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前后,天降大雨。
雷声轰鸣,闪电劈天,像是要把岐安府的天际凿开一个大洞。
豆大的雨珠倾盆而下,将岐安府上上下下的角落,都清洗得一尘不染。
永春巷里的青苔藤蔓,在雨中显得更加苍翠勃发,迎大雨而愈加苍劲。
孩子们吃过午饭后,因为下雨,来上课都有些迟了。赵承修难得没有去府学,而是留在家中,替已经到了的孩子讲解诗经。
他时不时,眼神朝着吴燕卿的病房中看去,心不在焉。
隐隐约约,能听到女子温柔清和的声音,在落雨声里,有些渺远。
房中。
吴燕卿双眼混沌,半睁着听宋青婵说:“我未婚夫婿也曾在虎威军中,前不久刚回到岐安府。所以我托他打听了一番十九年前的事情,也有了关于姚先生的消息。”
坐在一边的李如云挑了下眉梢,有些愕然。
她还以为今日宋青婵约她一同来永春巷,不过是为了看看吴燕卿罢了,竟然是有了姚忠的消息吗?
不,不对。
就算是来自东都的消息,也不会来得如此之快。
无视掉李如云探究的眼神,宋青婵温柔的目光里,漾着浅浅的雾气,她说道:“他人没来,只是托人从东都送了一样物件过来,说是要交给您的。”
吴燕卿恍然一笑,也松了口气,“他还活着……便好。”
外面的雨,好像更大了点。
“他托人送来的东西,可要瞧瞧?”宋青婵问。
许久,才听得吴燕卿应了声好。
宋青婵将姚忠提前交给她的东西拿出来,用精致的绢帕包裹着其中的物件。吴燕卿摸索着从宋青婵手上接过,手指碰触到绢帕边角修的海棠花时,微微怔住。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吴燕卿唇瓣颤抖着,眼眶里蓄满了泪珠。
李如云也愣住了,许多年来,她第一次看到吴燕卿如此失态。
“是他,是他。”吴燕卿呢喃着,手指在海棠花上反复摩挲,“这张帕子是我绣的,当年救下他不久后,便不见了,原来是被他拿去了……”
她苦笑不得。
这么一说,宋青婵才知道这张绢帕,竟然有这样的渊源。
她盯着帕子上早已经泛黄的海棠花,心头苦涩。心想着,要是当年没有那样一出意外,她与姚忠,应当是一对极为恩爱的夫妻。
吴燕卿颤抖着打开绢帕,虽然说已经看不见里面裹了什么,但她摸着,却能摸得出来,那是一只银簪。
银簪也早已经褪去了光泽。
应当也是姚忠存了许久的东西。
吴燕卿摸着簪子的边缘,低声哭着露出笑容。
她想起许多年前和他分别之时,他问她,等在岐安府再见之时,她想要什么礼物?
吴燕卿说,要是可以,她想要一只束发的簪子。
绾发为人妻。
姚忠笑着应了声好。
但收到承诺的簪子,却是在十九年后的今日。
摸完簪子全貌,吴燕卿才问:“他……可还好?”
喉咙里的声音,像是被外面的雷声噎住一般,发不出来。竟不知道,应不应当把姚忠代为转达的话和她说了。
许是看出了宋青婵的难言,吴燕卿释然笑了下:“如今能有他一丝消息,我已无憾,宋姑娘但说无妨。”
“姚先生一切都好。”宋青婵道,“他说,当年班师回朝,藩国议和,一切都好,他也因为立了战功,被破格擢升,家中父母为他在东都中寻了亲事,他没有办法再来岐安府了。一开始,他也不愿意娶别的女子,但那女子,实在是善良贤淑,所有的抵触,都在日久里渐渐生情。他还说,这一辈子,都是他对不住你,他也没料想到你会等他十九年之久,害你至此。这辈子的情分还不上,只希望下一辈子,不求陪伴在你身侧,当牛做马就好。”
听完宋青婵所言,吴燕卿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掉。
她没有言语,只紧紧握着手上的银簪不妨。
银簪不值什么钱,但却是那时候,姚忠心心念念攒了许久才买下来的,他也曾想要与她白头偕老。
李如云听得眼睛通红,含着泪珠倔强不肯掉下,“先生等他十九年,他却在东都荣华富贵,娇妻在侧,若非是这次宋姑娘帮忙,他哪里想得到岐安府上有人等他到了如今?”
