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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听到什么了不得的悖言, 裴和渊的眼瞳猛地缩了一下:“大胆!你敢这么跟朕说话!”
“嗯,我不但敢这么跟你说话,还敢真的阉了你。”就着剩下的水, 关瑶不由分说地给裴和渊洗了把脸,甚至把脖子也替他擦了一遍。
过会儿脸洗完了, 人也重新晕回去了。
这晚的插叙过后, 在某个草虫唧唧的清晨,关瑶额间落下轻轻一吻。
睁开困顿的双目,郎君心疼地抚着她眼下黛影:“娘子辛苦了。”
关瑶打了个呵欠, 往他怀里拱了拱:“夫君好了么? ”
裴和渊点头,抚了抚她额间散落的发丝。
“夫君怎么会中毒?”关瑶随即问道。
裴和渊答她:“北绥细作潜入宫中意图毒害陛下, 碰巧我在旁侍笔, 陛下便将那糕点赏了给我。”
哪有那么多“碰巧”, 实则都是有意为之罢了。
除了故意试毒之外, 那细作被拿下后又换上了大琮易容过的人, 打算去摸他们老窝。
细作什么的,明显不是关瑶感兴趣的话头, 她只微微咋舌表达了下惊讶,便两眼一闭重新昏睡过去。
裴和渊深深望住关瑶,眼中如有漩涡一般,直要将她的面貌吸入脑中。
几日没好好阖眼,他的小娇娇脸都瘦了一圈。
那点儿肉, 全是替他掉的。
他既心疼,又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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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 靖王府雅宴。
关瑶与裴和渊到时, 早已是车马喧阗的场景。
处处罗绮华冠, 人影簇簇, 栴檀麝兰的香芬浮荡于空。
爷们有爷们的交际,娘子们也自有场子,更何况今儿个来的宾客里头,还有小公主贺淳灵。
是以在入得王府后,关瑶便推着裴和渊分开了,与贺淳灵一起。
“你这夫君怎么这么黏人?当真没有摔坏脑子?”目睹了裴和渊给关瑶理了披帛,且极为不舍的场景后,贺淳灵一脸狐疑道:“我可记得在青吴的时候,他对你冷得跟块冰似的。”
关瑶干巴巴地笑了两下。
有没有摔坏脑子她不晓得,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夫君没有被邪祟附身。
二女边叙话边走着,靠近一处人群时,有发现她二人的立马惊呼:“呀!公主殿下和裴三少夫人来了!”
姨甥二人对视一眼,目中俱是闪过亮光。
在关瑶出声前,贺淳灵率先抢话道:“三七!”
“……听你的。”关瑶默默把四六吞回腹中。
众人上前给贺淳灵行礼,对这位深得圣宠的小公主极尽谄媚。
喧闹未几,贺淳灵不着痕迹地将注意力转到关瑶身上:“小姨,你这顶簪真好看,也是清圆斋新出的么?”
关瑶弯眸笑了笑:“舅父让人送来的,说是才出的新样式。还有套花果纹的,嵌的是红珠,我嫌太扎眼没戴。”
“舅公最疼你了,这样好的东西都不见他派人送我。”贺淳灵假作不悦,又凑近她身前吸了几下鼻子:“你身上沁香沁香怪好闻的,今日用的什么香粉?”
关瑶嗔她一眼:“今晨起迟了,连衣裳头面都是胡乱挑的,哪来的余闲扑香粉?”说着,她极其自然地抬手拢了拢鬓发。
一旁的湘眉出声提醒道:“小姐,许是那透肌丸起了效果呢?”
“透肌丸?什么好东西?”众人好奇。
贺淳灵更是嗔怨道:“好哇,有好东西你也不拿来与我瞧瞧,自己偷摸服用了,真真是个自私鬼。”
关瑶扮作个回想的模样歪头几息,眨巴眨巴眼:“那透肌丸是鹤温堂新出的药丸子,道是可医周身炽腻的。舅父着人给我捎了一盒,听说连着服上两旬,可散肌香。我也没当回事,每日里嗦上一颗,就当吃糖丸子了。有没有效果的,我也不曾留意,哪里记得这些?”
