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东京城区最高的建筑。

脚下是一眼望去满目璀璨闪烁的繁华都市, 这样的画面铃摇不是第一次见。

在威兹曼的天国号上,从玻璃窗望下去,每一天所见的城市都是这样俯瞰的视角。

只是与那时候所见的心情不同。

那时候的她对地面上的人间充满好奇和期待, 将自己在电视上所见的画面与俯瞰视角里的东京联系起来, 每天都要问威兹曼一万遍, “地面上的生活真的像电视上看到的那么有趣吗?”

威兹曼给她一个笑容, “或许比电视上所见的还要有趣一万倍。”

铃摇眼睛亮起来, 再次趴回玻璃窗上, 眼巴巴地望着地面, “更期待了啊……”

“如果你想的话, 你随时都可以去地面,中尉也很乐意照顾你。上午视频的时候,他还关心你,还给你送了一些地面上的甜食, 你在电视上看到那家甜品店的时候,不是嚷着很想吃吗, 中尉就给你买了所有的口味呢。”

威兹曼口中的中尉,也就是第二王权者, 黄金之王。

年轻的时候, 他们在德国相识,成为了朋友, 威兹曼一直称呼他为中尉。

铃摇一想到黄金爷爷严肃的样子, 眼底的兴奋顿时弱了下去,“不要了吧……黄金爷爷好严厉。”

威兹曼笑了起来,“啊,人是过分正直了一点,但是很容易心软嘛, 他如果责备你,你撒个娇就好了。实在搞不定的话,还可以找我帮忙哦。”

“……”

“诶?铃摇怎么不说话了?”威兹曼眨着眼,“难道我的提议不好吗?”

铃摇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明明小白哥哥也会被黄金爷爷训好不好。”

“咳,哪有哪有。”

“明明就有,今天上午的视频我又不是不在,我都听到了,黄金爷爷说——”铃摇清了清嗓子,学着黄金之王严肃的语气,复述道:“威兹曼,你还要在天空上逃避到什么时候。”

威兹曼露出无奈的笑,“好啦好啦,不要学中尉说话了。”

他转过身,打开了投影屏,通过天国号上的设备将地面上的画面投放在上面,可以选择每一条街道。

他选择了一个公园。

已经是傍晚,公园里有人悠闲地散着步,时不时抬头看着天空的夕阳。

威兹曼回头对铃摇笑着说:“我跟铃摇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我已经领略过了地面上的风景,也在地面上留下了遗憾,所以我不想再回到地面上。可是铃摇还没有在地面上看过星星吧?在地面上看星星,是要仰着头看的,就像他们这样,抬起头才能看到天空。”

他指着屏幕画面里的人类,微笑着,“我的领域是整个天空,即使我在天国号里逃避着地面上的一切,也有中尉负责着地面上的事。可是铃摇,这些人类需要你的保护,这些保护只有你可以做得到。”

“我也知道跟小孩子谈责任是一件很严苛的事,所以我不会像中尉那样一见到你就跟你讲很多让你头疼的道理,而是每天都让你从天国号看到完整的人间,我希望你能喜欢这个世界,发自内心的,愿意去保护这个世界。”

天国号的玻璃窗上倒映着威兹曼的笑容。

温柔得像广袤宽容的天空。

离开天国号的那天,威兹曼一如既往的过着七十年来未曾改变的生活,起床,洗漱,打理银白长发,收拾房间,看书,做实验,打开投影屏看着地面上的人类。

她走的时候,威兹曼正坐在沙发上,投屏幕上正放着市中心的一家商场,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忽然的,她忍不住问出口,“小白哥哥,其实你也没有真正放下地面上吧?”

威兹曼一怔,没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而后,对她笑了一下,“谁知道呢。”

楼顶。

晚风肆意的吹过,即使已经入夏,这样的风吹着仍然有一些凉意。

五条悟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肩膀上一沉,随后而来的是铃摇毛茸茸的脑袋顺着他的肩膀滑进了他的怀里。

并且有进一步往下滑的趋势。

他连忙伸手捧住铃摇的脑袋,“铃摇,你干嘛?”

