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大胆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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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班主?”关瑶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宋韫星道:“来问问夏神医今夜想点哪出戏, 后台好提早准备。”

“啊!”关瑶掐了掐手心,歉然道:“荣伯与我说过的,他今夜想看锦幔记, 是我忘了让人递话。”

“无妨, 也是来得及的。”宋韫星不自觉地放柔声音。

“这位便是宋班主?”裴和渊低沉悦耳的声音在旁响起。

宋韫星的笑在嘴角僵了僵,旋即恭敬揖首:“裴大人。”

裴和渊盯着他看了两息, 颔首笑道:“久闻宋班主大名, 今日终于得以一见,果然风华颇佳。”

宋韫星抿了抿唇, 态度谦顺道:“在下不过一介戏子, 裴大人过誉了。素闻裴大人惊才绝艳,美名素著, 能在此间得遇裴大人,在下才是荣幸之至。”

二人无声对视须臾,被关瑶雀跃的声音打破。

关瑶扯着裴和渊的衣袖:“夫君, 你迟些替拘星班写几句好话,最好作首诗给他们挂着!”

裴和渊收回目光, 极其自然地伸手刮了刮关瑶的鼻子,纵容笑道:“都听娘子的,娘子让我写什么,我便写什么。”

二人这般亲昵,宋韫星落寞地垂了眼,迭起的涩意充盈着胸腔,令人四肢疲乏。

正当宋韫星想出声告辞之际,忽闻“吱呀”的声响, 雅间的门开了。

夏老神医迈步出来:“人醒了, 你们进去吧。都小点声, 别给她吓没了魂。”

在他的身后,闭眼数年的姑娘坐在榻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前方。

对知晓她硬躺了几年的人来说,这一幕,不可谓不称奇。

席羽头一个进去,待离人几步时,却又莫名情怯起来。

他捏紧双拳,抖着嗓子唤了声:“絮春小姐……”

众人目光聚集于裴絮春身上,可席羽一连唤了几声,她仍旧木木愣愣,双眼呆滞无神连丁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声源来处都不曾寻上一寻。

夏老神医接过关瑶殷勤端来的茶盏,见怪不怪地说了句:“正常。睡了几年的人,要是醒了就会开口说话,那才叫奇怪。”

“那,那几时能好?”席羽忙追问道。

夏老神医喝了两口茶水,才抹着胡子答道:“这说不准,兴许一两旬,兴许三四个月。想让她快些个恢复,你们平时多跟她唠几句嗑,刺激刺激。”

递回茶盏,见得宋韫星在门外,夏老神医目中一亮:“嘿!正想找你来着!明个我老头子就回青吴了,走前想听你的新戏,能不能排上?”

“自然可以。只这戏还未曾正经上过台,许有不少瑕疵之处,还请老前辈多担待。”说这些话时,宋韫星的目光,似在裴絮春身上多停留了几息。

收回视线时,却又矍然对上裴和渊黑漆的双眸。

宋韫星脊背僵了僵,嚅动了下嘴皮子似想说些什么时,便见裴和渊又收回眸光,展开广袖将关瑶圈在怀中。

是宣誓占有的姿势。

宋韫星黯下了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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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闻裴絮春醒了,霍氏亦是喜出望外。

然她既拉不下脸给关瑶道谢,又对裴和渊犯了怵,便干脆声也不吱,日日守着自己大病初愈的女儿。

这样一来,席羽便少了接近裴絮春的机会,只有在夜半无人时,才能掠进那院内,瞧瞧自己心尖尖上的人。

久病之人转醒,自然引得不少人来探问,好在夏老神医第二日便回了青吴,没被人拥住求医。

走前,夏老神医看了拘星班的新戏,还留了幅字,合着裴和渊给写的赞语,使得拘星班一时声名大噪。

如关瑶所愿,她终于等来癸水,好好地歇了几日。待身子干净后,便与纪氏一道约着去了普元寺上香。

普元寺位于城郊,虽不如相国寺的人多,但依山而建环境很是清幽,几座庙殿也打理得干净。

母女两个在殿中拜过菩萨后,便在庙中随意逛着,顺便说些体己话。

路经一处佛塔时,遇着身着洒金缎衫,仆婢环绕的年轻妇人。

那妇人云鬓高挽,戴着插满珠翠宝钿梁冠,打扮得贵气十足。

而她身旁那柳眉弱骨的姑娘,则只戴了两侧的山茶鬓珠作衬,配上她一身霜白裙衫,倒显得格外清丽。

两边人相遇,关瑶母女自然认得那年轻妇人是靖王世子之妻,便齐齐福身道:“世子妃。”