“透肌丸,鹤温堂。”有人记着这两个名字,立时问道:“可是青吴的鹤温堂?”
“正是。”关瑶嫣然巧笑道。
“三少夫人上次回青吴时,着人送给我们的红玉膏和白牙散好似也是那鹤温堂的?我手头的都快用尽了,不知道还有没有?”
“对对,我用着效果也极好,可惜早就没了的。有没有法子再弄一些来?我愿意花银钱买的!”
听了这一句句迫不及待的话,关姨与贺淳灵交换了个眼神,欢快道:“自然可以。鹤温堂正打算在顺安城也开家分号来着,诸位若是喜欢铺子里的东西,便报了让人记下来,我去个信,嘱他们这趟一道捎运来就是了。”
这头人声嘻狭,姑娘们争相报着自己要的东西。那头,裴和渊驻足于里外的廊坡之上,抬目见得关瑶被人簇拥在当中,不知又说了什么,引得人去摸她腕间手钏,明显又是在勾人去买。
“果然长袖擅舞。商门禄气,俗艳之辈,那般尽是尘下作态,简直是在给三郎丢脸。”
尽是轻蔑的声音传来,偏头去望,见是麓安。
裴和渊收回视线,漠声道:“县主若是生了癔症,便尽早去医。这般四围疯咬乱撞,才叫污了公府颜面。”
麓安心跳一窒:“三郎,我在替你说话,你这是何意?”
裴和渊以极冷的面容淡看麓安道:“县主可曾亲手赚过一文钱?你日日锦衣玉食皆靠民禄俸给,与蠹虫有何区别?若有朝一日落难,怕是只能靠乞食度日。又哪里来的脸面指点我娘子?”
麓安还未从这一番犀利词言中回过味来,便见裴和渊抬脚欲离开,霎时慌急唤道:“三郎这是怎么了?为何这般维护于那关氏女?我究竟哪里不如她?”
裴和渊停下步子,头也不回地说了句:“郡主带病在身已是不幸,何苦再这般为难自己?”
见状麓安还道事有转圜,忙拾阶近了两步,低声道:“我听我爹爹说过,近来陛下有立嗣之意,九皇子是我姑母所出,那储嗣之位横竖跑不脱慈宁宫的手。待九皇子入主东宫后,先复了三郎官阶再慢慢筹划旁的事。”
想到些什么后,麓安咬了咬牙,又道:“那秦扶泽是个扶不上墙的花底子烂泥,我爹爹也瞧他不上,何况我本不愿同他有什么。我心早已许了三郎,只要三郎点个头,我再去求我姑母,日后总有法子脱了这两道荒唐婚旨的!”
言下之意,便是要先与裴和渊生那私情,也算是投诚于九皇子。待九皇子入主东宫,裴和渊自然也更能得好处。
国公府溺养出来的女儿,带着一身骄纵之气,从未跌过跟头的蛮横性子,言行举止总带着八成的想当然。
若问这位县主有多欢喜裴和渊,实则她也不一定能说个所以然来。
对麓安来说,裴和渊更似是她的一份执念,带着浓烈不甘的执念。
许是要风得风的顺意人生中一朝栽了跟头,被她至为不待见的商女抢了夫婿,便因这难以接受的意外钻了牛角尖,死活咽不下无名闲气,愣要执拗地做些什么罢了。
麓安咬了咬唇,重复道:“三郎,只要你点个头,咱们——”
清晰的,无甚情绪的嗤笑之声响起。
裴和渊手负于背,在两阶之外居高临下地俯视麓安道:“裴某瞧着县主年岁也不小,怎么好似还不知如何用使容镜?可是患了手疾抬不起镜?还是知自己面目丑陋无颜照视?你浑身上下,哪里有能与我娘子比拟之处?”
