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城区最高的建筑。
脚下是一眼望去满目璀璨闪烁的繁华都市, 这样的画面铃摇不是第一次见。
在威兹曼的天国号上,从玻璃窗望下去,每一天所见的城市都是这样俯瞰的视角。
只是与那时候所见的心情不同。
那时候的她对地面上的人间充满好奇和期待, 将自己在电视上所见的画面与俯瞰视角里的东京联系起来, 每天都要问威兹曼一万遍, “地面上的生活真的像电视上看到的那么有趣吗?”
威兹曼给她一个笑容, “或许比电视上所见的还要有趣一万倍。”
铃摇眼睛亮起来, 再次趴回玻璃窗上, 眼巴巴地望着地面, “更期待了啊……”
“如果你想的话, 你随时都可以去地面,中尉也很乐意照顾你。上午视频的时候,他还关心你,还给你送了一些地面上的甜食, 你在电视上看到那家甜品店的时候,不是嚷着很想吃吗, 中尉就给你买了所有的口味呢。”
威兹曼口中的中尉,也就是第二王权者, 黄金之王。
年轻的时候, 他们在德国相识,成为了朋友, 威兹曼一直称呼他为中尉。
铃摇一想到黄金爷爷严肃的样子, 眼底的兴奋顿时弱了下去,“不要了吧……黄金爷爷好严厉。”
威兹曼笑了起来,“啊,人是过分正直了一点,但是很容易心软嘛, 他如果责备你,你撒个娇就好了。实在搞不定的话,还可以找我帮忙哦。”
“……”
“诶?铃摇怎么不说话了?”威兹曼眨着眼,“难道我的提议不好吗?”
铃摇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明明小白哥哥也会被黄金爷爷训好不好。”
“咳,哪有哪有。”
“明明就有,今天上午的视频我又不是不在,我都听到了,黄金爷爷说——”铃摇清了清嗓子,学着黄金之王严肃的语气,复述道:“威兹曼,你还要在天空上逃避到什么时候。”
威兹曼露出无奈的笑,“好啦好啦,不要学中尉说话了。”
他转过身,打开了投影屏,通过天国号上的设备将地面上的画面投放在上面,可以选择每一条街道。
他选择了一个公园。
已经是傍晚,公园里有人悠闲地散着步,时不时抬头看着天空的夕阳。
威兹曼回头对铃摇笑着说:“我跟铃摇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我已经领略过了地面上的风景,也在地面上留下了遗憾,所以我不想再回到地面上。可是铃摇还没有在地面上看过星星吧?在地面上看星星,是要仰着头看的,就像他们这样,抬起头才能看到天空。”
他指着屏幕画面里的人类,微笑着,“我的领域是整个天空,即使我在天国号里逃避着地面上的一切,也有中尉负责着地面上的事。可是铃摇,这些人类需要你的保护,这些保护只有你可以做得到。”
“我也知道跟小孩子谈责任是一件很严苛的事,所以我不会像中尉那样一见到你就跟你讲很多让你头疼的道理,而是每天都让你从天国号看到完整的人间,我希望你能喜欢这个世界,发自内心的,愿意去保护这个世界。”
天国号的玻璃窗上倒映着威兹曼的笑容。
温柔得像广袤宽容的天空。
离开天国号的那天,威兹曼一如既往的过着七十年来未曾改变的生活,起床,洗漱,打理银白长发,收拾房间,看书,做实验,打开投影屏看着地面上的人类。
她走的时候,威兹曼正坐在沙发上,投屏幕上正放着市中心的一家商场,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忽然的,她忍不住问出口,“小白哥哥,其实你也没有真正放下地面上吧?”
威兹曼一怔,没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而后,对她笑了一下,“谁知道呢。”
楼顶。
晚风肆意的吹过,即使已经入夏,这样的风吹着仍然有一些凉意。
五条悟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肩膀上一沉,随后而来的是铃摇毛茸茸的脑袋顺着他的肩膀滑进了他的怀里。
并且有进一步往下滑的趋势。
他连忙伸手捧住铃摇的脑袋,“铃摇,你干嘛?”