李如云懊恼拂袖,又怕牵引起吴燕卿的伤心事,说到这里,便闭了嘴。
贝齿咬着唇瓣,显然已经恼了。
“无妨。”吴燕卿淡声道,她缓缓闭上眼睛,脑子里是与姚忠相识相知的种种过往。都说时间会让人遗忘,可是她没有一刻忘过,那些心动与欢喜,历历在目,竟因时间而更加清楚起来。她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微笑,“多谢宋姑娘费心,他娶妻生子,官运亨通,那就好了。”
李如云隐忍不发,不知吴燕卿为何还要对那负心男人如此情深。
到这一刻,竟也没有任何怨言。
她不禁想,要是有一天,肖文轩成了这负心男子,她该如何?她……也不知。
宋青婵没觉察到李如云的神色,闷闷“嗯”了声,“他一切都好,还说来年开春,再来岐安府看你。”
“不必见了。”她想留给对方的,全是记忆里年轻的模样。
花枝招展,又意气风发。
而不是如今缠绵病榻,双眼失明。
而她也知道,自己定然也熬不到来年开春了。
吴燕卿温和淡淡笑着,将陈旧绢帕包裹的银簪,放在枕下,“能听到他过得极好的消息,我已心满意足。但我如今,还有一桩心愿未了,宋姑娘,如云,你们可愿意再帮我一次?”
她是李如云此生最为敬佩之人,她说的话,李如云都会答应。
宋青婵略一沉顿,便知晓吴燕卿要说的事情了。要是说,曾经她帮吴燕卿找人,不过是想要还李如云出手相帮的恩情,以及周朔也曾为虎威军的感同身受。
现在,她却是感触于吴燕卿和姚忠的感情,也敬重吴燕卿为这些穷苦孩子们教习上课,不求钱财。
她也知道,吴燕卿最后一桩夙愿,便是这些孩子。
她慢李如云一步,方才开口回答:“可。”
吴燕卿道:“我这一方院子,教过不少的学生,有男子也有女子,他们出身贫寒无力承担书院里高昂的束脩,只有在我这里,才能学的一些字一席书。我不求他们能成人中龙凤,但求能知书明理,能辨是非,不做一个昏庸歹人罢了。”
“可我若是撒手人寰,就此去了,孩子们定然是再也读不上书。那些男孩,倒是还有些可能,但是女子,家中长辈怎会送她们去书院读书,也不会有书院会收女子。”吴燕卿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像是累了一样,可还强撑着精神说:“今年秋后,承修便要赶赴东都应考,他能力如何,我自是知晓,我也是存了自己的私心,不愿将他束缚于这一点地方。宋姑娘,这是我的私心,你应或不应,全在于你。”
屋外的雨落得很大。
也传来了孩子们奶声奶气读书的声音,将雨声完全压下。
宋青婵听得心里微动,这些时日,她不是没有见过这些孩子,他们之中不乏聪慧早慧之人,都是在恶劣的沼泽里遒劲生长,就算如此,他们也想要接触更光亮的世界。
若是他们,宋青婵自然愿意。
在李如云的期盼里,她终于开口说:“我本就身无长物,唯独多读了几本书罢了,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言外之意,是答应吴燕卿帮她照拂这些孩子了。
这件事听着容易,做起来实则很难。
要用在这上面的功夫,不是一两个时辰就能做好的。如若不是这样,当初吴燕卿也不会离开李家,独独来做这件事了。
说了许久的话,吴燕卿早就已经筋疲力尽,但她似乎还有话要对李如云说,正巧宋青婵也挂念着外面的人,就先离开了。
出去时,赵承修正在替孩子们上课。
内厉色荏,不苟言笑的清冷模样,课上的孩子都不敢嬉笑讲话。
见到宋青婵出来,只敢递个眼色,就又回到了书本上。
撑上一把油纸伞,刚一出去,雨珠就从伞檐上纷纷滚落,落得伞上雨幕纵横。
从院里出去,永春巷里难得寂静一次,家家户户都没有声息,好似在趁着这一场大雨,休息安眠,偷一回懒。
巷子里立了个男人,高大悍然的身形撑了把大伞,顺便也罩住了身边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人。
“阿朔。”她唤了一声,径直朝着周朔走去。
姚忠见宋青婵出来,便知道她已经将他所有的说辞告知了吴燕卿,仰头看着那院墙一眼,听着从里面传来的读书声,缓缓垂下头,将眼角的眼泪擦拭掉。
此生,终究是他负了她。
如此,却也正好,他这辈子,都做不成她的英雄,更不想她看见自己苟延残喘的模样。
雨滴落着,弹落在他的手背上。
姚忠回过神来,手推动着轮椅轮子,转过身去,周朔不知他要作甚,唤了一声:“王叔?”