“……”

脑袋捧起来一看。

行,眼睛闭着,人已经睡着了。

她向来安安静静的,话很少,就算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小小的,所以她刚才坐在旁边没有说话,他也不觉得奇怪。

此时她闭着眼的眼底似乎睡得很沉,像是安心睡去的孩童,眼睫像扇子一样留下一片乖巧的阴影。

上午得知父母去世的噩耗,一整天都处于魂不守舍状态,强撑到了晚上,找到了父母的尸体,失而复得的复活了他们,但是,又亲手抹去了他们关于她的记忆。

到了现在才算是尘埃落定,虽然是满心不甘的。

风不停吹过,将她垂在脸侧的发丝吹乱。

而睡着后的她,脑袋完全心安理得的栽在他的怀里,丝毫没有醒着的时候还懂得保持距离的理智。

五条悟一手捧着她的脸,以防她重心不稳掉下去,另一只手,却有些无措地僵硬在原地许久。

身体也一直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未动,他低着头试图叫醒她,“铃摇?醒一醒啊。”

“……”

“铃摇。”

“……”

“笨蛋!”

“……”

“……真是的,不要在这种地方睡着啊,会着凉的笨蛋。”

“……”

叫了好几次,铃摇始终没有要醒的迹象,甚至无意识中感觉到他怀里的温暖,又往怀抱的更深处钻了钻。

五条悟捧着她的脑袋,感觉到她莽莽撞撞的窜动,愈发哭笑不得,他的手一直抵着她的脑袋,不让她往怀里钻,可是没有意识的时候只有本能对温暖的驱使,她依然执着地往他怀里钻着,莽撞得毫无章法。

最后,他妥协了。

抵着她脑袋的手放了下来。

感觉到阻碍消失,铃摇心满意足地靠在了他的怀里,甚至因为很享受这样的温暖,唇角满足地往上翘了翘。

整颗脑袋埋在他的颈窝之间,像是窝在被子里一样心安理得地窝在他的怀里。

风吹过她的发梢,柔柔软软的发丝拂过他的侧脸、脖颈、耳畔,还有几缕发丝飘到了他的嘴唇上,隐隐约约间可以闻到小姑娘洗发水的清甜香气。

已经是深夜的楼顶里。

寂静得只有风声。

而藏在风声里的,是无限被扩大的、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到的心跳如雷。

许久后,他微微低头去看她,下巴蹭到她的头顶,她细软的头发摩挲在下巴的皮肤上,像是乖巧的猫。

“……”

“铃摇。”

“……”

五条悟垂眸,晚风里,压低的声线里带着几分轻得几不可见的笑,“谁准你这样睡我怀里的啊?”

“……”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怀里像猫一样的小姑娘,脑袋趴在他的肩颈间,安稳地睡着。

匀净的呼吸此起彼伏的洒在他的脖子上,在微凉的风里,热度刚好。

须臾后,终于还是低笑一声,“算了,快点长大啊,笨小孩。”

又坐了一会儿,他才抱着铃摇从楼顶跳下来。

夜已经深了,来来往往都是灯光。

五条悟才突然意识到,他不知道应该把铃摇送回哪里。

……现在的铃摇,已经没有家了。

脑海里闪现过无数个她提到过的名字,小白哥哥,黄金爷爷,宗像,尊,但是仔细想想,也不知道她想去的是哪里。

铃摇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她一觉睡了好几个小时。

不过,她刚醒的时候并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睁开眼,望见的是天花板,第一个反应是自己在家,而后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已经回不去那个家了,然后又想起来,自己不是在楼顶吗。

她摸着坐了起来,手掌碰到的是柔软的床。

“……?”

房间里黑暗一片,没有开灯。

她在床上胡乱摸着,摸到了自己的手机,她连忙打开屏幕,借着亮光,看到了自己的确是在一间房间里。

她站起来,想去找房间的灯。

结果,一张白色的纸从她身上飘落下来。

铃摇捡起来,借着手机的灯光看着上面的字,“我在外面。”

这个字迹她认不出来,只觉得有些眼熟,视线下移,挪到了落款处,那里画了一个简笔画的小人头,张扬的短发,小太阳镜,咧着嘴笑。

很简单的简笔画,大概画出来不需要三秒,可是这个简笔画一眼过去就会让人想到一个人。

忽然觉得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重要了。

铃摇去找鞋,但是手机的光线范围太小,她没能在一片漆黑中找到。

正在摸索的时候,她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还有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

是五条悟的声音。

于是她也顾不上去找鞋了,直接光着脚往门跑过去,手刚刚碰到门扶手,那脚步声已经很近了,近在咫尺,与此同时,门也从外面打开了。

门框往里推过来,铃摇差点被撞到。

外面的路灯和月色刹那从打开的门泄露进来,将门前的一方地面照成温柔的月白,而五条悟站在门口,高高的个头从居高临下的位置望下来,月色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悟?怎么站在门口不动。”身后还有人慢慢走过来。

这个声音她认识,是夏油杰的声音。

刚刚听到五条悟的声音,估计就是在跟夏油杰说话吧。

铃摇仰着脸,看着面前的五条悟,开口,“夏油杰也……诶?悟?干嘛?”

