
小团子咬了咬唇瓣,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对劲,“二哥哥,这是我梦里出现过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会来这里?”
江承砚弯下腰,就见小团子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眼角还有晶莹的泪花。
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难道告诉她,家里有人去世了吗?
想了想,他动了动嘴唇,“因为我们的二叔走了,我们来送他。”
小团子明显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迟疑地跟着他往前走。
直到糯糯看见江宜年领着两个小男孩,随意地盘坐在角落里的地毯上。
旁边有人指着两个小男孩小声议论,“真可怜啊,才那么小,父母就去世了。”
“幸好江家人丁兴旺,总有人照看的……”
“……”
糯糯突然意识到什么,她嗓音里夹杂着哭腔,“二哥哥,二叔、二叔去世了吗?”
她从来没见过二叔,但是是从爷爷嘴里听过的。
爷爷提到二叔二婶时,总是很骄傲,说他们都是伟大的人。
“嗯。”
得到肯定答案,糯糯突然就嚎啕大哭起来。
江承砚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这么伤心,毕竟小朋友的情感是很直接的,她跟二叔从来没见过,更没有什么接触……而且糯糯这个年纪,情感应该懵懵懂懂,应该不会难过到这种地步。
他赶紧弯腰,替她擦眼泪,“怎么了?二叔他……他是去天堂了。”
人们为了减少死亡带来的沉痛感,习惯性为其附加上一个美好的幻想。
江承砚不知道这样解释,能不能减轻一点她的难过。
“呜呜呜呜啊哇……”小团子哭的很伤心,她断断续续地说:“糯糯……梦到过这个地方……可是糯糯一直记不住……”
她打了个哭嗝,“如果糯糯记住了,提前、提前提醒,二叔叔是不是就不会去世……”
糯糯能看到凡人的命向,但需要与之有过接触,甚至是面对面。
这个梦她最近总是做,但是醒来后记不住内容,只记得梦里那种难过的情绪。
而且在梦里,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爷爷、爸爸妈妈……大家都很难过。
如果……如果她知道梦里是二叔的送别仪式,是不是就可以让爸爸妈妈提醒二叔,那二叔是不是就不会去世……
看得出来,她现在很自责。
“小主人,这不怪你。”小耳鼠蹲在她的肩膀上,“这本来就是正常的剧情,你已经改变了很多剧情、很多人的命运了。”
即使再厉害,也不可能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更何况,她本来就不应该改变那些人的命运,改变原有的剧情……
江承砚把糯糯抱起来,“乖,不哭了,糯糯不要想太多。”
他抱着她走到江宜年那儿,把她放下,跟两个小男孩坐在一起。
“糯糯,这是二叔家的两个哥哥,你以前没见过。”江宜年指了指地毯上坐的男孩儿。
小团子抽抽噎噎地抬头,她脸上还有眼泪。
两个小哥哥长得有七八分像,只不过气质卓然不同。
一个脸庞肉肉的,有点婴儿肥,眼神有点茫然地打量着糯糯,他似乎不知道这是爸爸妈妈的送别仪式,整个人有点木然。
另外一个,脸庞瘦削,眼角还有一颗痣,好像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再也回不来了,眸底泛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悲痛。
糯糯一眼就发现,眼角有痣的哥哥,左胸口一片空白,就跟任晨安和妈妈一样。
她看不到他的善恶之气。
江宜年皱了下眉,“承砚,糯糯怎么哭了?”
“她……”江承砚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鉴于这样的特殊场合,江宜年索性没有再问,只是跟两个小男孩儿说:“嘉成,嘉禾,这是妹妹,叫糯糯。”
闻言,江嘉成抬眸,扫了一眼眼里还有泪花的糯糯。
他小拳稍微捏紧了一点。
江糯糯。
他怎么会不记得?
上一世,父母因公牺牲,他和弟弟江嘉禾被送回江宅。
家人怜惜他们失去了父母,对他们的关心就多了一点。
江糯糯这个被宠坏的小孩儿不依了,使尽各种手段要把他们赶出江宅,把他们的衣服扔进垃圾桶,还故意骂弟弟是跛子。
连弟弟养的猫,她都不放过,被她按在水里活活闷死。
她还告诉学校的同学,说他和弟弟是没人要的孩子,怂恿别人跟她一起孤立他们,欺负他们。
……
可是江嘉成不明白,上天让他重生,为什么选在了这一天?
他一睁眼,发现自己正坐在回宁城的飞机上,弟弟坐在他的旁边,他们两个手里分别抱着爸爸和妈妈的骨灰。
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天?
如果可以早回来几天,他是不是就能阻止父母?