“关夫人,裴三夫人。”杨绮玉也略弯着身子虚虚托了二人一把:“快快请起。”

双方打过招呼,关瑶又嫣然笑着,大大方方唤那白裳姑娘:“杨姑娘,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对方顿了一息,才唤了句:“裴三夫人。”

听出这杨莺天大的不情不愿,关瑶飞快地翘了翘眼角,只当不察。

耳畔,世子妃杨绮玉也问起夏老神医的下落,关瑶笑着答道:“真是不巧,人已离了青吴,他老人家是个行踪不定的,我们也不知他去了何处。这回能寻来给二姐相脉,也是机缘巧合罢了。”

杨绮玉一脸憾色:“倒不料老神医这便难寻神踪了,看来还是我与老神医无缘。本还想让那位老神医给我瞧瞧,看我这身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为何迟迟怀不上胎……”

实则杨绮玉膝下已有一双女儿,这迟迟怀不上的胎,自然指的,是男胎。

双方又笑着叙了几句话,便分开了。

杨绮玉身旁的丫鬟香雁却急着提醒道:“主子怎么不多问几句?哪怕知晓那位老神医所离的方向也好。再是行踪无定,路上总要在客栈吃住?咱们多派些人去堵,寻着了直接押到府里给您相脉,不是正好?”

“好个蠢货,听不出来我是故意膈应她二人?”杨绮玉不冷不热地笑了声:“什么神医,指不定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刚好那裴二姑娘也是要醒的罢了。真有传的那样神,宫里那个不早就怀上龙子了?”

“主子说得对,是奴婢想左了。”丫鬟连忙附和。

杨绮玉轻慢地笑了笑,又看了看垂眉低目掐着扇柄的杨莺,故意啧啧道:“瞧见没,那关氏女啊,如今生得越发跟个妖精似的,皮相比起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定是被男人滋养出来的好气色。听闻人家夫妇相得,日日里如胶似漆,就连那鸳鸯鸟儿都羡慕得吱吱叫。”

说着话,杨绮玉扭头望向一旁的杨莺,慢悠悠地问了句:“好妹妹,这下合该死心了吧?”

杨莺喉头哽着一口浊气,闻言咬牙说了句“莺儿不明白大姐姐的意思”,便抬脚向前。

才走出几步,便听杨绮玉在后头说了句:“慢着。”

杨莺到底不敢忤逆她,闻言再是不情不愿,再是心内屈辱,却还是不得不停下了步子。

见杨莺装傻,杨绮玉抬脚跟了上去,也不耐再与她拐弯抹角,直接凑近道:“世子爷可是堂堂亲王嫡子,哪里及不上那连个品阶都没有的裴三郎?我劝你还是现实些,横竖咱们是堂姐妹,将来若共待一夫,我也不会亏待了你……”

杨莺仍旧埋头不语。

杨绮玉抬手抚鬓,腕臂间的首饰叮铛作响。

她姿态矜傲,兀自继续说着:“若你能生个小郡王出来,姐姐也是愿意认到名下当嫡长子的。日后待王妃娘娘……这靖王府啊,可不就是咱们姐俩的天下?”

杨绮玉自觉已经把话说得很是诱人,可杨莺却死闭着嘴,愣是不接腔。

杨绮玉腹内冷笑,骂了句不识相的闷罐子,面上却还是佯作和善:“好妹妹,你来投靠我,我也不能亏待了你。倘使你仍旧不愿侍候世子爷,那我便在这顺安城给你寻个好婆家。虽说你庶女的身份低贱了些,世宦人家瞧你不上,但好歹有我替你撑腰,寻个同进士应当还是不难的。”

清风徐来,这对姐妹陷入片刻僵持。

过了会儿,杨莺转了脚尖向杨绮玉福身道:“那莺儿便先谢过大姐姐了。”

杨绮玉愣了愣,旋即怒极反笑:“好,正巧王府里头过些日子开雅宴,可以让人给你安排相看。听说有位姓江的进士,虽说出身微寒,中了进士也只在大理寺得了个寺薄的差使,但怎么着也是个有品阶的。且胜在家中父母双亡,没有婆母给你立规矩,也没有小姑子要伺候。”

