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细眉白肤, 长着幅天生的笑脸,正是宫中的宦侍谭良吉。
已为内省都知的谭良吉现下手掌大权,在宫中都是吆五喝六好不威风的人,可到了裴和渊跟前, 便只余个点头哈腰问甚答甚的模样了。
毕竟这位人不在顺安, 却能眼也不眨地换掉一任皇帝, 手段如何, 谭良吉不敢有分毫质疑。
说完周太后与贺博正后,讲起杨莺, 谭良吉笑眯眯道:“三少夫人要想动她, 便如碾死只蚂蚁一般简单。”
本就是不光彩的结合, 贺博正之所以会受杨莺所诱, 不过是占夺臣妻的快意,以及征服过往清高自持之人的满足之感, 令他格外心旌摇曳罢了。
可苟合固然令人难以自持,激情用完后,便只剩厌嫌的下场了。
男子多数如此, 得到过,便不再珍惜。
而为帝王者,身边最不缺的便是女子。貌美的,温娴的, 年轻的,娇纯的, 比比皆是。
在偌大的后宫之中,杨莺身后无有父兄撑腰, 无有家族为靠, 凭的唯有贺博正的恩宠。
可杨莺到底肤浅, 自认为凭那点子情意便可以留住贺博正,未免太过高估自己。
后宫遍地痴怨之人,咀嚼着与帝王的旧日情分过日子,引颈盼着隆宠再至的,多半也只是空等罢了。
“三少夫人若想磋磨她出出恶气,奴才也有的是法子。”谭良吉殷勤笑道。
关瑶忖度了下,将自己的想法告知谭良吉,谭良吉自然忙不迭应下,还极给面子地夸了她好几句。
“那便有劳了。”关瑶笑言。
待谭良吉离开后,关瑶正打算安置,却见裴和渊仍留在房内。
她挑了挑眉梢:“你不是睡书房么?”
“等娘子歇了,我便去。”裴和渊声音如常。
关瑶语气微扬:“我一个人睡得着。”
“我知晓。”
虽在口中说着知晓,可裴和渊却仍旧固执地没有挪出寝居,还主动给关瑶除鞋上榻:“娘子且睡吧,我守着你。”
关瑶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裴和渊无动于衷,还倾着身子抓了几个枕头在手里捏掌起来。
“这是在做什么?”关瑶好奇。
裴和渊柔声道:“待娘子孕肚大了些,需要软枕垫着。”
“……你倒是有经验。”关瑶不冷不热地评价了句。
她将身子口鼻都藏进被中,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他,倏尔问了句:“你是喜欢上世的我,还是这世的我?”
“都喜欢。”裴和渊的回答毫无新意。
关瑶白他一眼:“得了吧,要没有上世记忆,恐怕你根本不会在意我。”
裴和渊微作停顿,片刻眸光沉沉道:“国子监后那场落水,娘子已令我……印象深刻。”
彼时他被她步步相近而逼得失足落水,而他被救上来后,她说是给他渡气,可也不看他根本不曾溺水,只是浑身湿透罢了。
那阵他一时脑子发蒙,反给她占去便宜,试问他怎能不气急败坏?
可既是情绪被调动得那样大,本便预示着她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双唇相接的那时刻,二人鼻端触上。直至此时,他仍记得她的唇有多软,她的体息有多沁香。
甚至那扫得他面部泛痒的一双长长羽睫,都令他心头重重一颤,胸间气息激荡浮动。
气息拂过鼻间,胆大的女子伏在他身上,在他唇间生涩且毫无章法地研磨与啜衔,如同在与夫婿温存……
定是自那时起,她的模样已被他深刻印入脑中,否则怎会相隔四年,却还能在那绥林寺中一眼便认出她来。
可关瑶却不以为然,还齆声齆气道:“要是我当初没去榜下捉你拜堂,而是跟秦……跟旁的男子成了婚,兴许就没这么多事了。”
裴和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当真那样,恐怕便是我来抢娘子了。”
撩拨了他,却转眼与旁的男子成了婚,即使他无有上世记忆,也不会任她逍遥快活,挽着旁的男子来刺他的眼。
关瑶眼底微露讶异:“你的意思是……要跟我偷情?”
