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大清的选秀分为三轮, 初选是由太监嬷嬷负责的,大抵就是看一看秀女的外貌,平庸是不打紧的, 最主要得看是否有那生来“异于常人”的,打眼一瞧凡面部有明显缺陷者就会首先被刷下去。

这初选第一步通过之后再接着就是要进一步筛选,要看看秀女身上是否有异味, 是否有口臭、口吃、牙齿是否生得格外影响美观以及手足是否有缺陷等等。

整个过程秀女们就如同一件货物般摆在架子上任人打量挑选, 令人感到十分不适,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但凡是满汉蒙在旗女子都绝逃不过这一劫, 除非你家的姑娘这辈子都不打算嫁人了,否则就必须要参选, 若有那不参选就私自婚配之人,那是要连累整个家族都被治罪的。

而这还仅仅只是开始罢了, 等最基本的外貌这一关过了之后, 接下来秀女们还要一个个进入房间脱光了衣服接受嬷嬷的检查,一看身上是否有大疤痕或其他明显缺陷,二看秀女是否为完璧之身……检查的方式很简单粗暴,也极其羞辱人。

当然了, 这也是要因人而异的。

譬如那些出身名门家世显赫的姑娘, 进去后只需在嬷嬷面前走几步就成了,经验老到的嬷嬷是完全可以从一个姑娘行走的姿态以及眉眼分辨出来是否为完璧的。

林诗语就是如此,进去之后只按着要求走了几步就被放出来了,连衣裳扣子都不曾解开,而据她的观察, 佟芷兰显然也跟她是一个待遇。

只从秀女出来时脸上的表情就能够判断出来了, 有那种红着双眼满脸通红神情羞愤的小姑娘, 那就不必问了,必定是遭了嬷嬷“毒手”的。

这初选约莫也就是这么些个步骤,糟心之处不提也罢,总体还是挺简单的,而也正是因为这份简单,往往在初选就被刷下去的秀女就很难有个好婚配了。

盖因谁都知晓,初选都过不去的那指定是身上有什么大毛病的,一般好人家应当是不会做考虑了。

林诗语出来时就看见有好些小姑娘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的,更有甚者当场晕过去的也不稀奇,来接的家里人看见了也不免是满面愁容,而另一部分喜笑颜开神情轻快者显然就是过了初选的。

一个简简单单的初选,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一个姑娘的未来。

林诗语莫名就叹了口气,谁知刚好佟芷兰从她旁边经过,听见了就一脸怪异的瞧了她一眼。

真要论起来,她们两个日后可就是“情敌”关系了,林诗语活了两辈子却还当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面临这样的状况,一时之间真不知该如何跟这些所谓的“情敌”相处呢,最主要还是感觉这位仿佛有些讨厌她……故而此时此刻就不免有些尴尬不知所措。

正绞尽脑汁不知该说点什么的时候,却听佟芷兰倒是先开了口,“再过几日就是复选了,这回进宫不到结束都出不来,整日整夜便是一群秀女住在一处……”顿了顿,又瞧了她一眼,说道:“别以为你已是铁板钉钉就能够高枕无忧了,但凡着个道儿你怕是这辈子都别想抬得起头来。”

林诗语这回倒是真愣住了,一脸诧异的瞧着她,还不待说些什么呢,就看见那小姑娘脸一扭急匆匆加快脚步上了自己的骡车,一如上回那般压根儿不想搭理人的意思。

这就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到底是讨厌她呢还是讨厌她呢?可既然是讨厌她为何还要特意来提醒一句?

“格格提醒她做什么?”骡车内,小丫头就一脸愤恨又不解的说道:“前段时间宫里头都传出消息了,格格原本可以当贵妃的,结果却被她给横插一杠子夺走了,害得格格只能屈居妃位……格格可是皇上的嫡亲表妹,这样尊贵的身份凭什么要被她压一头?这也太过分了!格格就不该心善提醒她,叫她吃点苦头才好呢,最好是被人弄了下去……”

“好了,住口!”佟芷兰瞪了她一眼,呵斥道:“后宫嫔妃的位份哪里是能早早的就张扬出去的?纵是知晓也不过就只有那么几个有资格知晓的,偏这话还就传到了咱们佟家来,究竟是何居心还用多说吗?我早与你们说过了不许再提这事儿,人家想拿你主子当刀子,你倒还巴巴的推波助澜,你这脑子该醒醒了!”