想起曾在她身上花的钱,又故意刺道:“虽说江家清贫了些,比不上靖王府的金珍玉食,也没有那许多银两再供你抚琴煎茶,但妹妹慢慢熬,总有熬出头的日子。”

杨莺不卑不亢:“但凭姐姐作主了。”

“那你便好自为之罢!”丢了这么句话后,杨绮玉快步离开,背影显见是带着无边的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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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厢的母女二人,正聊起小公主贺淳灵的婚事。

关瑶笑道:“小灵儿说要等她的恩公,除了那位,恐怕不乐意让别人当她驸马。”

“这么说来,灵儿有心上人了?”纪氏讶然。

“可不就是有心上人了么?”关瑶抬着扇子遮了下荫,说道:“母亲也知道她向来是个急躁性子,那天应当是在秋拾园跑太急了脚下打滑,险些摔在地上时被那位公子给救了,从此就芳心暗许,一心待嫁他了。”

纪氏眼泛喜色,随即追问道:“可知是哪一家的郎君?”

“小灵儿当时犯了傻,连人姓甚名谁可有婚娶都不晓得。”说起这事关瑶也觉得好笑,逗闷子揣测道:“要是成婚被催急了,怕是会让宫中画师描幅图,在咱们大琮“通缉”那位公子的。”

听了外孙女半截子姻缘事,纪氏一时怅然。

想了想,复又摇头笑道:“年少情热,有了欢喜的郎君总是惦记得长些的,过些时日,眼里入了旁的郎君,便会移情了。”

“那倒不一定。”关瑶翘着眼尾。

指不定贺淳灵在男女感情上头,就像了她这个小姨,瞧中了的不抢到身边怎能罢休?

可是……若成婚前有人跟她说,裴家三郎那张金玉般的脸只是假相,实则脑子里装的全是些乱七八糟的腥膻事,她高低得思索几番,兴许还真就退避三舍了。

如今眼见那一尘不染的谪仙在俗世里翻来滚去,沾了满脸的锅炉灰,清圣样儿毁了个七七八八,整日跟藤蔓一般缠得她透不过气来。

正是想到便发愁间,关瑶蓦地想起夏老神医曾来去重复过几遍,说是她夫婿邪性……

莫不会她夫君……当真被什么邪祟给缠了身?

怔忡间,听纪氏说道:“你外祖母来了信,让你得空回青吴住上一阵子,带着女婿去。”

“啊?好。”关瑶敷衍地应了句,又道:“阿娘您在这处歇歇,我去趟更衣,马上回来。”

带着湘眉,关瑶拐回某处大殿,与殿中的老僧人说了几句话后,鬼鬼祟祟地往袖中揣了个东西,便往回赶。

经过一处禅房时,忽听得几句熟悉的音腔,甚至隐隐绰绰听见自己的名字。

悄摸循声而去,在那禅房之后,见得背向立着一双主仆。

左侧的白裳姑娘身形瘦削,两侧的山茶鬓珠晃晃悠悠。显然,便是她们方才遇见的杨莺。

“那关氏女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仗着她姐姐的势,便敢强抢三郎!什么鸳鸯羡妒?定然是那狐媚子趁三郎失忆,动了趁虚而入的手脚,才骗得三郎与她、与她这般情意缠浓!”

这会儿,杨莺正用气得森冷的声音小声嘶骂关瑶,哪里还有方才在杨绮玉跟前那低眉顺眼的模样。

她身侧名唤香荷的丫鬟看起来倒是个老实的,闻言纳闷道:“就算失忆,也不会这般反常?奴婢倒觉得裴三郎君与他夫人应当先前就感情极好了,说不定,说不定他们早便有情呢?”

香荷甚至据此推测道:“小姐您之前在那绥林寺里崴了脚,那位裴三郎君连扶都不扶一把。那般冷漠,可不就像心里头有人么?”

“蠢货还不闭嘴!”这话果然引来杨莺怒骂:“你到底是谁的丫鬟?”

