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早, 临昌伯府的某处角门外,二女结束交谈后,当中一位姑娘戴起帷帽低头疾走出了巷落。
那人拢着帷布,专拣人少的地方走。待穿了半条街后, 她拐进一处陋巷, 这才取下了遮身的帷帽。
帷帽离身, 见得那姑娘梳着垂桂髻,装扮不扎眼却也极为得体,俨然是个高门府宅中的婢女。
那丫鬟走上前,轻轻敲了敲停在巷中一辆马车的门壁, 待得应允后, 她掀开车帘, 猫下身子钻了进去。
马车之中,麓安正倚在靠垫之上闭目养神。待那婢女入内后,她才慢悠悠睁开眼, 唤了声:“丹叶。”
“县主。”名唤丹叶的婢女低声禀着打探来的消息:“奴婢寻了那院子里伺候的一个丫鬟, 据那丫鬟所说,关家那位曾与裴大人有过争执,但后来二人是瞧着是和好了的, 至于为何离了伯府这样久, 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麓安目光一闪:“之前他们因何争执, 可有细说?”
丹叶摇头:“那丫鬟想来也不是个受重使的,也就知晓这些, 再有多的, 便打听不出来了。”
麓安默了默。她那长长的, 修剪齐整的指甲一下下在矮几之上敲着, 眼底似是蕴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丹叶心内沉吟着, 还是出腔劝道:“县主,这到底是旁人家事,咱们还是不宜多管的好。而且咱们郎君眼下领了职差,不再往那些不三不四的场子跑了,言行也改正了许多,看着是想与您好生过日子的,您不如……”
“不如什么?不如在秦府与他们好生当个儿媳妇?”麓安蓦地抬起头,尖锐的目光打在丹叶身上,想也不想便嗤笑道:“蠢货之言,如今这大琮改朝易代,他们一看我姑母没了皇后头衔,觉得我麓国公府再不如往昔,便日益轻视于我,你瞧不出来么?”
丹叶被斥得矮了矮头。可她是自小跟着麓安的,打心底里希望麓安能好,而不是钻牛角尖,为了个执念越走越偏。
是以掂缀片刻后,丹叶还是鼓起勇气嗫嚅道:“奴婢,奴婢当真不曾瞧出夫人与老爷轻视县主,县主是否……多想了?”
丹叶是个忠心的,如实说着自己所见,却忘了主子是何脾性。
只见麓安拿眼哂她,出声便冷讽道:“这都瞧不出来,那你这双招子可以不要了,留在我身旁也是个废人,明儿我便予你身契,你自出府嫁人如何?”
“奴婢知错了,县主息怒!”丹叶心内一惊,忙匍匐认错,哀声告饶:“是奴婢多话,奴婢真的真错了,还请县主莫要生奴婢的气!”
麓安并未理会丹叶,车厢内一时只听到她弹指甲的声音。
半晌,麓安才拿喜怒不变的声音说道:“不想出府?那便是想给秦扶泽做小了?也罢,你本就是奴婢生养的,低贱之人惯想往上爬,这是天性,我也不怪你。看在你服侍我这么些年的份上,过些日子我便帮你开了脸,把你抬做秦扶泽的通房,省得你一心向他,却还要在我这里讨眼色。”
被安了个莫须有的私心,丹叶心内惶惶,越加慌道:“奴婢一心向着县主,怎么对郎君……县主,是奴婢说错话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县主饶了奴婢!”
把人弄得冷汗倒流不停作揖,麓安还行若无事地敲了敲车框:“走罢。”
马车出了陋巷,骎骎轮声裹着车厢中那小声的,压根不敢停下的告饶之声驶到大街之上。
每每发气,总要有人承着怒火,才能平息麓安心头的不悦。
她面无表情地靠坐着,期间无意掀了掀侧帘,目光却凝在某处,顿时溢出声冷笑,一脚踹开丹叶,唤停了马车。
马车驻于路人稀少的街旁,再往前,便是金钉朱漆的大门,以及成列的禁卫。
而麓安下了车后,直接便扬声唤停了正向那大门行去的一位年轻妇人。
那妇人身着霜白裙衫,柳眉弱骨面目清丽,正是曾有她有过交集的杨莺。
麓安看了看杨莺所行的方向,又极近傲慢绕着她走了一圈:“你这是要入宫?”