“……”
脑袋捧起来一看。
行,眼睛闭着,人已经睡着了。
她向来安安静静的,话很少,就算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小小的,所以她刚才坐在旁边没有说话,他也不觉得奇怪。
此时她闭着眼的眼底似乎睡得很沉,像是安心睡去的孩童,眼睫像扇子一样留下一片乖巧的阴影。
上午得知父母去世的噩耗,一整天都处于魂不守舍状态,强撑到了晚上,找到了父母的尸体,失而复得的复活了他们,但是,又亲手抹去了他们关于她的记忆。
到了现在才算是尘埃落定,虽然是满心不甘的。
风不停吹过,将她垂在脸侧的发丝吹乱。
而睡着后的她,脑袋完全心安理得的栽在他的怀里,丝毫没有醒着的时候还懂得保持距离的理智。
五条悟一手捧着她的脸,以防她重心不稳掉下去,另一只手,却有些无措地僵硬在原地许久。
身体也一直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未动,他低着头试图叫醒她,“铃摇?醒一醒啊。”
“……”
“铃摇。”
“……”
“笨蛋!”
“……”
“……真是的,不要在这种地方睡着啊,会着凉的笨蛋。”
“……”
叫了好几次,铃摇始终没有要醒的迹象,甚至无意识中感觉到他怀里的温暖,又往怀抱的更深处钻了钻。
五条悟捧着她的脑袋,感觉到她莽莽撞撞的窜动,愈发哭笑不得,他的手一直抵着她的脑袋,不让她往怀里钻,可是没有意识的时候只有本能对温暖的驱使,她依然执着地往他怀里钻着,莽撞得毫无章法。
最后,他妥协了。
抵着她脑袋的手放了下来。
感觉到阻碍消失,铃摇心满意足地靠在了他的怀里,甚至因为很享受这样的温暖,唇角满足地往上翘了翘。
整颗脑袋埋在他的颈窝之间,像是窝在被子里一样心安理得地窝在他的怀里。
风吹过她的发梢,柔柔软软的发丝拂过他的侧脸、脖颈、耳畔,还有几缕发丝飘到了他的嘴唇上,隐隐约约间可以闻到小姑娘洗发水的清甜香气。
已经是深夜的楼顶里。
寂静得只有风声。
而藏在风声里的,是无限被扩大的、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到的心跳如雷。
许久后,他微微低头去看她,下巴蹭到她的头顶,她细软的头发摩挲在下巴的皮肤上,像是乖巧的猫。
“……”
“铃摇。”
“……”
五条悟垂眸,晚风里,压低的声线里带着几分轻得几不可见的笑,“谁准你这样睡我怀里的啊?”
“……”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怀里像猫一样的小姑娘,脑袋趴在他的肩颈间,安稳地睡着。
匀净的呼吸此起彼伏的洒在他的脖子上,在微凉的风里,热度刚好。
须臾后,终于还是低笑一声,“算了,快点长大啊,笨小孩。”
又坐了一会儿,他才抱着铃摇从楼顶跳下来。
夜已经深了,来来往往都是灯光。
五条悟才突然意识到,他不知道应该把铃摇送回哪里。
……现在的铃摇,已经没有家了。
脑海里闪现过无数个她提到过的名字,小白哥哥,黄金爷爷,宗像,尊,但是仔细想想,也不知道她想去的是哪里。
铃摇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她一觉睡了好几个小时。
不过,她刚醒的时候并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睁开眼,望见的是天花板,第一个反应是自己在家,而后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已经回不去那个家了,然后又想起来,自己不是在楼顶吗。
她摸着坐了起来,手掌碰到的是柔软的床。
“……?”
房间里黑暗一片,没有开灯。
她在床上胡乱摸着,摸到了自己的手机,她连忙打开屏幕,借着亮光,看到了自己的确是在一间房间里。
她站起来,想去找房间的灯。
结果,一张白色的纸从她身上飘落下来。
铃摇捡起来,借着手机的灯光看着上面的字,“我在外面。”
这个字迹她认不出来,只觉得有些眼熟,视线下移,挪到了落款处,那里画了一个简笔画的小人头,张扬的短发,小太阳镜,咧着嘴笑。
很简单的简笔画,大概画出来不需要三秒,可是这个简笔画一眼过去就会让人想到一个人。
忽然觉得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重要了。
铃摇去找鞋,但是手机的光线范围太小,她没能在一片漆黑中找到。
正在摸索的时候,她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还有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
是五条悟的声音。
于是她也顾不上去找鞋了,直接光着脚往门跑过去,手刚刚碰到门扶手,那脚步声已经很近了,近在咫尺,与此同时,门也从外面打开了。
门框往里推过来,铃摇差点被撞到。
外面的路灯和月色刹那从打开的门泄露进来,将门前的一方地面照成温柔的月白,而五条悟站在门口,高高的个头从居高临下的位置望下来,月色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悟?怎么站在门口不动。”身后还有人慢慢走过来。
这个声音她认识,是夏油杰的声音。
刚刚听到五条悟的声音,估计就是在跟夏油杰说话吧。
铃摇仰着脸,看着面前的五条悟,开口,“夏油杰也……诶?悟?干嘛?”