香荷嗫嚅道:“既那裴三郎已成婚,小姐也不想与人为妾,又何必再挂着他不放呢?按奴婢想来,若世子妃说的那位江公子为人不差,小姐不如……”

“不如什么?不如嫁予他罢了?”杨绮玉气急败坏阻断香荷:“不过区区同进士罢了,这名头多如过江之鲫。况他非勋贵要臣之后,也不过一世在底层供人索唤的命,哪里够格与我相看?!”

“还有那杨绮玉,在我跟前傲个什么劲?不过看那关氏女嫁了三郎,便以为她这世子妃的位置坐得稳了。依我来看,即便没有关氏那商户贱种,迟早还有旁的女子要取代她杨绮玉!”

“杨绮玉打得一手好算盘,想当我主母,想用我笼络贺世子的心,除非她自请下堂,否则想都别想!”杨莺掐着掌心,自齿间挤出这么几句话来。

听了这么一大通后,香荷愣了好片刻,喃声道:“奴婢以为小姐是不想与人作妾,才拒了世子妃……”

“我的确不想与人作妾。”杨莺紧了紧腮,声音极为不忿:“可那关氏女不过一张艳俗皮相罢了,内里尽是草糠。三郎那般昆山片玉之人,与那种俯拾皆是的草包怕是说都说不到一处去,心中定是苦闷无处可诉,我,我……”

支吾半日,杨莺把脚一跺,率性表态道:“若要与人为妾,我宁愿选三郎!”

眼生热泪,心绪翻涌,来来去去总归是那三个字,不甘心。

见杨莺心意已决,香荷只好吞吐道:“可,可小姐如何接近那位裴三郎君,又如何有机会……”

“机会是人造的。有心,自然便能有机会。”杨莺想也不想便如此答,又道:“总有一天,三郎会知到底谁才是与他至为合适的。他如今的妻不过借那妖妃的势罢了,待陛下百年之后,那妖妃自然没得好日子过。”

香荷惊讶地张了张嘴:“小姐如何这样说?”

“你没听王妃私下说过么?待陛下没了,皇后娘娘定然不会放过那妖妃,说不定没个几年她就被磋磨死了,到时候那关氏女岂能不受牵连?若我入府后提前诞下三郎长子,可期之事,不就更多了么?”

许是说得太过流畅太过舒怀,话到末尾,杨莺竟流露好些成竹在胸的意味来。

这话飘到关瑶耳际,她偏了偏头,对上湘眉蹿起火的目光。

像是关瑶一声令下,她便能立马徒手把杨莺给撕个稀巴烂。

关瑶竖起指来“嘘”了一声,便带着湘眉离开了。

回到纪氏在的地方,自然被问了句:“怎么去这么久?”

“肚子有些疼……”关瑶哼哼了两句,遮掩过去了。

纪氏听她说肚子疼,还道是贪嘴吃错什么,便嘱她回去歇息,少吃些乱七八糟的油炸之物。

关瑶心不在焉地点头,与母亲辞别了。

回府的马车上,湘眉还气得脸色发白道:“那杨姑娘说出那样不要脸的话,少夫人怎么不让奴婢出手教训她?奴婢纵然不像喜彤那般有手脚功夫,可豁了这条命,撕烂她的脸还是不在话下的!”

湘眉怒了半天,关瑶却半句字都没搭,一幅神游天外的模样。

“少夫人?”湘眉一连唤了几句,把人唤回神,倒问她一问:“什么时辰了?”

湘眉掀起侧帘看了眼天色:“约莫未时三刻。”

“少夫人,奴婢方才说的话您可听见了?那姓的杨姑娘齁不要脸,合该教训她一通才对!”

“啊?”关瑶这才想起湘眉指的事来,她虚咳两声,囫囵说了句:“我相信夫君。”

心头另有事存着,关瑶捻了捻袖笼,唤湘眉过来与她低声说了几句话。

“绳子?”湘眉听罢极为不解:“少夫人要绳子做什么?”

关瑶并不肯说,只多嘱咐了句:“记得多洗几遍,晾干后给我,别让人瞧见。”

湘眉只能蒙头蒙脑地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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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一刻,居元殿。

紫檀御案之后,宸帝的手正从笔搁离开。他看向下首的裴和渊,不带情绪地问了声:“你如何看得懂那通安军的字符?”