猝不及防的鄙夷之言轰入麓安耳中,麓安刹那被钉住在原地,直到裴和渊身影消失在廊芜尽头,她才紫胀着脸,咬紧了牙。
他走得那样快那样决绝,似是多与她待上片刻都浪费。
嫌恶不显于眼,却又能让人悟得比之更为钻心的贬刺。似乎当她是田间不停鼓噪的,无足轻重的蝼蛄,连他的嫌恶都配不上。
麓安平生头一回对男子动心,便栽在裴和渊身上。
他从前纵是冷如冰霜,纵是再不理会她,可从他嘴里听过最令她伤心的,也不过一句“素不相识”罢了,又何曾对她这般激语相讪?
是为了维护那关氏女,她不过才说了那关氏女一句,他便这般羞辱于她!
素来高高在上的县主,现下满目的凄痛与难堪,像被不知名的寄虫叮咬啃噬,又如有一枚生了锈的尖针,在她心间来回穿刺。
酸辣痛楚齐齐迸发,酸液逆上喉管,麓安喉头发哽,正值眼眶被泪刺得生疼之迹,忽闻有人唤了她一声。
扭头去望,见一白裳女子向她福身道:“县主。”
麓安收起眼泪,听身侧婢女说了来人身份后,拧起眉道:“贺世子妃的堂妹?”
“小女杨莺,见过县主。”杨莺再曲膝作礼,瞧着极为恭敬。
这拐了几道弯的身份显然入不了麓安的眼,杨莺这幅想攀交贵人的模样更是令她不屑。
本不欲作理的麓安,却蓦地想到些什么,她死死攫住杨莺:“适才,你都见到了?”
再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杨莺还是被麓安目中迸出的寒光刺得缩了缩脖颈,才重新鼓起勇气道:“小女子有话要与县主说,还望县主……拔冗垂闻。”
……
日阳照卷湖心荷叶,蝶儿在花苞间煽着两翅。
几拔参宴的贵女相携着往戏台所在之处涌去,谈论着今日要听的戏曲,亦谈论着近来名声不小的拘星班。
倚着荷湖的一处偏亭之中,麓安正翘着腿望向杨莺:“你的意思是,你愿意替本县主入裴府,去对付那关氏女?”
杨莺低眉顺目,拣着麓安爱听的说道:“只有县主,才配得上裴大人那般清风朗月的男子。”
片刻寂静后,麓安上下打量了杨莺一趟,这才徐徐笑道:“好,那本县主,便应你一回。”
闻言,杨莺顿时喜得双眸生光。
待麓安迤迤然离开后,香荷拍着心口道:“这位县主瞧着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小姐怎么敢与她说这些?”
杨莺收起方才的恭敛,不以为杵道:“敌人的敌人自成盟友,她对那关氏女定也怀恨于心,恨不能动私刑剐之。由此可推想,凡是有让那关氏女不痛快的,这麓安定然愿意看到,并促成。”
“可小姐不怕受她所制么?”香荷问。
“这等骄矜贵女最是无脑,事成后,将来到底是我受她所制,还是她反为我所用,你且等着瞧就是了。”杨莺扶了扶脑后反扣的金凤簪,眼中尽是不容错辩的自得。
相近时辰,搭好的戏台之下,关瑶惊讶地重复着听来的消息:“腰伤发作?”
“可不是么?老伤了。”拘星班的副班头项宗这会儿满脑门子薄汗:“我们都劝他不要上,可他实在是个倔的,我离开一会儿,回到后台他连妆都上好了。这要是在台上出了什么岔子损了腰,宋老板还这么年轻,以后可怎么得了?”
自小就练苦功的,关瑶也知道宋韫星身上有伤,可没想到严重到这个地步。
她蹙眉道:“你们可有带着什么缓解的膏药?先给他贴上一剂镇镇痛也好。”
“膏药耐不得热,一出汗就要脱落。宋老板又习惯了上台前要练上几段,那膏药便连贴都贴不住。”项宗急得原地打转:“可否请东家去劝上一劝,让他莫要固执。这场戏换我上,我虽唱得不如宋老板,却也不至于砸了拘星班的招牌不是?好歹,好歹不会让他那腰伤再重一些。”
“那成,我这就去劝他别上。”说着话,关瑶抬脚向后台去。
彼时不远处的花蓠之后,见了这一幕的裴和渊狠狠地蹙起了额,语气不善地问身旁人:“还有事?”