裴和渊捏了捏眉心:“倒也不能这么说……”
“那要怎么说?”关瑶追问。
裴和渊稍作思忖,于温润的灯烛光色之下款款低眉:“过程兴许会有些波折,但最终,定然是我妥协拜倒于娘子的裙摆之下。”
郎君唇角含着笑意,眸色中的痴缠犹如无形的小钩子,要将人牢牢钩住。
关瑶:“……口花花。”
二人再说了几句什么,关瑶的声音逐渐疲沓,眼皮子也松松和和。
裴和渊知晓,她这是犯困了。
他不再说话,静静等着关瑶完完全全阖上眼,跟着她连呼吸也放缓。
方才试过的几个软枕都不合适,要么充絮过多会顶着肚子,要么长度不够让人卧着不舒服。
看来,还是得去多寻些来试试。
裴和渊脑中想着许多事,思绪虽在游离,视线却是专注地流连于关瑶的眉眼,神情有些怔忪。
怕再待下去影响她休憩,掖好被角后,裴和渊出了寝居,招来谭台吩咐几句。
虽然关瑶心心念念着要亲手给关贵妃报仇,但裴和渊仍然不想让她多费心神。
有些人该快些消失,就不能由着在世上多活几日,碍他娘子的眼,更不该让他娘子手上沾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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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瑶怀的这胎,反应稍稍有些大。
短困或是挑食,还经常吃完东西便觉得烧心反胃。
幸好裴和渊细心得很,哪些吃食她一闻到便会干呕,哪些她能勉强吃上两口,他如数家珍。而走多长时需要捏脚捶肩,抚胸顺气要如何轻重适宜,他亦是嘱咐得当,老道得倒像他是个过来人,曾经亲自怀过一胎似的。
这日关瑶午间小歇才起,便闻得汪姨娘来访。
论起衡心,汪姨娘最是不缺,且那面皮她也是说舍便能舍的。哪怕前头才闹了不快,转背又还能与人亲亲热热。
来了几回终于被允许入内一趟,汪姨娘乖觉许多,这次绝口不提关贵妃,话题要么围绕着关瑶肚里的胎儿,要么,就在说正院的事。
按汪姨娘的话,眼下裴和渊被朝廷重用,在给府里争荣光,霍氏却由着女儿裴絮春去大虞当皇妃,也不知是不是嫌伯府和大虞的关系还不够扎眼。
如数这般的话,里外既在捧裴和渊,亦在挑唆容知院与正院的关系。
许是见关瑶对这些不甚感兴趣的模样,汪姨娘将眼珠子一转,故意压低声音道:“听说你们院子里那个叫竹蓉的丫鬟,近来可与正院那头走得极近哩。”
她说这话时,关瑶正捻着粒桂圆在吃。
那桂圆是刚从冰鉴中取出来的,冷雾接触空气后,便在壳衣上结成针眼大小的冰珠子挂着。
怀孕前关瑶钟爱荔枝,可怀孕后却意外迷恋上这黄皮的小圆果子。
而这一奇怪的嗜好转变,裴和渊显然也记在心中,早便让人采买了品相最佳的桂圆供她享用。
只他不仅知道她喜食桂圆,还知她会极度贪嘴,因此管得也严,每日只许她吃八粒,超过这个数谁也不敢取给她。
汪姨娘看着那碟子龙眼,语气酸溜溜的:“还是三少夫人命好,我那会儿怀孕,可连这龙眼的壳都没见到过。”
世人皆道荔枝贵价,却不知这桂圆也极为难寻。
远途快马运送,还要挑拣大小,皮儿不能带青不能过黄,还存放不了几日。
这样娇贵的果子别说平头百姓了,就是一般的贵眷也少有吃得起的。
默默吞咽了口水,汪姨娘回归正题,拿出幅好心说教的口吻道:“总有那种削尖了脑袋想勾搭主子的贱婢,三少夫人可要提防着些,她们为了爬主子的床,心计可诡拐得很。”
“我也是给三少夫人提个醒,这儿媳妇有了身子啊,有些当嫡母的就瞅着好时机想把手伸到院子里去,这时刻若要安排个丫鬟给爷们当通房纾解,那咱们也是不好推拒的……”
一个通房丫鬟抬作的姨娘,到头来却在教个正头娘子提防想要爬床的丫鬟,委实让人想发笑。
侍立在侧的湘眉与喜彤对视一瞬,双双有些无语。
而关瑶连着叹了几颗龙眼,回想着汪姨娘提到的那名丫鬟,脑中便起了些印象。
“姨娘说的,是竹蓉?”
汪姨娘忙不迭点头:“可不是么?就是那个骚眉辣眼的丫鬟,整日起涂脂抹粉的,一看就有歪心思。”
关瑶看向汪姨娘的神情,登时有些微妙。
若她不曾记岔的话,那竹蓉好似与汪姨娘的儿子裴讼谨……
沉吟间,蓦地便联想起听来的一桩闲事,便顺嘴问了句:“听说四伯这几个月以来一直延医问药,只不知是何病症?”