裴和渊的视线在锦袱之上停留着,闻听这问,毕恭毕敬答道:“那孟澈升在我大琮为质时,微臣曾见过他用此字符与人传信,见过几回,便留了个心眼记下来,慢慢推算出来的。”

“孟太子与你,可是姑表兄弟。”宸帝这话点到即止。

裴和渊默了默,恳言道:“微臣是大琮人,自然要向着我大琮。”

“好!不愧是裴引章的儿子!”声音虽大,可宸帝那双目中,却并无多少赞赏。

他立起身来,站于御案之后,居高临下地盯着裴和渊,语带谦疚道:“当年你父亲入狱之事,实为受人诬告。虽朕已将那诬告之人处以凌迟之刑,可你父亲到底因为那事落了些病根,后来在朕的寿宴之上出现意外,想来多少也与那事有关联。所以不管怎么说,朕都该担一份责。”

裴和渊沉默着,并未接这话。

面对自己上世的手下败将,此人秉性,他深知深了。

若说不怪,若道自取活该,有时那冠冕堂皇之话,反令这虚伪帝王心内哂疑。

而若表达得并非毫无触动,才最叫稳妥。

果然,宸帝见裴和渊阗然无声,一直凝着的神色反倒松和了些。

未几,又转而问道:“你回顺安也有一段时日了,可曾去看过崔老学官?”

裴和渊紧了紧双拳,声音滞涩道:“不瞒陛下,微臣……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老人家。”

“是么?”宸帝目光闪了闪:“这话从何说起?”

“微臣虽没了那四年的记忆,可据微臣身边伺候的小厮所言,在会试之前,微臣离了顺安一趟,奔波来去间极少温书,耽误了备考。加之考试当日,微臣有恙在身,想是未能发挥好,才考出了那般成绩。可老师……”答话间,裴和渊腮侧发紧,愧疚与难堪揉杂在一处,其间神情毫不作伪。

宸帝看得真切,目中兴味渐起。

又聊了几句与通安军及北纥相关之事后,宸帝忽道:“你兄长到底是个久病之身,那功爵之位应择能人任之。倘你助朕赢得北纥之战,朕可许诺那伯子的爵位,将易于你头上。”

自来君王疑心便重,仅凭一个忠字,如何能让为君者信服?

不为名不为利,叫人看不穿背后所图,才让掌权之人多生疑窦。

宸帝谈吐间,一双眼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下首的裴和渊。见他在自己说出这句承诺后,人明显颤栗了一下,且那指关亦不自觉蜷起,种种迹象不显,却皆是为之所动的体现。

宸帝嘴角浮起笑意来,半晌挥了挥袖:“去罢。”

“谢陛下。”

裴和渊自御书苑出来时,天际已现了霞红之色,照得这片飞檐重阁更显珠壁交辉。

即便活了两世,他还是觉得这大琮皇宫建得巍峨焕然,更宜人居住。相比之下大虞那片殿宇,到底逊色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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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嘉玉宫外。

好不容易送走磨叽半日的裴挽夏,劝着关贵妃上榻阖会儿眼,宫女梨音退出寝殿,准备去尚膳取些安神汤药。

行至半途,正好遇着打尚衣局回来的卢枝。

卢枝也是近身伺候关贵妃的,听梨音去向便皱了额:“娘娘身子骨本就越来越不济,眼下还要应付那五姑娘,真真让人膈应。那裴挽夏好生厚的脸皮,看是巴不得住到咱们嘉玉宫来,好让陛下多看她几眼哩!”

“这也没有办法的事,她到底是二姑娘的小姑子,娘娘自然要关照些个。”梨音叹着气答道。

都是打小伺候关贵妃的,卢枝性子率直些,当即便接腔:“要我说啊,二姑娘若先前入了宫,咱们娘娘现下不就能有个伴了么?”

“还有,七公主再怎么得宠,往后选了驸马便得离宫开府。而咱们娘娘膝下无子,将来无论哪个皇子即位,恐怕娘娘也不得安生日子过。待陛下……娘娘虽不用像未曾生养过的妃嫔那般殉葬,可无子傍身,皇后娘娘若想对付咱们娘娘,那可真是轻而易举的事!”