“?”席羽莫名其妙:“不是你寻我的么?”
裴和渊颔首:“若无旁的问题,便去做吧,该留的痕迹留好便是。”这话说完,他便迈脚往关瑶的方向行去。
席羽一把拉住跟在后头的吴启:“你跟我说实话,你们郎君是被你们少夫人下了降头对不对?整天恨不能跟在女人脚脖子后头提裙算怎么回事?”
吴启面色很是难言,他吞吐道:“我们郎君……可能是觉醒了什么色胚之心……”
席羽先是凝住,继而张了张嘴,竟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待想离开之际,他余光瞥见个眼熟的身影,便又拽了吴启问:“那位姑娘是?”
吴启张目望了望,答他道:“是七公主,便是我们少夫人那位外甥女。怎么,席爷认得?”
“人家是公主,我怎么认得。”席羽收回视线,拍了拍吴启的肩:“成了快去吧。我瞧你们少夫人是跟着个男人走的,小心你们郎君把人脖子给拧了。”
“可不是?我也担心着呢。别说少夫人是跟个男子走了,就是跟我们小世子多玩片刻,郎君也要黑脸。”吴启贫着嘴,撒丫子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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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班子后台总是闷热又杂乱的,到处有人练着身段与道白。
关瑶才跟着跨了道帘,便有个小武生一杆花枪脱了手,险些插到关瑶鞋尖,吓得关瑶向后倒在湘眉身上。
“对,对不住东家,我不是有意的!”小武生惊惶失措,连忙拾起那花枪,向关瑶迭声道歉。
穿戴齐楚的宋韫星走了过来,铁青着一张脸道:“今日莫要上台了,去寻箱头领事。”
见差点伤了人,戴着扎巾的小武生本就手足无措,听说要把他给换下去,那一泡泪珠顿时滴溜溜在眼眶子里头打转。
关瑶少见他有这般严厉的时候,见那小武生的可怜劲儿,便定了定神劝说道:“我并未伤着,别罚他了。”
宋韫星态度坚定:“东家莫要替他说话了。演练之事本便由不得嘻狭,若不让他得这回个教训,下回在台上失了手伤着看客又如何是好?”
关瑶一时哑言。
待处置了那小武生后,宋韫星问:“东家可是有事寻我?这后台闷热,出去说罢。”
“两句话的事,不用麻烦。”关瑶单刀直入道:“听说你犯了腰伤?”
宋韫星沉默了下。
关瑶便开口劝道:“不行还是莫要逞强,若是为这一场戏影响以后,岂非得不偿失?”
“多谢东家关心,我已无碍。”宋韫星眉也不颤,颇有些油盐不进的意思。
这位有多倔,关瑶也是领教过的。
正当她想着是不是拿出东家的架子来压他一压时,突闻有人清凉唤她:“娘子。”
“夫君?”见了来人,关瑶愣住:“你怎么来了?”
“我来寻自己娘子,有何不可?”裴和渊面色不虞,待到近前,便淡淡看了宋韫星一眼。
“裴大人。”宋韫星与裴和渊揖手作礼,又对关瑶道:“多谢东家关心,我那伤已好了许多,并不耽误上台。”
“唉?你、”不料他说走便走,关瑶正想把人唤住,手却被裴和渊拽着:“娘子要去何处?”
“我唤他回来说几句话。”关瑶伸着手,宋韫星人却已不见了。
遭裴和渊问起,关瑶只好把宋韫星的伤说给他听。
裴和渊抿着嘴握住关瑶凉浸浸的手,须臾低声道:“为夫这腰也不舒服,娘子何不关心关心我?”
“你也腰痛?”关瑶瞧了眼他的腰,满目疑色。
裴和渊将人带出那后台,才弯腰与她说了几句话,惹得关瑶气急败坏掐了他好几把。
什么夜夜卖力?她有让他那么卖力么?合着他自己要折腾,还怪她衣裳太好脱?