她原本想问夏油杰也在这里吗,但是话还没说完,五条悟一步往前到她面前,并且不由分说地直接弯腰环住她的腿,将她扛到了肩膀上。

她小心地趴在五条悟的肩膀上,生怕会掉下去。

好在移动的时间不长,只是几步,五条悟把她扔回了床上,又转身去打开房间里的灯。

光线瞬间敞亮。

也将五条悟的模样瞬间照亮,只是他臭着一张脸,脸色不怎么好看,凶巴巴地瞥着她的脚,“你怎么不穿鞋啊!”

铃摇怂怂地缩了缩脚,“……我没找到。”

他伸手一指,“不就在那里吗,找不到就多找一会儿啊。”

“可是我刚刚听到你的声音了,……就跑出来了。”

几句话的时间,夏油杰也走到了门口,此时房间里灯光亮堂,他一眼就看到了房间里的铃摇。

不过他的神色没有过多的错愕,显然是早就已经知道了铃摇在这里。

他笑了一下,给铃摇打招呼:“睡得还好吗?”

五条悟站在她的身前,高大的身形略微挡住了她的视线,于是她微微歪着脑袋,视线越过五条悟看向夏油杰,点了个头,“嗯,床很软,不知不觉就睡到了现在。”

夏油杰笑着,“当然,悟的床应该是所有人的宿舍里最舒服的了吧。”

“……?”铃摇瞳孔扩大,整个人懵住。

五条悟轻咳一声,“这是咒术高专。”

铃摇:“……这个我知道。”

只是,小姑娘说话声音小小的,抬眸看着他的眼神却让他莫名有些心虚。

五条悟别过脸去不看她,强硬地说:“睡我的宿舍哪里委屈你了,杰都说了,我的宿舍是所有人的宿舍里最舒服的,你不是也说睡着很舒服吗?”

铃摇眨了眨眼,“……我什么都没有说啊。”

夏油杰适时地在旁边补刀:“嗯,铃摇还什么都没说呢,悟自己就开始心虚了。”

“算了,下次再说,铃摇,把鞋穿上,跟我去救人。”五条悟蹲下来,把鞋捡过来,放到铃摇面前。

她听话地弯腰去穿鞋,一边问道:“是你们学校的后辈吗?”

“不是。”五条悟说,他眸光冷了一些,“是附近村子的人,被咒灵攻击了,死了很多人。”

“哦……”

“人有点多,你没问题吧?”

“不会。”她穿着鞋,回答得很自然。

五条悟还是有些担心,“一百多个人哦?”

“嗯,没关系。”

夏油杰在一旁听着,不由问了出来,“铃摇的能力没有什么缺陷吗?”

铃摇一愣,“会有缺陷吗?”

“比如说,消耗之类的,一次性救太多人,不会消耗过多而感到累之类的吗?”

“这方面的话,不会啊。”铃摇已经穿好了鞋,她站了起来,抬头冲夏油杰笑了一下,“救多少人都不会对我有消耗,因为救他们的人不是我,是他们自己。”

夏油杰还想问,五条悟却先一步拦住了他的话,直接将铃摇抱了起来,“既然不会有什么消耗疲惫的问题,那我自己带她去了,杰,你回硝子那边吧。”

“……”

夏油杰望着迅速走出了房间的五条悟,无奈地笑了一下。

这会不会也太护短了一些?

明明刚才在来的路上,五条悟也对铃摇的能力满是疑问,但是认识铃摇这么久了,他居然从来没有问过铃摇的能力方面的问题。

问他理由,他语气满不在乎地说,她对自己的意义都茫然,我就不要问太多烦恼的问题了吧?

当五条悟抱着铃摇抵达了村子,血腥味扑面而来,厚重的血腥彰显着这里刚刚有过一场残忍的屠杀。

铃摇没有说话,流萤直接从她周围翩飞而出,钻进了村子里。

由于死亡人数很多,流萤的数目前所未有的大,穿梭过屋檐、路径、树桠,遍布村子的每一个角落,盘旋在村子的空中,像落下的银河,烁烁发亮。

流萤消散的时候,村里的血腥消失了,人们如梦初醒般醒来,已经忘记了死亡的痛苦记忆,满脸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地上。

五条悟带着铃摇站在一棵很高的树桠上,他远远地清点着村庄里的人。

数到最后,他微微一蹙眉,“有一个人没救活,是你漏了吗?”