杨莺绷起脸,低声应了。
“你入宫作甚?”麓安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逼问。
“自有要事在身,不劳县主垂问。”杨莺答得不卑不亢。
见她这般硬气,麓安斜眼睇道:“哟,石夫人这是在与我置气呢?为何?就因为本县主没把你送入临昌伯府,没助你给三郎作妾?”
提及此事,杨莺的脸不可避免地变得难看起来。
见状,麓安心中却快意至极,环起手臂不加掩盖地哼笑:“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想利用我接近三郎?”
杨莺收紧十指,提在手中的漆盒握得紧紧的,紧也抿得铁紧,显然是被刺中伤处。
麓安犹嫌不够,甚至俯身凑近道:“觊觎三郎你也配?我没把你配给个低贱戏子,便已是手下留情了,也不拿面镜子照照你自己什么贱模样。别说你了,就算是你那堂姐,也不过凭着父恩才能嫁入皇家,还真当自己是什么贵女不成?笑话。”
“哦,对了。”麓安轻蔑一笑:“听说你堂姐……吞金自杀了?啧啧,你说她是个可怜人吧,她偏要不守妇道,修了八辈子的福嫁入王府不算,还死不安分,也是活该。”
向来肆言无忌的人,最是知晓如何羞辱她人。诚然杨莺并不在意杨绮玉死活,可麓安前头那逐字逐句,都像在凭空抽着她的耳光,令她满面紫胀,无地自容。
见她面色如此,麓安到底被取悦了些,嘴角满布着笑意。
可令麓安稍感诧异的是,仅有几息,便听杨莺反嘴问她:“左右了旁人的婚事,毁了别人一辈子,县主心中定然很是得意吧?”
“毁了你一辈子?”麓安不以为杵,还笑得前倨后恭:“石大人哪里不好了?他到底是个医官,勉强也算个世家子,不比杨绮玉给你介绍的什么寒门小吏要好么?你得了本县主的施惠,还不知心存感恩,低贱之人果然眼珠子就是天生白的。”
麓安自是把话说得畅意,却见杨莺揪着衣襟似是深吸了一口气,且平复了眉宇,侧头直视麓安的眼,缓缓开口道:“县主还当自己威风如昨日?你那位曾是皇后的好姑母,如今可是被送去宁古寺终身礼佛,怕是这辈子再无路。县主再不收敛些,恐怕早晚得罪人,到时候又盼着谁能捞你呢?被今上不看重的国公府,还是对你渐已心冷的秦府?”
“大胆贱妇!敢这样与本县主说话?”麓安横眉立目,断喝一声。
杨莺的神情却不见丝毫发怵,甚至摆出幅苦口婆心的模样劝解道:“县主还是识相些罢,安安心心当秦府媳妇,莫要再抱着你的贵主架子瞧不上这个看不起那个了,更莫要再臆想根本连余光都不看你一眼的人,何必呢?别哪日被秦府扫地出门成了弃妇,那时再知悔改,可也没用了。”
“对了,听闻那关瑶在与裴大人闹和离,不知县主可有趁虚而入过?哦,我忘记了。裴大人可曾亲口说过的,县主浑身上下没有哪处比得过那关瑶,他又如何会愿意看你一眼?”杨莺不遗余力地反唇相击。
原本在自己跟前不敢多说半个字的人陡然变得牙尖嘴利,想来撒气的倒像自寻了个不痛快。
麓安目光变得森冷,正想好生教训杨莺一番时,杨莺却朝她福了下身,淡道:“我有要事在身,还请县主恕我没有空闲作陪,告辞。”
“你!”麓安怒极,挺直了身正想追上离开的杨莺时,腰身却被奋力扑来的丹叶抱住。丹叶急声提醒她:“县主莫要冲动,您冷静冷静,快看——”
丹叶唤得慌,麓安经她所示,淬了冰的目光向前挑去,待见得出现在宫门处的宦侍时,她的动作顿住,目中充满了狐疑。
来接应那杨莺的,好似……是东宫的人?
麓安扯了扯帕子,心下骤生荒唐联想。
这是何意?莫非这杨莺与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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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青吴。
睡了个懒长的午觉后,关瑶在榻上恹恹地躺了会儿,便起身准备去寻外祖母说会儿话。
梳洗停当后,关瑶带着湘眉出了院子往邬老太君的居院去,可将将走到月门之外,便听得里头哗啦啦的热闹声音。
“六筒。”
“一萬。”
“别动!这一萬我对了,看我再来个顺子!”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关瑶干脆踮了脚,扒着墙外一格砖隙朝里看,正好见得自己舅父笑得下巴发颤,得意洋洋道:“哎哟裴大人,你这手气可不怎么样啊,已经连输三盘,我们可都赢得不好意思了。”
在他对侧,容色澄彻的白裳青年温和答道:“也是小婿技艺不精,让几位长辈见笑了。”
一方唤着官衔一方自称小婿,这场景也是够异样的了。
可比这更令人惊讶的,是这原本凑来的台。
院外,关瑶诧问湘眉:“他们……几时这样亲近了?”