小丫头委屈的眼睛都红了,又说道:“就算姑且不提位份一事,可就凭她那容貌,一旦进了宫去皇上还不得被迷得神魂颠倒?”话还未说完,一个大嘴巴子便已是打到了她的脸上。

“放肆!皇上岂容你非议?”佟芷兰气急,红着双眼再不发一言。

很快复选的日子就到了,一如上回那般,一众过了初选的秀女各自乘着骡车重新回到了宫中,只这一回却各自都带了一个小包裹,里头装的也就是几件衣裳首饰,或许还有些银两……等经过了门口太监的检查确认没有携带任何不该带的东西之后方能进入。

看似检查很严苛,但林诗语却眼尖的发现这其中也是有区别对待的,有的不过只是草草看了一遍就放行了,有的却恨不得要将人家的衣裳都撕开了检查,估摸着除了看人下菜碟儿以外还少不得给没给好处的关系。

林诗语也就随大流悄悄塞了个荷包,虽知晓这些人不敢为难她,也并非是自己带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不过是不愿自己的贴身衣物被太监触碰罢了,本质上不也还是男人吗?想想都怪别扭的。

一众小姑娘紧张兮兮的抓着自己的小包裹,一声不吭的跟在引路太监后头往深宫里走,一个个皆是乖乖垂着头的,连眼神都不敢乱瞟,更别说好好观赏一番这紫禁城的风景了。

也不知究竟是走了多久,前面引路的小太监这才停下了脚步,“单嬷嬷,秀女都到齐了。”

“行了,你忙去罢。”

这嬷嬷的声音听起来就透着股子生硬,仿佛很不好相处似的,再一细瞧她那面相——颧骨凸出面无二两肉,无端就显出了几分刻薄之色,冷眼扫视众秀女,那眼神……看的仿佛就不是人,枯井似的无波无澜也毫无温度感情。

都说在深宫里呆久了的无论嬷嬷还是太监,心里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扭曲的,原先这些娇生惯养的姑娘们还难以想象,可如今瞧着这单嬷嬷,却是有些信了。

陌生而又威严的环境,如今又加上这样一个面目可憎的老嬷嬷杵在眼前,一时间有几名格外胆小的秀女竟是忍不住啜泣出声来。

“噤声!”单嬷嬷冷喝一声,道:“哭得这样伤心莫不是不愿参加选秀?既然如此不如我先将你们送了出去。”

那几个小秀女顿时被吓住了,忙不迭死死咬住唇不敢再出声,小脸儿却愈发惨白了。

单嬷嬷见状这才仿佛满意了些,又接着说道:“诸位小主的屋子都已分配好了,皆是四人一间,不得擅自更换,每间屋子皆配有四名宫女暂时负责伺候各位小主起居,平日无事小主们最好不要随意出去瞎溜达,若是冲撞到宫里的哪位贵人,你们的前程便也就到此为止了。”

“若想散心可以结伴同往御花园,但切记不可落单而行,违者当即逐出宫去,倘若结伴而行者中有哪个违反了规矩有意或无意冒犯到贵人面前,更严重者闯了什么大祸……则同伴一并逐出宫去,故而还请各位小主相互监督,必要时行劝告之责。”

“从先帝时期我便在负责管理教引秀女,你们这些个小主的心思我亦是了如指掌,奉劝你们抛开脑子里那些个不着边际的浪漫以及愚蠢的野心,老实安分些方能走到最后,更不要想着自个儿出身高贵靠山厉害就心存侥幸,规矩就是规矩,任何人胆敢违反规矩都必定严惩不贷,不相信的也大可一试。”

“最后还有一点还请各位务必牢记于心,不论你们存着什么样的心思,也不论你们相互之间是否有何私人恩怨,既是进了宫里成为了秀女,那就请各位都恪守规矩安分守己,若发生什么陷害算计之事……被你算计到的对象或许会倒霉,但你也绝不可能逃得过一劫,宫里的角角落落可从来就不缺眼睛耳朵,切记。”

这样一番话下来,一众小姑娘果真就是震慑住了。

当然,大概率也仅仅只是表面来看罢了,若是随随便便吓唬一顿就能将人给吓住了,又哪里来的那么多“选秀事故”?总少不了一些脑筋不清楚的喜欢干那损人不利己的事。

训完话后,单嬷嬷就叫众人各自回屋休整去了。

林诗语被分到的那间屋子是朝南的,每日阳光充足很是不错,屋子里的另外三个小姑娘出身却都意外的低,父亲官职最高的也不过才是个五品,与堂堂一品大员之女相比起来可谓是天壤之别。

住在隔壁的佟芷兰情况也与她差不多,估摸着应当是有人特意安排过的,不过真要细算起来,其实这一届的秀女还真没有几个出身特别好的,皆在她们二人之下。

于是,这安生日子没过上两天,林诗语就突然间发现了一个怪异的现象,一些秀女竟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就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以她为首的,另一派就是以佟芷兰为首的……虽暂时还不曾有什么过激的行为,但每日里相互之间却也是小摩擦不断,还时不时会有人在她耳边念叨“皇上表妹”的威胁论,叫她要小心要先下手为强云云。

听得多了,林诗语也就烦了,再次听罢一耳朵的挑唆之词后当时就冷了脸,看着面前小脸儿圆圆的看起来很可爱的姑娘,眉头微蹙苦思冥想,“钮祜禄氏?”