向外再走时,恰好遇着个贵妇人抱着自己的孩子走来。
刚满半岁的小娃娃,脸蛋儿红扑扑圆润润的,也不怕生,被关瑶逗了两下,还张着无牙的小嘴儿瞎乐。
见与关瑶亲近,那贵妇人便松了手推给关瑶,说让她沾沾孕气。
关瑶也不臊,满口说着自己当真喜欢孩子,便接过来了。
小娃娃抱起来跟团绵花似的,直教人舍不得放手。
关瑶瞧着可喜,便脱了自己腕上的金玉镯子推过去,当个见面礼。多说笑几句后,更是玩笑道要认作干儿子。
与那妇人与娃娃别过后,关瑶还恋恋不舍地靠在裴和渊身上,喃声道:“夫君,你说咱们以后的孩子能有这么好看么?”
裴和渊眉心微皱,本能对婴孩有种不喜,好似曾发生过什么令他不愿想起的事,正正与婴孩有关。
“夫君是喜欢男娃娃还是女娃娃?”还不待裴和渊答,关瑶便又问了一句。
见关瑶满目期盼,裴和渊摁下心中不喜,捏了下她的手道:“只要是娘子生的,无论男女,我都喜欢。”末了,又补充一句:“往后莫要与旁的男人独处。”
后台那么些人呢?怎么就独处了?
关瑶只觉这人又犯病了,暗自剜他一眼没搭腔。
片刻之后,戏曲开场了。
关瑶瞄了裴和渊几眼,还是没忍住开腔道:“夫君,不是有人邀你去参加梨雪阁的诗会么?你怎么还不去?”
“迟些去。”裴和渊悠悠然转过头,似要看穿她似的:“怎么?这戏我听不得?”
关瑶语噎了下,心虚道:“听得,听得。”
鼓板声起,胡琴悠扬。
戏台之上,巾生身韵俱是不俗,不单那唱腔清扬有力,扮相亦是清俊风逸。
他身姿笔挺,投扬折翻间水袖出收自如,袖尖儿从来都抓得稳稳的,惹得台下不少女客呼跃。
而除了那扎眼的巾生外,再令人瞩目的,便是那词曲了。
这出戏名唤《蔼泉缘》,曲儿清靡,词句韵致流溢,词意层层相催,一听便是老架作的词曲儿。
贺淳灵在青吴时便看过这出戏,旁的人为了恭维这位公主,自然也不时问她几句与这戏相关的,给足了关注。
这会儿,贺淳灵正指着台上的白衣巾生道:“这位仙君本是天上的神袛坠落凡间,没找好落脚的地儿,扑嗵沉入霭泉湖中,幸遇一位焦七娘子经过。得那焦七娘子奋不顾身施救,这才没有呛出个好歹来。”
“呀!居然是女救男?真个不落俗套哎!”一位着杏色绢袄的姑娘兴奋低呼。
其它贵女则双眼熠熠地问:“是真神仙吗?话本子上怎么介绍那位仙人英姿的?”
贺淳灵向台上呶了呶嘴:“差不多就是扮的这样啊,清雅无匹俊美无铸,性子傲如霜雪,遗世独立。”
有人捧脸痴叹道:“好俊的仙官儿,那焦七娘子定然对他一见钟情吧?”
“什么一见钟情?你们不要被皮相给骗了。”贺淳灵冷哼一声,幽愤道:“虽是天上下来的,可那仙君却颇有心机,见那焦七娘子貌美,连天上仙娥都输她容色几分,便动了春心歹意,因焦七娘子嘴对嘴渡了气予他,便以渎仙之名,硬把那姑娘拐到天界。那姑娘宁死不屈,几次三番逃跑终于在旁人相助之下成功了一回!”