“奴婢不知。”湘眉也是一脸茫然地摇头。
“——开杠!”
舅母魏氏兴奋的喊声把关瑶引得再度扒回墙边,见得早几日还吩咐门子不允进宅子的舅父,今儿就笑得跟樽佛像似的,明显是被哄舒服了。
而坐在舅父手边外祖母偶尔被喂了张牌,亦是乐得慈眉善目,眼角的褶子都折叠在一处,能生生夹死苍蝇。
其乐融融中,纪宗然还对全场最大输家呵呵笑道:“公归公私归私,裴大人马吊打得有意思,但瑶儿的事嘛,就别指望我们作长辈的替你说话了。”
“是小婿惹娘子不悦,不敢劳几位长辈玉口。娘子气我是应该的,哄好娘子,是小婿份内之事。”裴和渊敛着目,举止极为儒雅。
才开了杠的舅母魏氏喜眉笑眼道:“我瞧着瑶儿来这些时日能吃能睡,眼眶子都不曾红过,瞧着也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模样,保不齐是裴大人忙于政事冷落瑶儿,瑶儿才要和离的。这个年岁的姑娘爱耍小性,裴大人又正是忙于宦途之时,想是没能照顾到瑶儿哩。”
“谢舅母指明。不管如何总是小婿之过,娘子使气,小婿便该担着。”裴和渊声音温宁,态度极为恭敬。
邬老太君忽问了句:“听你那位嫡姐说,你去了上宁关与北绥议和,这私离职守,追究起来可是大罪罢?”
老祖宗开腔,裴和渊直接停了摸牌的手,自凳上站起身,向邬老太君揖首道:“外祖母放心,小婿与那北绥王有些私交,已去了封信提前与他商议好了备细。待小婿回返顺安,他也会替小婿遮掩的。”
裴和渊说得轻巧,院外的关瑶却是险些打了个嗝。
两国大事,仅凭二人间的私交和一封信便能议好?
慢着,她这前夫本领通天啊,几时还与北绥王有私交了?
便在关瑶满腹疑惑之际,纪雪湛大老远唤了声:“表姐!”
半大少年抱着本书也似地跑到关瑶跟前,没头没脑便开始兴奋:“表姐夫、咳,裴大人好生厉害!他竟懂得墨家机关术,把我那弩车给修好了!我方才在后园子里试了一回,你猜怎么着?箭全给发出来了!准度也比之前要强上不少!”
被纪雪湛这么一搅,院内的人自然都听到动静,离了马吊台出来。
“娘子。”一见关瑶,裴和渊便快行几步,在她半步之外停下,面露关切道:“听闻娘子这几日身子不适,可是歇好了?”
关瑶神色复杂地看着裴和渊。
郎君眉目间仍沾着些病气,琉璃珠子般的目中像噙了星芒一般,对着她熠熠闪灼,很有几分见卿欢喜的模样。
“瑶儿身子怎么了?可有唤大夫来瞧瞧?”魏氏问道。
关瑶支支吾吾拒了舅母好意,道是自己并无大碍。
她吃得睡得,窝在院子里头就是想躲人来着,哪知来了这处,却碰见想躲的人与家里长辈相谈甚欢。
与此同时,她也算是搞清楚了,自己就在院子里猫了几天避而不见,怪不得这人不来寻,原来背着她打起曲线迂回的算盘来了?
这厢关瑶对裴和渊的示好极为难言,纪雪湛却已然凑了上去:“姐夫、裴大人!你给我写的手抄有几处我瞧不太明白,想向你请教一番,不知你可得空闲?”
既走的是曲线救国的路子,裴和渊自然不会拒绝,向几位长辈告罪后,便随着纪雪湛离开了。
“来寻我?”邬老太君睨了关瑶一眼。
关瑶点头。
邬老太君仍旧拿眼睇着她,不咸不淡地问了句:“怎么?有事想不明白?”