她原本想问夏油杰也在这里吗,但是话还没说完,五条悟一步往前到她面前,并且不由分说地直接弯腰环住她的腿,将她扛到了肩膀上。
她小心地趴在五条悟的肩膀上,生怕会掉下去。
好在移动的时间不长,只是几步,五条悟把她扔回了床上,又转身去打开房间里的灯。
光线瞬间敞亮。
也将五条悟的模样瞬间照亮,只是他臭着一张脸,脸色不怎么好看,凶巴巴地瞥着她的脚,“你怎么不穿鞋啊!”
铃摇怂怂地缩了缩脚,“……我没找到。”
他伸手一指,“不就在那里吗,找不到就多找一会儿啊。”
“可是我刚刚听到你的声音了,……就跑出来了。”
几句话的时间,夏油杰也走到了门口,此时房间里灯光亮堂,他一眼就看到了房间里的铃摇。
不过他的神色没有过多的错愕,显然是早就已经知道了铃摇在这里。
他笑了一下,给铃摇打招呼:“睡得还好吗?”
五条悟站在她的身前,高大的身形略微挡住了她的视线,于是她微微歪着脑袋,视线越过五条悟看向夏油杰,点了个头,“嗯,床很软,不知不觉就睡到了现在。”
夏油杰笑着,“当然,悟的床应该是所有人的宿舍里最舒服的了吧。”
“……?”铃摇瞳孔扩大,整个人懵住。
五条悟轻咳一声,“这是咒术高专。”
铃摇:“……这个我知道。”
只是,小姑娘说话声音小小的,抬眸看着他的眼神却让他莫名有些心虚。
五条悟别过脸去不看她,强硬地说:“睡我的宿舍哪里委屈你了,杰都说了,我的宿舍是所有人的宿舍里最舒服的,你不是也说睡着很舒服吗?”
铃摇眨了眨眼,“……我什么都没有说啊。”
夏油杰适时地在旁边补刀:“嗯,铃摇还什么都没说呢,悟自己就开始心虚了。”
“算了,下次再说,铃摇,把鞋穿上,跟我去救人。”五条悟蹲下来,把鞋捡过来,放到铃摇面前。
她听话地弯腰去穿鞋,一边问道:“是你们学校的后辈吗?”
“不是。”五条悟说,他眸光冷了一些,“是附近村子的人,被咒灵攻击了,死了很多人。”
“哦……”
“人有点多,你没问题吧?”
“不会。”她穿着鞋,回答得很自然。
五条悟还是有些担心,“一百多个人哦?”
“嗯,没关系。”
夏油杰在一旁听着,不由问了出来,“铃摇的能力没有什么缺陷吗?”
铃摇一愣,“会有缺陷吗?”
“比如说,消耗之类的,一次性救太多人,不会消耗过多而感到累之类的吗?”
“这方面的话,不会啊。”铃摇已经穿好了鞋,她站了起来,抬头冲夏油杰笑了一下,“救多少人都不会对我有消耗,因为救他们的人不是我,是他们自己。”
夏油杰还想问,五条悟却先一步拦住了他的话,直接将铃摇抱了起来,“既然不会有什么消耗疲惫的问题,那我自己带她去了,杰,你回硝子那边吧。”
“……”
夏油杰望着迅速走出了房间的五条悟,无奈地笑了一下。
这会不会也太护短了一些?
明明刚才在来的路上,五条悟也对铃摇的能力满是疑问,但是认识铃摇这么久了,他居然从来没有问过铃摇的能力方面的问题。
问他理由,他语气满不在乎地说,她对自己的意义都茫然,我就不要问太多烦恼的问题了吧?
当五条悟抱着铃摇抵达了村子,血腥味扑面而来,厚重的血腥彰显着这里刚刚有过一场残忍的屠杀。
铃摇没有说话,流萤直接从她周围翩飞而出,钻进了村子里。
由于死亡人数很多,流萤的数目前所未有的大,穿梭过屋檐、路径、树桠,遍布村子的每一个角落,盘旋在村子的空中,像落下的银河,烁烁发亮。
流萤消散的时候,村里的血腥消失了,人们如梦初醒般醒来,已经忘记了死亡的痛苦记忆,满脸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地上。
五条悟带着铃摇站在一棵很高的树桠上,他远远地清点着村庄里的人。
数到最后,他微微一蹙眉,“有一个人没救活,是你漏了吗?”