“二姑娘还年轻,又是陛下看中的,入宫定然受宠,若能生上一位小皇子,咱们娘娘也便安全许多。那临昌伯府的五姑娘到底是小娘教出来的,肤浅无德之辈,满脑子蠢得只想着自己的好事,看着便是个喂不熟白眼狼,帮她还不如帮条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梨音也知卢枝并无坏心:“说是这么说,可娘娘……”

卢枝打断道:“二姑娘性子无拘又是自小娇生惯养,哪里晓得这里头的事?当初问一问二姑娘,说不定她反乐意呢?这宫里的富贵,那还能比不上外头?要我说啊,咱们娘娘这回真真是失算了……”

卢枝这话音才落,便闻得周边响起两下刻意的咳嗽声。

二婢眼皮一跳,立马便见着斜处的石屏之后,走出个细眉笑眼,脸皮雪白的老宦官来。

“谭公公。”二婢齐齐福身。

那老宦官虽长着幅笑脸,上来却也不与她们寒暄两句,兜头便斥责道:“二位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规矩惯常在兜里揣得严严实实,怎就今儿漏了小心?那储嗣之事,也是咱们能浑说的?”

二婢面色陡变,立时大气也不敢出,就差没有一骨碌跪下了。

好在看那老宦也不似是要追究的模样,掐着略略有些尖细的嗓子便再度开腔:“今儿得亏是咱家听见了,要是被旁的人听见,二位这是要给贵妃娘娘惹多大的祸?”

“我们知错了,谢谭公公提醒。”二婢连连认错道。

老宦拉着长音“嗯”了声,便抬脚走了,还真就没多为难她们。

梨音吓得魂都飞了一半,反省自己也是太过荒唐,竟在外头就敢乱嚼胡话。

卢枝则于回神后,盯着那老宦施施然的背影讷讷道:“自打孙公公犯了错后,谭公公近来在圣上跟前倒越来越得宠,各宫娘娘都要巴结他,瞧着这威风劲儿可当真不同。”

“行了别多嘴了,快回宫吧!”梨音扒拉她两下。二婢慌张散开,各司其事去了。

片刻之后,宫墙残垣之下,二人裹着披风相对而站。

当中的一方,正是适才训过宫侍的老宦,谭良吉。

只他不如将将那般张眉扬眼,而是微佝着腰,正神情敛敛地答着什么人的话。

“九皇子脾气日趋暴躁,得了那匕首便爱不释手,日日带在身边把玩。谁惹他不喜,动不动拔出利刃相胁。”

“还有,果如裴大人所说,探穹阁的一众异士中,陛下最为听信的还是那域外高僧。不论那僧说出何等鲜见药材,陛下都会私下遣人去寻。”

墙荫之下,裴和渊斜了斜身子:“靖王来顺安时日也不短了,拢共入过宫几回?”

“就来了接风宴那一回,咱家记得可清楚了!”谭良吉立马答了,还拣着话补充道:“且陛下待靖王爷不甚热络,靖王爷瞧着也与陛下日益生疏。”

裴和渊敛目自思,半晌掀了掀眸,轻飘飘的目光砸在谭良吉身上:“谭公公是个有眼力见的,将来自有大好前程等着你。”

谭良吉哈着腰赔笑。

对上这么位主,他,他委实也不敢不识数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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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和渊踩着苍茫霞流回到临安伯府时,见得容知院门口,立着个娇慵佳人。

“夫君,你回来啦!”

桃腮带娇靥,雾眉如远山,本就摄人心魄的美眸之中,闪着甜沁沁的波光。

那一身柳骨藏蕤,更是说不出的酥软招人。

眼中生起波澜,裴和渊上前将人揽入怀中,狸猫儿一般埋在她颈间蹭了蹭:“娘子好香。”

关瑶被他蹭得浑身泛痒,还撅嘴道:“我哪日不香?”

“嗯,娘子就算出了汗,也是香的。”裴和渊无声地笑,唇鼻之间的热气尽数扑在她颈间:“娘子已沐浴过了?”

不待关瑶答,又揽着她低声道:“那便是身上已干净了。”

饿了几日的狼闻到肉香,开始一寸寸把人环紧,展示起自己无声的亢奋:“明日休沐,我带娘子去泡温泉,可好?”