“见焦七娘子一心要离开自己,那仙君便化名彭三郎去了凡间,扮作个翩翩公子相救相诱。焦七娘子才脱人恶爪,甫遇着这么个儒雅纯良的郎君,一时也没能把持住,便着了计,被哄着嫁了那彭三郎……”
旁人有些愕然:“这、这还真是意想不到……”
历来话本子里头仙人都是菩萨心肠,渡世行善,在这戏里头,倒成了个行事骇俗的反角儿。
关瑶挑着余光溜了裴和渊一眼,见他面色如常,这才稍稍放了放心。
旁侧,贺淳灵继续说着。
既是戏话本子,定然要有波折动荡。
“因身有洁癖,那仙君某日用仙术涤净屋舍时,恰好被焦七娘子瞧见,焦七娘子霎时便识破他真实身份。”
“知被人哄骗,焦七娘子自是闹着要与那彭三郎分开,巧合的是,彼时天界来人寻那彭三郎,见得彭三郎与焦七娘子在一处做了夫妻,便不问是非,一眼认定那焦七娘子存意诱仙,出手便要取她性命……”
“呀!那可怎生是好!”旁听的姑娘家个个急得攥紧了帕子。
贺淳灵撇了撇嘴:“算那彭三郎是个有良心的。焦七娘子面临灰飞烟灭之际,他挺身而出,为焦七娘子生受天刑。几道天雷降下,将彭三郎轰得口吐鲜血。这还不止,那彭三郎挣扎着道出实情后,又言甘做凡人,再不回那九重天上……”
“堕仙自是不好做的,受的天刑可比杀凡人的要狠多了。八十一道天雷之后,彭三郎伤痕累累,全身白衣都染作了朱红色,一度跟个傻子似的连人都不会认了。彼时那焦七娘子方知,这恶仙君确是对她情意深重……”
姑娘家总是多愁善感的,听了这么些,已经有人红着眼眶,开始抬帕子拭泪了。
“好坎坷好动人啊,他们这么苦,肯定有个好结局吧?”有人红着眼,巴巴地盯着贺淳灵,好似她说出的不是个好结局,便打算要弃了这戏不看,免得自找伤心。
“……”贺淳灵有些腻烦,面无表情地说道:“行刑的天界使者走后,焦七娘子悉心照顾那如愿成了凡人的彭三郎,终也谅解了他,与他成了眷侣。这桩事还感动了月老,最终月老亲自为他二人系了足线,让他二人得累世牵绵……满意了吧?”
贺淳灵只是瘪了瘪嘴,便被人眼尖看到:“公主不喜欢这出戏么?”
“那倒不是,我只是不喜欢那劳什子仙君罢了。”贺淳灵如实答她。
“啊?为什么?”一众贵女极为不解。
贺淳灵终于忍不住翻了白眼:“什么强取豪夺?向来只有本姑娘抢人的份,敢抢我,管他神仙恶鬼,看我不薅光他头发送他去念经!”
关瑶已经有些坐不安位了,小声催促裴和渊:“夫君,时辰不早了……”
裴和渊应了声,却冷不丁问关瑶:“娘子觉得这仙君如何?”
关瑶哪料他应了又不走,还与自己讨论起这戏文来,当即支吾半晌说不出句完整话来。
裴和渊斜了斜身子,与她靠得极近:“为夫倒觉得那仙君所行无错。不使尽手段将人固在身边,又怎算至死不渝?”
这话说得诡异,惹关瑶侧目,却见裴和渊貂黑的眼眸定定望着她,神色极为认真,竟不似在说笑。
自己无聊之下写的话本子不仅成了戏曲,还被她夫君给认同了。而本该产生的联想不曾出现,却说了这么几句让人莫名不寒而栗的话,关瑶不由抽了个冷。
“娘子可是身子冻了?”裴和渊包住关瑶的手往胸口放着,眸中又盈满了柔软的关怀。
“不冷,不冷,日头大着呢。”关瑶打着哈哈,又催他道:“夫君快去吧,时辰真的不早了。”
裴和渊握着她的手感受了下温度,确定不是着了寒凉,这才站起身道:“若是冷了,记得围件披衫。”
关瑶囫囵点头,总算是把裴和渊给送走了。
一扭头,却发现贺淳灵不知几时也离了场。
问起湘眉,道是贺淳灵说看见个熟悉的身影,便跟着去寻人了。
再看台上,“彭三郎君”正与那“焦七娘子”许着永世之诺,而周边不少贵女则一幅潸然泪下的感动模样。
关瑶一时倘侊,摁住腕间亢急的脉搏,暗骂自己写的什么阴间故事,到头来把自己给吓到了。
片刻后,梨雪阁前。
掩于竹蓠之后的杨莺,正隔着一汪湖水,盯着站在跨廊之中久久未动的白裳郎君,满目痴迷情愫。
还未及巳时,舒云漫卷,煦阳抚照。
湖池之畔,郎君身姿寂寥,如孤筠孑立,清风染上他的衣袂,又使他如披风月烟霞。
不舍地收回目光,杨莺低声与那婢女确认道:“你看过了,这周围确定没有旁的人在?”