提及这事,汪姨娘目光显见地闪烁了下,几息后她不自在地叹气道:“能是什么。我生他那会儿啊,老伯爷在外头打仗,咱们正院那位老夫人心里不得劲,便由着下人克扣我的吃食。”
说着说着,汪姨娘开始见缝插针地卖惨,抬着帕子假意拭泪道:“这才生产的妇人吃得不好奶水便不足,我又不敢用她找的奶妈子,就只能委屈着谨哥儿了。想来也是那会儿跟着我受了罪,谨哥儿便落下了些不足之疾。唉,都怪我这当娘的不争气,累得他身子骨也不好……”
关瑶埋头喝茶,似在听着,又似神游天外。
汪姨娘正说得上头,扯着帕子便跟着道:“说起来我们谨儿年岁也不小了,还整日闲在府中……”她抬眼偷觑关瑶:“三少夫人看能不能帮着瑾儿在三公子跟前说几句好话,让他提携提携兄弟?”
关瑶拿手指圈住杯子,懒淡地应了句:“姨娘有话不妨直说?”
自以为寻得时机,汪姨娘霎时振奋:“一家人不就是一荣俱荣,相互扶持遮饰的么?现下三公子成了朝堂新贵,刚刚擢升左选侍郎,外头眼红的人可多着呢。若能把谨儿也安排进吏部,这有个什么事,他们兄弟二人还能有个帮衬的不是?”
房中声音停了停,只听见关瑶拿手指敲着杯壁的声音。
过了会儿,她掀眸盯着汪姨娘,半半扬着笑道:“当初五妹妹进宫,我阿姐也是想着提携姻戚来着,可最后到了姨娘嘴里头,又变作什么了呢?”
汪姨娘眉头一跳,忘了这位说话也是个直接呛人的。
她心中打鼓,面上更是红白交错,不由暗啐关瑶娘家败势却还在自己跟前拿腔拿调,只又到底碍于裴和渊的面子,不敢表露出来。
趁汪姨娘一时梗住,关瑶掩唇打了个呵欠,侍立在侧的喜彤也机灵,立马上来问她是否累了,劝她小憩片刻。
见状,汪姨娘哪里还好意思待下去,只得带着一肚子气和一脸的假笑告辞。
临走之际,关瑶倒卖了回好,让湘眉给装了满碟子龙眼送她尝鲜。
汪姨娘喜出望外,乐津津道了谢,这才缓解了些憋屈心思。
待汪姨娘一走,喜彤便皱着眉开腔道:“先前奴婢怕影响少夫人心情,有些事才没跟您说。那竹蓉委实有些不对劲,简直是变着法儿的去书房那头献殷勤……”
可巧湘眉送汪姨娘回来,闻言也跟着说:“郎君对少夫人如珠如玉,照顾得也是无微不至,奴婢们都瞧在眼里的。再怎么说郎君待您的这份心真真是拔尖儿的,您又何苦冷着他呢?”
“对对对,要不还是让郎君搬回来吧?这样与少夫人分着房睡,任谁都要误会的,也平白惹那些歪人动花花肠子。”喜彤急急接嘴。
关瑶也不解释,她舒眉软眼地笑着,抬眼睇人道:“你们记性可真好,只记得近来的事,稍微早些的都给忘了个精光。”
二婢一时哑言。
毕竟裴和渊先前所行之事,诸如威胁掳人与强行拘禁,那也是不争的事实。
关瑶望了望天时,再慢慢悠悠地拿帕子拭了拭手:“走吧,到府里逛逛。”
骄阳虽然半半掩起,但地面仍是暑气未褪。湘眉跟在身侧打着扇,想起要禀的事来:“适才周夫人让人捎话,问后日的宫宴,少夫人可要参加?”
“伽容显怀了,那肚子肯定不小了吧?宫宴她还要去?”关瑶微怔。
湘眉点头:“道是要去的,才想邀您作伴来着。”
关瑶略一思索,方才忆起这回宫宴是周太后设的赏花宴,而周太后与秦伽容的夫婿周仲昆,算是本家。
“明儿让人给回话吧,就说我也会去,到时我去接她。”说着话,主仆下了曲桥,上了处地势较高的亭内歇脚。
蝉声聒耳,亭内有清风徐徐。
关瑶正舒爽地吹着风时,忽闻湘眉一声提醒:“少夫人,郎君回来了。”
视线蜻蜓点水般掠去,但见一面院墙之后,步出个高俊身形来。
郎君身着紫色官服,腰系玉石鞶带,脚蹬一双洁净皂靴。
面如雪玉,眸如墨勾,可谓是霁月清风惹人心颤。
而亦在这时,一名穿着铜绿罗裙的丫鬟正面迎了上去。
那丫鬟迈著莲步,扭着袅袅的柳腰,头发也梳得齐齐俐俐的。即使只看后背,也不难察觉出她的难悦。
湘眉当即促声道:“少夫人,是竹蓉那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