小姑娘点点头,她家是旁支,离着孝昭皇后家的关系还远了些,地位更是差得远。

确认了对方的身份,林诗语就更加不客气了,冷笑道:“都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我本不愿叫你脸上难看故而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忍了,谁知反倒叫你愈发得寸进尺了?既是如此我倒想问问你,费这样大的劲儿非要撺掇着我跟佟家姑娘去撕吧你究竟是何居心?”

“我……我能有什么居心?我不过是与林姐姐投缘,为林姐姐担心罢了……”

“快拉倒吧,都是深宅内院里走出来的,那点儿小心思打量着谁还能不懂了?”虽看似是在说钮祜禄氏,但林诗语的眼神却有意无意的将身边的几个秀女都扫了一遍,说道:“我不欲惹是生非,奉劝你也收收自个儿的小心思,再到我面前来搬弄是非行挑唆之事,我便要告知单嬷嬷处置了。”说罢便拂袖而去。

孝昭皇后死了,钮祜禄氏必定是要再送一个姑娘入宫的,眼下这个钮祜禄氏旁支的姑娘蹦跶着要撺掇她与佟芷兰对立上也就不难理解了,无论是她还是佟芷兰,对钮祜禄氏家的姑娘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唯有撺掇着她们两个撕扯起来……若是她们两个闹得狠了,无论是折了哪一个那都是好的,退一步来说纵然一个都没折进去,那也必定会招来皇上和太皇太后的反感,何况还有一句话说得好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所有这一切,不过是钮祜禄氏一族为了给他们家的姑娘铺路罢了。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林诗语冷笑一声,谁知才走出去没几步就猛地听见后面传来一串惊呼惨叫,回头这么一看之下,真是人都傻了。

只见那几个小姑娘也不知怎么的就摔成了一团,一个个跟叠罗汉似的滑稽又好笑,而压在最底下的就是方才那个钮祜禄氏旁支的小姑娘,这会儿正承受着“泰山压顶”哀嚎连连呢。

等宫女们发现状况将几人都搀扶起来之后才惊觉,旁人倒也罢了,唯独钮祜禄氏已然惨白着小脸儿晕死了过去,叫来太医一瞧竟是肋骨被压断了两根。

得,这回选秀是别想继续参加了,当天就被立马送回家去了。

秀女之中有人意外受伤可不是小事,单嬷嬷当即就沉了脸,谁知等命人仔细查过之后才知晓,之所以钮祜禄氏会受伤竟是因为她自个儿踩到人家的裙摆崴了脚,接着就一个拽一个的都摔了。

这结果……还真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出了这样一桩事,那些蠢蠢欲动的小姑娘们也算是又安分多了,连着平日走路都小心了许多,仿佛也生怕步了钮祜禄氏的后尘似的一跤就将自己的前程给摔没了,那可真真是太冤了。

这日傍晚时分,李德全却突然出现了,“林姑娘,皇上召见。”

林诗语忙不迭就跟着他去了,走出去老远都仿佛还能够感受到背后那一道“热烈”的目光,压根儿不必回头看她都知道,必定是来自康熙的小迷妹。

一如上回那般,到了乾清宫门口李德全就停下了,殿里只有康熙一人正在埋头批阅奏折,听见她进来头也不抬的就说道:“先坐下喝口茶歇歇罢,歇完了给朕弹奏一曲,还是那支曲子。”

曲子弹到一半时,康熙好似终于将手里那本奏折给处理完了,这才闭目养神静心聆听,待一曲罢,不禁长舒了一口气,睁眼望向她。

“这几日在宫中一切可还舒心?”

林诗语知晓他大概是想问钮祜禄那件事,就回道:“旁的倒都还好,只唯独总有人想要撺掇奴婢与佟家姑娘争锋相对,奴婢实在是烦不胜烦,瞧着佟家姑娘怕也是差不多被烦透了。”这话其实另一层意思也就是表明她没那心思与他那位表妹争斗了。

“世上总不乏那自作聪明之人,当个笑话看也就罢了。”康熙脸上露出了笑意来,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招了招手叫她上前,随手扔给她一件东西。

林诗语拿在手里一瞧才发现竟是个怀表,当即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惊喜的表情来,这东西如今可算是个稀罕玩意儿。

见她这副表情,康熙脸上的笑意也就愈发深了,说道:“去年朕亲自画了一张图纸叫洋人去做,谁想洋人做点事竟这样磨蹭,直到前两日才做好了,你瞧瞧这图样可喜欢?”