“哪有。”关瑶晃了晃老太君的胳膊,拉着长音放赖道:“就是想外祖母了……”
邬老太君了然她这撒娇之下的小心思,也不戳破,径直走回院中。
纪宗然与魏氏也各有事去处理,离开前,魏氏还特意拉着关瑶道:“男人是该驯,心中不爽利了便是打骂两句也无甚心疼的,不然他们脑子敞的记不住。可舅母瞧着呀,这裴大人秉性温和,对姑娘家来说是个不错的夫婿,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把我们瑶儿放在心坎上。”
秉性温和……
自舅母口中听来这么句评价后,关瑶很是无言以对。
若没有“失忆”那出,这四个字安在裴和渊身上许还有些说头,可自打见了那人失忆后的模样,这“秉性温和”四个字,便怎么听,怎么违和。
魏氏自是不知裴和渊过往那些面目的,仍苦口婆心劝关瑶道:“不是有句俗话说百年修得共枕眠么?瑶儿听舅母一句,这气发得差不多,调/|教得让他得了训便见好收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可莫要当真败了这夫妻缘,可记得啊?”
关瑶委实不知怎么答,只能哼哼着打起太极应付了几句,勉强把舅母给送离了。
待到居院内,邬老太君已在檐下的躺椅里眯了眼养神,听见关瑶靠近,老人家也就那样闭着眼道:“夏荣曾与我说过,你这夫君是个邪性诡拐的,但具体什么路子,他瞧不大出来。”
“嗯。”关瑶拉了个小板札坐在外祖母身边:“这话荣叔跟我说过好几回,甚至头一回见我,便劝我与他分来着。”
“那时你为何不分?”邬老太君侧过头来,掀了掀眼皮看她。
是啊,当时为何不分呢?
关瑶两手拄在膝上,托起腮来。
那时他才刚失忆,仿佛只是睡个午觉的功夫,人便有了浑然不同的转变。脸还是那张脸,可往前对他爱搭不理的人突然变了性子,说自己哪哪都忖他心意。
自那时起,一身傲骨的郎君,开始对她予取予求。
诚然她内心更偏睐之前那个清冷孤傲的裴三郎,可哪个姑娘家又挡得住天仙般的夫君温柔攻势?所以认真论来,那时的她除了日常怀疑那人是否换了个芯子外,却也不是没有沉浸于其中的。情意牵绵之下,自然没想过要分的事。
见关瑶久不答话,邬老太君再问:“还有后来,你又是为何要分的,自己可理得出个头绪?”
唔……这个决定……
关瑶挪了挪身下,杂乱的思绪在脑中缭绕徘徊。
喝避子药,甚至是与子嗣相关的那番争执,固然是个主因,可推着她做出这个决定的,亦有些旁的事由。
比如他那如藤蔓缠绕般,让人难以喘息的占有欲。
印象至深的一回,她和伯府小世子裴屿在正在房中堆积木,中途她一个不察,裴屿不小心碰到积木重要部位,被那高高摞起的积木块砸得伏在地上,当时眼里便有泪珠子在打转。
见小世子哭得可怜,她这个当婶娘的也心疼,便干脆抱在怀里哄了几句。
也便在这个当口,他回来了。
直到现在她都记得,他看裴屿的目光,黑寂阴鸷得让她都打了个冷颤。
而当天晚上,他简直如饿了三天三夜的狼一般缠着她,险些把她的腰给折腾断。
半梦半醒间,听得他抚着自己的腮,昵喃般地说了句:“是不是只有把你关起来,你才会乖?”
拜这话所赐,当晚她还当真梦到自己被带上手脚镣铐,禁锢在陌生的房室之中。
那些链条铮铮作响的声音,手脚被缚得关节都泛了红蜕了皮的痛与痒,那叫天不应喊地不灵的绝望,每每想起便让她遍体生寒。
在被囚禁的荒唐梦境中,像被牵牵连连又看不到的黑影死死揪住,不仅是束缚她,更似要吞噬她。
而见得梦中囚她的人是他后,她在他目中所见的,是恨不得让她与世隔绝,只对他笑只与他说话,完完全全只属于他的癫狂。
再抛却这些不提,二人间因她捉婿那出,或说是因一道圣旨而结合作了夫妇,之后历的事虽多,实则自成婚到和离,也不过短短几个月罢了。
在此之前,他们可以说过只见过寥寥数面,并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过往,更没有誓要白头偕老的诺言。掰着指头数,也只有南窗北牖的闺中调情,床笫间那月余的缠绵。而他这样没有来由的深情和追缠,令她感到无端的心悸,甚至一度把她拽回那梦魇,让她想逃。
见关瑶长久沉默,本也不指望她会答出个所以然来的邬老太君沉吟道:“他既是追来,便是抱着要与你和好的心,且依这几日的言行来看,是个极为执着的,倘你不与他回顺安,怕是他不会轻易罢休。”
“我也这么想……”关瑶心中乱愁如飞。
见她头都要大上一圈,邬老太君自鼻中嗤了声:“你们大琮的男人最是婆妈最会缠人,有些把话说绝了也能当耳旁风给过了,心性不坚定的女子,被磨上一段时日便软化随着回去了。”
关瑶:“……外祖母是想起外祖父了么?”