“不必管我。”姚忠推着轮椅,从伞下离去,进入大雨之中,须臾光景,就已经湿透了全身,他慢吞吞的往巷子外走去。
周朔拧着眉头,想要追上去,身后走来的宋青婵却说:“阿朔,任由他去吧。”
周朔哑了声音,看着那道落寞的悲伤的身影,渐渐被雨幕遮挡住,再也见不到身影,他才收回目光,看向身侧的女子。
雨幕伞下,她明眸皓齿,艳若桃花,盈盈一笑,就让他彻底丢盔弃甲。
他咧开嘴笑了下,他不会像王叔一样,让心上人等待十九年。
他会护他的青婵,一生一世。
两个人并肩撑伞,从长长的巷子里慢慢离去。
伞如一朵泛黄的绽开的花,被雨打得啪嗒作响。
吴家,房中。
吴燕卿本已经困倦不堪,眼皮子重的几乎睁不开,但她听出了李如云话里对姚忠的误解,这才将她留下,难免多说上两句。
吴燕卿:“你莫要去怨他。”
他,便是指姚忠。
李如云红了眼睛,攥紧了双手,咬着牙说:“先生,您让我如何不怨。十九年的光阴……竟只换来一句下辈子,我是替您难受。”
“十九年……”吴燕卿喃喃念着这个数,睫毛抖动了下,手移到了枕头下的物件上,“我等了十九年,他又何尝不是。”
“可他都已经娶妻生子,将您忘了。”
吴燕卿徐徐摇头,“如云,我当年随他一同回东都,无意间知晓他的父母早就去世,所以根本就没有父母定下的亲事,都是假话。”
“假话?!”李如云愣住,“是宋姑娘……可她为何?”
是了,就算是信件加急,从东都来回也得月余。这才不过半月光景,东都的消息不可能来得如此快。
可宋青婵为何要那样说?
还有她送来的绢帕和银簪……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关宋姑娘的事,是他不能来见我吧。”
李如云到底不蠢,很快就想清楚了吴燕卿的话。
宋青婵的的确确是找到了姚忠,只是姚忠不愿来见吴燕卿。花了半月时间便找到了姚忠……意思是说,姚忠或许一直都在岐安府。
他一直在岐安府为何从不来见吴燕卿?
必然是他出了事。
这一刹那,李如云也辨不清自己的心思,抿着唇没有说话。
吴燕卿累的厉害,闭着眼睛长长叹息了一声:“若是可以,我真愿他是个负心之人,如同谎话里那样,娶妻生子,一生顺畅。”
她闭上眼,眼尾划过泪珠,浸透了枕头。
她握着手上的银簪,越来越紧。
李如云知晓吴燕卿已经没了力气,也不再留下,带上门从屋里出去。
屋外,雨势凶猛,赵承修坐在檐下提笔,教孩子们写着生僻的字。
少年如同一杆笔直修竹,端正挺拔,清隽持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