外观是金玉所铸,上刻龙凤呈祥的图案,打开来里面还镶嵌了一圈红宝石……整体无论是材质还是工艺都十分精美精细,令林诗语都颇有些爱不释手了。

“多谢皇上赏赐,奴婢喜欢极了。”

美人一笑,倾国倾城。

康熙不禁晃神了那么一瞬,见她如小孩子得了心爱的玩具般欢欣雀跃难掩兴奋的模样,心里莫名也稍稍软了软,又说道:“朕还叫人做了个自鸣钟,等你入宫了就放在你的寝宫里……”

“皇上,咸福宫格格求见。”

康熙的脸瞬间就黑了,难得他起了些心思想讨个美人欢心,这就来个煞风景的。

“不见!”

咬牙切齿的声音传了出去,李德全瞬间就没声儿了。

林诗语不禁有些好奇,这什么咸福宫格格是什么不伦不类的称谓?这又是哪个嫔妃还是什么来头的?

正暗自寻思着呢,就听见康熙解释道:“她是科尔沁达尔汗亲王和塔之女博尔济吉特氏,论起来应是太后的族妹。”

什么玩意儿?太后的族妹?

林诗语懵了,满人竟如此不讲究的?这辈分都乱成什么了?

也不知那位是不是告状去了,没一会儿的功夫李德全煞风景的声音又传了来,“皇上,太皇太后有请。”

嫔妃可以不见,但太皇太后还真没法拒绝。

“罢了,你先回吧。”康熙收起了笑意,淡淡说道:“若是遇上什么麻烦或有什么想要的,你就只管跟单嬷嬷说,她会转告李德全的。”

林诗语忙谢恩告退,走出去就小心翼翼的将那怀表藏好,生怕那位小迷妹瞧见了又该哭啼啼了。

康熙面无表情的来到了慈宁宫,果然就瞧见那博尔济吉特氏正在太皇太后身边呢,一时脸上就露出了笑来,吐出的话却满是刺儿,“多大点事儿还当真跑来跟太皇太后告状了?当真还是个小孩子呢。”言下之意就是说她不懂事罢了。

偏博尔济吉特氏仿佛并未能听出圣上的不满之意,只瞧见了他宠溺的笑容,于是就撅起了小嘴儿抱怨道:“谁叫皇上只对着别人有空对臣妾就没空了?”

“额日敦!怎么跟皇上说话呢?”太皇太后瞪了她一眼,又对着康熙说道:“额日敦也有十五岁了,不小了,你别老拿她当小孩子看。”

旁边苏茉儿就接了话茬笑道:“皇上的印象怕还停留在三年前没缓过来呢,按着汉人的那套说法,咱们格格也已到了及笄之年,是个大姑娘了。”

当年博尔济吉特氏入宫时还是个小孩儿呢,故而也就一直没侍寝过,虽说享嫔位待遇,可却也未曾正经册封过,故而宫里的人就一直称她为咸福宫格格,显得不伦不类的。

如今太皇太后和苏茉儿的这番话,意思其实就很明显了,无非是在告诉他博尔济吉特氏长大了,已经可以侍寝了。

说句心里话,博尔济吉特氏的模样并不差,也算是个活泼娇俏的小美人儿,但康熙就是对她没兴趣,仅仅就因为这个姓氏他就提不起兴趣,甚至极为反感。

大清后宫被蒙古女人掌控了多少年?他已经不想再给蒙古女人机会了,可太皇太后的意愿却又不能全不顾,也是怕自己若拒绝得太狠会引起太皇太后和蒙古草原的不满……

心中思绪万千,但康熙的面上却未曾显露出分毫的抵触来,反倒一脸感慨的笑道:“还当真是……朕一直觉得额日敦还是那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呢,未曾想不知不觉间竟已悄悄长成大姑娘了……皇祖母回头与惠嫔荣嫔说一声就是。”

太皇太后满意的笑了,倚在她身旁的博尔济吉特氏仿佛也听明白了什么,顿时嘴角一翘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看着康熙的眼神暗含羞意却又意外热烈大胆,倒是与寻常女子不大相同。

殿内小姑娘叽叽喳喳的闹腾着,太皇太后只被她逗得笑声不断,康熙坐在一旁虽面带笑意却始终不达眼底,烦躁的心情又令他想念起了林诗语的琴声,不知不觉已然神游天外去了。

而与此同时,正被他惦记的林诗语却意外被一个“小麻烦”缠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