“杨姑娘这是不信我们呢?”那婢女极不耐烦:“我们确认过了,裴三郎那小厮与人打招呼,说是去马车上取披风,应当没这么快回来。这周围也有我们的人把守着,连只苍蝇都不会进来,你放心就是了。”
杨莺自是不敢再说什么,喜气盈腮道:“那便麻烦好姐姐了,按咱们方才说的,听我喊了暗号,你便将人群引来,助我成事!”
那婢女睬也不睬她,鼻腔里哼了一声翻个冷眼当应答,便昂着头走了。
香荷嗫嚅道:“奴婢还是觉得太冒险了,小姐当真要这样做么?”她忐忑着再度提醒杨莺道:“上回在绥林寺,这位裴三郎都不曾扶过您……”
杨莺皱眉:“那怎能一样?那时三郎在寺中抄经求符,定是有戒在身,才那般视而不见。”
“可奴婢还是觉得不妥,小姐不如从长计议……”香荷明显极为不赞成。
杨莺不耐地横了她一眼:“有什么不妥的?错过这回,恐怕杨绮玉明日便要威逼我嫁给那姓江的!机不容失,我意已决你无需多言!”
香荷无奈,只得噤了声。
杨绮玉心口阵阵急撞,兴奋感顺着腿肚子直往上爬。
寂静之中,有人拍了下巴掌,是示意可以开始的信号。
杨绮玉抚着胸口,扒开身前的竹篱,身子便向前一掼,纵身跃入湖中。
“扑嗵——”
落水声起,杨绮玉上下沉浮着,高声喊道:“救命啊!救命!!!”
尖细婉转,声音虽亢扬,却控制在只这一方地界能听到的高低。
边喊着,杨绮玉便于胡乱挣扎间,离岸上的裴和渊越来越近。
扑腾声近,裴和渊终于侧身向她这边看来。
正当杨绮玉心中狂喜,以为裴和渊要下水来救她时,忽闻另侧响起巨大的落水声。
闻声去望,见得一个头戴儒巾的青年正奋力朝她游来。
“姑娘莫怕,在下来了!”那人高声唤她,声音竟有几分亢奋。
杨莺呆住了,在那人近身之时回神推搡道:“滚开、你、你放开我!”
便在杨莺竭力推开那营救之人时,跨廊中突然呼拉拉涌进一群人,男女皆有。
而为首的,正是麓安。
她目中噙笑望着杨莺,那笑容之中,满是恶意。
这厢意外重重,而仍在演着大戏的戏台子这头,突然被个声音震得沸腾起来。
“杀人啦!快来人啊!有人被杀了!”
观戏的人众开始慌乱,关瑶被湘眉护住,急急跟着人群退开。
退到处檐角时,见了个魂不守舍的,落了单的贺淳灵。
“小灵儿,你方才去哪里了?”关瑶抓住她,生怕她被人流给冲跌了。
一连被问了几回,贺淳灵才如梦初醒般地摇头:“没,没去哪里。”
见她神色不对,关瑶疑惑道:“你身边的人呢?”
“我方才贪玩,把她们支开了。”贺淳灵喃声道。
好好的雅宴出了这样骇人的事,宾客们哪里还敢待,纷纷带着下人离了王府。
而直到回到临昌伯府关瑶才听到传来的风言风语,道是当时被人刺杀的,是王府一位上了年纪的幕僚,也是曾跟着靖王爷上过战场的一位副将。
这会儿,关瑶被裴和渊拿毯子裹在怀中:“可吓到了?”