“可不是?”邬老太君恨恨道:“要不是那老东西当初诓我留下来,我率性离了大琮,哪还有你们这些索债的小鬼?”
关瑶这会儿可有眼力见,忙给老太君奉上茶盏,让她慢慢顺气。
邬老太君接过茶盏啜了几口,清过嗓子后便道:“你与他成婚时日不长,也没有孩子牵扯,若当真想分也不难。我给你安排个地方,你可去避上一避。他到底是个朝官并非闲散之人,若非有官务便是连那顺安城都难出,想来过不了多久他便要回去复命,到时候你再回来也成。”
“至于他的怪异之处,要么他城府极深是个擅藏的,要么就是他对你不诚,不愿让你知晓,又或者,是他自己也不知当中之怪。不论哪一桩,这样的人太过危险,你离开也是对的。”
老太君分析得条理顺当,关瑶亦掐着手心,埋下了头。
从邬老太君处离开时,已近红日衔山的时辰。
关瑶将要回到居院,纪雪湛便喜孜孜跑来,说是鼓捣了个好东西,想带她去后园的竹林子里头摆弄给她看。
关瑶本不甚感兴趣,可纪雪湛深知这是个财迷根子,竟拿两根金条诱她,还说只要关瑶跟他去,他愿意跑到远郊去给她买糕饼子吃。
拜金所引受食所馋,关瑶勉强跟在了后头。
一路上,纪雪湛乐得两只眸子直泛光,刚见面被骂作小相公的人,这会儿在他嘴里简直成了传道授业的老师傅。那股子崇拜劲儿,简直要溢出胸腔似的。
少年郎喜形于色道:“裴大人还说了,可以举荐我去军器监当差!”
“……”关瑶举着扇子遮荫,嗔他道:“你就做梦吧,外祖母说了不让家里子孙入朝堂。”
“那是因为瑧儿表姐在宫里,外祖母怕咱们家有人去当官,瑧儿表姐被说迷惑君主,所以得避嫌。”纪雪湛连忙正起脸色来分析:“军器监的小司丞班位低得很,连朝都不够格上。而且瑧儿表姐现在也,也不是贵妃了,应当没事的……”
说话间,姐弟二人到了地方。
纪雪湛告诉关瑶:“表姐先在这处等一等,我去让人把东西给搬出来。”
关瑶打趣他:“你是造了艘船么?还要让人搬出来?”
纪雪湛不肯说,神神秘秘地便离开了。
关瑶本就不是个愿意动的,近来许是暑气愈盛,她更连骨子里都泛着懒,便就地寻了块林石坐着歇脚。
地上的沙砾被卷得挪了位,是有清风播来,盈满人的襟袖,亦吹得竹叶淅沥作响。
便在这小股风过了境后,忽闻一记弦音响于耳畔。虽是猝然响起,却并未吓得人心头疾跳,悠悠荡荡的,有如晚钟初动。
循着那声响而去,见得身后的林隙之中,有位郎君静坐于一架古琴之后,如鹤的白衣在琅风之中微微掀起,而那修长如玉骨般的十指,正来回拔动着。
琴声骀荡,绕砌于这竹林之间,使人如堵万里流玉,如见梧枝探头,如闻风来声下。
在这幽咽的琴音之中,关瑶自觉摒起息来,见那兰雪栖止般的郎君眉骨平缓,眼睫结作覆影,投在皎白的面庞之上。
弦音泠泠,送出古调细韵。亦扬亦挫,渌水澹澹。
像是见得钟漏滴得飞快,夜阑托着竹露,送来哪处帘栊之内的眷侣昵昵,似续还断,不绝如缕。
天际浮云已被扫尽,晚霞搭着时而掀起的琅风,一曲终了,神情俊迈的郎君起了身,披着满背霞光向关瑶行来。
关瑶眼睛发直地看着他,双脚如灌重铅,两腮更是极为诚实地沾染上这辉煌落霞中的胭色。
这人在做什么,她心念明了。一如那些求偶的鸾鸟,在她跟前展技献艺,若真是孔雀,更恨不得反向开屏,将浑身的彩羽露给她瞧。
跟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斜斜地盖了上来,轻声问她:“娘子可喜欢?”