“嗯?有人没救活吗?”铃摇望着那只在自己指尖盘旋的萤火,抬头对五条悟说道:“能救的都救了,那个人……我救不了。”
五条悟眉头一挑,想到在宿舍时她说的话,“你说的救他们的人不是你,是他们自己,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他自己结束了问题,“算了,不问你这些。”
“没关系。”铃摇笑了一下,“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
“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
“悟以前问过我关于我的能力的事,我回答得很笼统,其实我不是不知道你有想进一步深问的意思,但是一直以来我都很逃避我的责任,就像我今天说的那样,我想像个普通的小孩子一样,有家人,有朋友,上学,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所以我总是避免提到关于我的能力的事。”
说到这里,她仰着脸,对他微微笑着,“不过没关系了啊,我已经放弃了。那样的生活,我已经不会再渴望了。明天……我会回黄金爷爷那里,在黄金爷爷的教导下,背负起我该背负的责任。”
晚风拂过发梢,她的眉眼在浅淡的月光里笑得细细柔柔,她抬起头,遥望着夜空,阴天的夜晚没有星星,就连月光也朦胧。
可在那朦胧的月光里,她笑着说:“你说带我看星星,却带我去了楼顶,我不傻,我知道即使站的高,阴天就是阴天,依然看不到星星。你让我看的星星,是俯瞰下去满是灯光的城市。”
“悟,我也给你看我的星星吧?”
她扯了扯五条悟的衣角,指着不远处的那座山坡,示意他带自己去那里。
五条悟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一笑,“——好啊。”
他抱着铃摇到了山坡上,这座山没有什么特色,再普通不过的一座山,由于村子的荒落,山上也一片颓败。
可是铃摇双手合十,对他眨着眼笑得两眼弯弯,“悟,你要看好了哦。”
五条悟唇角勾着笑,“我不会眨眼的。”
铃摇的手掌缓缓打开,有光从手心乍现,那在她周遭常见的流萤也翩飞在其中,在透亮澄澈的光里,像星光闪烁。
那光线越来越明亮,然后,像是会呼吸一样,渲染着整个天空。比银河还要耀眼的色彩,仿佛渲染着生命一般,流星一般划过天空。
黑色的夜空被照亮,隐藏在云背后的月亮顿时黯然无色,整座城市如同偌大的怪兽,无数大楼纵横交错,被薄薄的白色笼罩着,像神明降世时随手携来的月光。
而远远的高空中,悬挂着一把剑。
所有的光线簇拥而上。
风自山间席卷着月色,吹散了铃摇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黑如漆夜的眼睛。
她放下了手掌,仰头看着高空的那把剑,缓缓说道:“由德累斯顿石板起源的力量,会自行选择可以召唤达摩克利斯之剑的王权者。不变,命运,热血,秩序,变革,守护,以及先任第七王权者的预言。”
“而我。”她回头,微微一笑,发梢在风中被吹乱,“是三轮一言大人逝世以后,在废墟中被选中的新一任第七王权者,救赎。”
那把剑高高的悬在深远的高空。
据说,王权者召唤出达摩克利斯之剑的时候,其他的王也会有所感应,就算不能……那么高的地方,小白哥哥的天国号应该看得到吧。
铃摇拿出手机,找到联系人里的威兹曼,想给他发个短信。
可是手机屏幕亮起来的同时,一条刚刚发过来的短信也跳了出来,是威兹曼。
他说:“我看到了哦,铃摇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很漂亮。”
……很漂亮啊。
铃摇仰头看着那把高高悬挂在高空上的剑,只有她知道,那把剑召唤出来以后,那肩负在她背上的责任就真的再也没法逃避了。
漂亮是漂亮。
就是太晃眼了。
不然为什么……为什么看久了眼睛会酸酸的。
她努力眨掉了眼睛里那不由自主泛起来的湿润,转头对五条悟笑着说:“悟,你看吧,是不是跟星星一样好看?”
高空中悬挂着的剑渲染着微光,笼罩着整座城市,也将她的脸照亮。
眸光闪动里,克制着的脆弱,一眼就能看到。
他站在光线微弱的阴影里,轮廓像深邃的雕像,静默在那里,一言不发,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许久后,他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走到她的面前,将她身前所有的光线挡住,铃摇的身影完全被他的影子笼罩住。
他垂着眼看她的眼神有良久的沉默。
终于,他俯身下来,凑到她的面前,压低的声音比起往日那副欺负她时的嚣张多了几分难得的耐心,“你不是想摸喉结吗?”
“……嗯?”她呆愣愣地抬头看着他的脸。
他又俯身下来一些,下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声线平稳:“给你摸。”
“这次不用你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