关瑶确实有些余惊未定,可也没到吓成这样的地步。
她万分无语地看着自己身上的毯子,促狭道:“夫君是不是被吓到了,故意来与我取暖的?莫要怕,咱们已经回到府里了。”
裴和渊从善如流道:“那便劳烦娘子,好生暖我一暖了。”
被挠着后腰时,关瑶还以为又要被胡来一通,可裴和渊伏在她身上深吸了几口气后,又起身去了书房,说是有要事处理。
起身一问方知,是席羽来了。
裴和渊这么一去,直到黑了天也没回房。就连晚膳,也是和席羽在书房里头用的,也不知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脚。
关瑶独自在房里闲得慌,晚膳自己用着碗水鸭米丸时,便想起白日里那软软糯糯的小孩童来。
眼睛忽闪忽闪,手背几个深深的肉涡,一碰就抓着人不放,真真是个讨喜模样。
用完晚膳后,关瑶托着腮按秦伽容说的法子算了算,今日正好是自己易受孕的日子。
越想便越没心思独自待着,瞧了瞧外间曳地的月光,关瑶干脆起身,去了湢室沐浴。
约莫亥时正,关瑶往书房行去。
席羽已经走了,透过遮幕的窗纸,可见得裴和渊独自静坐的身影。
一动不动的,也不知在做什么,还是在想什么。
在门口时,关瑶遇着了谭台。
谭台端着碗汤汁,黑漆漆的,一股浓浓的药味。
“夫君在喝药?”关瑶凑过去闻了闻:“什么药?”
谭台眼见自家少夫人穿着一身朱红衣裙,长带飘盈环佩作响,忆及吴启的前车之鉴,压根不敢抬头看她,只结结巴巴地答了句:“回少夫人,这,这是解毒的药。”
“夫君那毒不是早便解了么?如何又要喝药?”
关瑶这话音才落,书房的门便被打开了。
裴和渊站在门后接话道:“是补药,今日不是与娘子说了么?为夫腰有些疼,便让他们寻了补药来试试。”
关瑶望向裴和渊,见他目光沉静,听他语声琅琅,清冽悦耳。
古怪之感在心头缠来绕去,迎着裴和渊无声看了片刻,关瑶翘了翘唇:“夫君身子才刚好,这不明不白的补药还是莫要喝了。给我吧,我明日寻个大夫验一验,看这药里头都有些什么。”
说罢,关瑶便顺势要去接谭台手中的托盘,却被一只手中途格挡住。
裴和渊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会儿,温和地笑了笑:“娘子来寻我回房?”
“不是,我晚上吃撑了,走路消消食。”关瑶眼也不眨地扯着谎话。
裴和渊的眼神有些微妙,未几抬脚走出书房道:“更深露重,还是早些回房歇息罢。”
关瑶也不坚持,跟着他回了寝居。
只在打下门帘后,关瑶突兀地问了句:“夫君是不是在喝荣叔给的避子药?”
裴和渊脚步滞住,又听关瑶轻声道:“夫君不想要孩子?”
听她字腔冷静,裴和渊的眸光变得格外幽沉。
“娘子若喜欢,领养一个也无不可。”
声音放轻,是变相承认,亦是在哄她了。
关瑶却道:“我自己能生,为何要去领养旁人的孩子?”
“夫君为何不想要孩子?又为何不与我说,自己偷摸服用那药呢?”关瑶说话很轻很缓,像蚕儿吐丝般絮絮,情绪不见起伏。可那一句二句,都是对裴和渊的质询。
裴和渊显然不大习惯被这样诘问,尤其是闺房之内,被娘子这样无声逼问。
他唇线抿直,片刻沉默后,自唇间吐了句“听话,莫要闹”来。
内室静寂,唯闻火烛跃跃之声。
无前兆地,关瑶忽粲然一笑,纤眉长目,眼波欲流。
她道:“你不与我生,自有想与我生的人。”
顷刻间,裴和渊目中乌云密布。他眯狭起眼,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