“嗯?有人没救活吗?”铃摇望着那只在自己指尖盘旋的萤火,抬头对五条悟说道:“能救的都救了,那个人……我救不了。”

五条悟眉头一挑,想到在宿舍时她说的话,“你说的救他们的人不是你,是他们自己,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他自己结束了问题,“算了,不问你这些。”

“没关系。”铃摇笑了一下,“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

“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

“悟以前问过我关于我的能力的事,我回答得很笼统,其实我不是不知道你有想进一步深问的意思,但是一直以来我都很逃避我的责任,就像我今天说的那样,我想像个普通的小孩子一样,有家人,有朋友,上学,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所以我总是避免提到关于我的能力的事。”

说到这里,她仰着脸,对他微微笑着,“不过没关系了啊,我已经放弃了。那样的生活,我已经不会再渴望了。明天……我会回黄金爷爷那里,在黄金爷爷的教导下,背负起我该背负的责任。”

晚风拂过发梢,她的眉眼在浅淡的月光里笑得细细柔柔,她抬起头,遥望着夜空,阴天的夜晚没有星星,就连月光也朦胧。

可在那朦胧的月光里,她笑着说:“你说带我看星星,却带我去了楼顶,我不傻,我知道即使站的高,阴天就是阴天,依然看不到星星。你让我看的星星,是俯瞰下去满是灯光的城市。”

“悟,我也给你看我的星星吧?”

她扯了扯五条悟的衣角,指着不远处的那座山坡,示意他带自己去那里。

五条悟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一笑,“——好啊。”

他抱着铃摇到了山坡上,这座山没有什么特色,再普通不过的一座山,由于村子的荒落,山上也一片颓败。

可是铃摇双手合十,对他眨着眼笑得两眼弯弯,“悟,你要看好了哦。”

五条悟唇角勾着笑,“我不会眨眼的。”

铃摇的手掌缓缓打开,有光从手心乍现,那在她周遭常见的流萤也翩飞在其中,在透亮澄澈的光里,像星光闪烁。

那光线越来越明亮,然后,像是会呼吸一样,渲染着整个天空。比银河还要耀眼的色彩,仿佛渲染着生命一般,流星一般划过天空。

黑色的夜空被照亮,隐藏在云背后的月亮顿时黯然无色,整座城市如同偌大的怪兽,无数大楼纵横交错,被薄薄的白色笼罩着,像神明降世时随手携来的月光。

而远远的高空中,悬挂着一把剑。

所有的光线簇拥而上。

风自山间席卷着月色,吹散了铃摇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黑如漆夜的眼睛。

她放下了手掌,仰头看着高空的那把剑,缓缓说道:“由德累斯顿石板起源的力量,会自行选择可以召唤达摩克利斯之剑的王权者。不变,命运,热血,秩序,变革,守护,以及先任第七王权者的预言。”

“而我。”她回头,微微一笑,发梢在风中被吹乱,“是三轮一言大人逝世以后,在废墟中被选中的新一任第七王权者,救赎。”

那把剑高高的悬在深远的高空。

据说,王权者召唤出达摩克利斯之剑的时候,其他的王也会有所感应,就算不能……那么高的地方,小白哥哥的天国号应该看得到吧。

铃摇拿出手机,找到联系人里的威兹曼,想给他发个短信。

可是手机屏幕亮起来的同时,一条刚刚发过来的短信也跳了出来,是威兹曼。

他说:“我看到了哦,铃摇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很漂亮。”

……很漂亮啊。

铃摇仰头看着那把高高悬挂在高空上的剑,只有她知道,那把剑召唤出来以后,那肩负在她背上的责任就真的再也没法逃避了。

漂亮是漂亮。

就是太晃眼了。

不然为什么……为什么看久了眼睛会酸酸的。

她努力眨掉了眼睛里那不由自主泛起来的湿润,转头对五条悟笑着说:“悟,你看吧,是不是跟星星一样好看?”

高空中悬挂着的剑渲染着微光,笼罩着整座城市,也将她的脸照亮。

眸光闪动里,克制着的脆弱,一眼就能看到。

他站在光线微弱的阴影里,轮廓像深邃的雕像,静默在那里,一言不发,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许久后,他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走到她的面前,将她身前所有的光线挡住,铃摇的身影完全被他的影子笼罩住。

他垂着眼看她的眼神有良久的沉默。

终于,他俯身下来,凑到她的面前,压低的声音比起往日那副欺负她时的嚣张多了几分难得的耐心,“你不是想摸喉结吗?”

“……嗯?”她呆愣愣地抬头看着他的脸。

他又俯身下来一些,下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声线平稳:“给你摸。”

“这次不用你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