关瑶不大自在地抓了抓扇柄,却还是如实赞道:“挺好听的。”
裴和渊便接着问:“有戏曲好听么?娘子喜欢,我可以日日奏予娘子听。”
关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跟戏曲什么相干?
“娘子曾说过,这是你最爱听的琴曲。”裴和渊笑了笑,衣带飞纵着,目光也变得幽邃起来。
上世类似的记忆,便是在片软颤的笑声中,他被她拉到琴架前,缠着让他教她学琴,可指腹被磨红后,又嘤嘤啜泣着让他哄。
而哪一回他奏完琴曲她不是惊为天人,哪一回他弹完之后她没有眼绽繁星,恨不得挂在他身上不下来,蹭得人耳红心跳,手也无处安放。
可此刻,望着双眸空空茫茫不知他所云为何的关瑶,裴和渊目色一时黯然,蓦地便觉得有些不公平。
明明是他与她的宿世纠缠,却为何那些过往,只有他一人记得?
可倏尔他又想到,若她记起上世,恐怕很难这样平静与他对面而立……
隔世再遇,不是咫尺陌路,没有相对而不相识,甚至做过名正言顺的夫妻。这种种种种比及上世,已是幸运许多了。
美中不足的,便是他这小娇娇,总想着离开他。
“娘子……”裴和渊再逼近半步,二人袖摆擦着袖摆,脚尖抵着脚尖。男女身量之差,即便他低着头,也还是高于关瑶。
这般颇具压迫感的对立,关瑶已是呼吸都慢了半拍,偏这人还伸手揉了揉她的耳尖,于是明明是轻浅的呼吸,落到她额前却变得格外烫人。
余晖惯爱拖人身影,像被小贩扯出了犄角的糖人儿,又像被摊薄擀平了的面饼子。
“离开这么久,娘子便不记挂我么?”带着缱绻的尾音,吹到耳中亦是出奇的炙热,关瑶正是心头颤动时,却又冷不丁听到男人问了句:“还有,为了躲我,娘子要再次离开么?”
像是鼓槌重重在心上敲了几下,关瑶浑身凛住,惊诧地抬起头来。
原本逗留在耳尖的长指向下,指肚停留在关瑶颈侧,像在感受她的脉息。
裴和渊用温言软语般的音腔开始昵喃,像极了自言自语,他道:“为何总是要离开我?我只是想要你陪着罢了,想要你在身边,想要与你厮守……”
“娘子不要逼我,我怕我……做出些不受控的事来。”
“娘子,为什么一定……要诱他出来呢?”
由震惊到迷惑,关瑶彻底木滞住:“什么?诱谁出来?”
“砰砰——”
木板被拍动的声音惊动了关瑶,她猛地侧了头,见离得不远处的小坡之上,纪雪湛正站在个一人高的木车边,把两手拢在嘴边,邀功似地朝这处大声唤:“裴大人——现在可以跟我说了么?这该怎么弄?”
指腹落空,裴和渊直起身,与关瑶并肩立着,目光虽是望着纪雪湛,吐出的话,却仍是说予关瑶。
“娘子可知,我有许多法子可让你跟我走。”
“什么意思?”不安袭来,关瑶的声音已有些发颤。
裴和渊温温一笑,金水般的霞线映得他眉目如画,喉腔中滑出的话,却让人浑身僵住。
他微抬下颌,看向纪雪湛,发着叹似的与关瑶轻声道:“娘子可看到了?只需我一个手势,他便会按我先前所教的去操纵那弩车。可如何是好呢?那弩车我动了手脚的,一个不慎,匣内的箭便会倒射,十有八九,便会刺入他的腹中……”
“再如我所说,我与北绥王有些私交。为安定边境,为两国交好,若能有宗室贵女远嫁和亲,这邦交自然要来得愈加稳固些。”
“至于和亲之人……为夫瞧着前朝那位七公主,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前朝七公主,裴和渊所指的,是贺淳灵。
适才竹林抚琴的云中仙人,刹那变作满口威胁的怪戾鸱枭,关瑶登时骇出一脑门薄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