上一世,五岁的他还不懂死亡的意义,对父母的送别仪式懵懵懂懂,只记得有很多人来追悼,大家都向他和弟弟投来同情的目光。
现在不一样了,弟弟还不懂父母的送别仪式意味着什么,而他……万剑锥心。
“宜年。”这时,乔婉走了过来,“你过来帮忙吧。”
说完,又交代二儿子,“承砚,你看好弟弟妹妹。”
“嗯。”
看着乔婉的背影,江嘉成抿了抿唇。
上辈子,大伯母明明是难产死了的……江家人心疼江糯糯从小失去妈妈,就什么都依着她,才把她宠的无法无天。
不知道为什么,这辈子大伯母竟然还活着。
而且路上还听他们说,江糯糯出生就一直养在山上,也是刚回来江家不久。
上辈子并不是这样。
*
糯糯自责了好一会儿,虽然本质来说,江景湛夫妇去世确实是本有的剧情,不怪她。
但明明,她梦到了送别仪式,却还是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
“小主人,真不怪你。”小耳鼠锲而不舍地劝说着她,“你是昨天中午才清楚地梦到送别仪式……按照时间推算,江景湛夫妇最晚也是前天就出事了。”
像他们这种特殊的情况,江城有关方肯定要在那边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再火化送回宁城。
小耳鼠叹了口气,继续说:“所以在你梦到告别仪式现场时,他们已经出事了。”
“可是……可是我之前也做过这个梦……”糯糯低着头,用意识交流,“可那时候我不记得梦到了什么。”
小耳鼠:“所以这不怪你呀小主人,你又不是故意不记得。”
而且就算糯糯记得,小耳鼠也会阻止她说出来,毕竟它不只是她的宠物,也是监督她维持这个世界的原秩序的系统。
可是它好像太不称职了……现在的剧情发展早就脱离原有的轨道了。
小耳鼠无奈地望着天花板,它在干什么?它竟然在为小主人没能“破坏”正常剧情而安慰她!
经过小耳鼠这么一说,糯糯有点想通了。
她抬起头,就看到那个眼角有痣的哥哥正在看她,而且是以一种打量和审视的意味。
糯糯抿了抿唇瓣,小声地问:“嘉成哥哥,嘉禾哥哥,你们要不要吃糖?”
二哥哥说,眼角有痣的是嘉成哥哥,而那个脸蛋肉乎乎,有点可爱的是嘉禾哥哥。
说着,小团子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糖,小心翼翼地递到两个人面前。
两个哥哥失去了爸爸妈妈,一定很难过,她要对他们超级超级超级好,这样即使没有爸爸妈妈的爱,他们也会被爱包围。
“谢谢妹妹。”江嘉禾伸出小手,正准备接,一旁的江嘉成用胳膊碰了下他的手。
江嘉禾平时很听哥哥的话,看了眼哥哥的眼神,一下子缩回了手,不敢接了。
在飞机上哥哥告诉他,回到宁城以后不要和江糯糯玩,说她很不讲理,还喜欢欺负别的小朋友。
可是……可是糯糯妹妹看起来很友好啊。
江嘉禾不明白为什么哥哥连她的糖都不让要。
糯糯顿时露出有点受伤的眼神,着急地解释,“糖糖很好吃的,吃少点不会蛀牙的。”
“既然哥哥不想吃,糯糯就先放自己口袋里,好不好?”
江承砚想,可能是几个小朋友还不熟,而且嘉成嘉禾又刚失去了父母。
小团子有点失落地回答:“好吧。”
*
下午,一切结束以后,一家人回到江宅。
糯糯下车后就问乔婉:“妈妈,嘉成哥哥和嘉禾哥哥呢?”
“他们在另外一辆车里,应该马上就到了。”
话刚落,江景深的车就驶进了车库。
车停以后,江宜年从副驾驶下车,打开了后车门。
江老爷子拄着拐杖下来,“嘉成,嘉禾,下来吧。”
老人好像一夜之间又老了好几岁,声音也有些嘶哑。
两个小男孩儿下车后,江宜年走过来,温声询问,“嘉禾用不用大哥抱?”
“不用了,谢谢大哥。”江嘉禾眼眸微垂,抿了抿唇,露出一点自卑神情。
糯糯这才看到,江嘉禾走路不太平衡,右脚明显有点跛。
吃惊的同时,更多的是心疼,糯糯扯了扯乔婉的衣角,小声说:“妈妈,嘉禾哥哥的脚……”
“乖。”乔婉摸了摸她的脑袋,“以后要和两个哥哥好好相处。”
江嘉成和江嘉禾是双胞胎,但是后者一生下来就先天性足部畸形,做过治疗,但只有改善效果,走路还是有点跛脚。
糯糯使劲地点了点头,并在心里下定决心,一定要对哥哥们好!
一行人都走到大门口了,江嘉禾突然停下来,“对了,我的猫呢,我的猫在哪?”
“对,我弟弟的猫呢?”
江景深:“对了,在后备箱里,你们先回去,我去车库拿。”
“什么?!”小耳鼠从糯糯的肩膀上跳到她的脑袋上,喊叫声尖锐,“小主人,他们还带来了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