说起温泉,关瑶便想起他鼻血横流的模样。

板着脸红着耳,莫名狼狈好笑。

“别了吧,我怕你吃不消。”关瑶答得很是真诚。

平日在自家居院中,他已然卖力得很,再去趟温泉,委实担心他彻底淘虚了身子。

裴和渊屈起手指敲了下关瑶额头:“娘子说这种话,便是在质疑为夫了。”

关瑶捂住额头,气咻咻地瘪了瘪嘴。

“我并未用力,这便疼了?”裴和渊伸手替她抚了抚,假意肃颜道:“真是娇气。”

指间一寸寸下移,抓着关瑶腰间玉蝉托了几下后,裴和渊忽弯了腰将人一把抄起,向房内行去,嘴上还谑笑道:“娘子都这般说了,那温泉不去上一趟,如何给为夫正名?”

待嬉闹着大步入了内室,却见得房内已然摆了一桌丰盛至极的酒菜。

裴和渊挑了挑眉,问怀中人道:“今日有何喜事不成?”

若换了平时,关瑶早便捶着让他放自己下来了,可这会儿,她却主动依偎到裴和渊胸前,用软甜盈耳的声音嗔道:“小慰夫君公事辛劳罢了,非要有喜事才能吃酒么?”

听到“吃酒”的字眼,裴和渊低头去碰关瑶的鼻:“娘子今日兴致不错,这是想与我对酌?”

四目相触,郎君眸光柔软,长睫如遮。即使这般静静相对,关瑶一颗心也扑扑乱跳。

她忙别开眼道:“这坛子酒是我爹爹特意派人送来的,说是百年的陈酒,里头还浸过不少好药,对身子有益的。”

裴和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拉着泛懒的长音道:“原是大补之酒。”

是补身子的酒没错,可这大补之酒四个字,配上他那谐戏的语气,怎么听都感觉有旁的意味。

心虚所致,关瑶挣扎着离了裴和渊的怀抱,两手牵着郎君衣角,将人往隔间带:“夫君辛苦了,我先给夫君更衣,咱们迟些便去用膳。”

这般主动得出奇,裴和渊只道瞧不出当中有诈,嘴角挂着顽狭的笑,任她折腾。

于是那席晚膳吃下来,裴和渊被生灌了不少酒。

他也来之不拒,但凡关瑶给斟,他便饮,且半句不问与这酒相关的事。

这般豪饮一番被狂灌一通后,裴和渊说话逐渐缓慢目光逐渐迷朦,末尾慢慢伏在桌上,怎么唤都唤不醒。

“夫君,夫君?”

生怕这人装醉,关瑶还主动凑上去亲了裴和渊两记,他亦不曾像往常一般追逐而来,整个便是喝大了的模样。

关瑶心内窃喜,唤人进来撤了席后,把烂醉如泥的裴和渊挪去了榻上。

望着夜空之上的朗朗皑月,关瑶把心一横,终是阖起了房内最后那扇窗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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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汉流渡,月眉弯弯。

已近子时,庭院空寂。满天星斗似沾着霜花,无声地涂抹着院廊下的木靠。

自合窗的一丝缝隙窥入房内,可见昏灯罗帐,亦闻得帐中传出的细微声响。

牙床之上,有个窈窕身影跪坐着,正一边忙活,一边嘀咕着什么。

“是从这处穿过去的吗?”

“绕过膝弯,穿过颈部……会不会把人勒死了?”

“嘶……这绳子是不是有点短啊?怎么接不上扣?这结打得是不是太松了?”

“这厮的背怎么这么硬,手都拗不过来……”

苦恼了会儿,女子扯住绳子两端,使力向后一拉。

“……娘子是想卸了为夫这双臂么?”

低沉的声音如鬼魅般突然响起,直将关瑶嚇得惊呼:“吓、吓死我了,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一直都醒着。”裴和渊抬眸望她,目光幽邃,直把个关瑶吓得乱了阵脚。

“那酒里掺的药对我无用。”裴和渊的声音带着笑意:“娘子胆子不小,敢绑我了,是想玩点什么特别的花样?”

“你你你……”关瑶吓得语无伦次。

裴和渊很是善解人意:“娘子直说便是了,即便不灌醉我,我也会奉陪的,何须娘子如此辛劳?”

“啪——”

一声脆响突起,裴和渊额上骤痛。

还未反应过来是如何一回事,便见关瑶拿个索索发抖的手指头直指着他,口中颤颤喝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大、大胆妖孽!还不快从我夫君身上离开!”

裴和渊呼吸滞了滞,俄而看着自己额间那长条的,画着佛文的黄色纸符,缓缓咬紧了后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