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二人前来请安,老太太神态平常笑容慈爱,只一边搂着一个闲话家常关怀备至,直到贾宝玉被带了进来,她这才微微收起了笑意。
“你这泼猴儿如今是愈发的莽莽撞撞了,哪有你这般大清早跑去扰人清梦的?还不快向你林姐姐和林妹妹赔罪?”
先前才被亲娘训斥了一通,这会儿素来溺爱他的老太太又训他,贾宝玉的心里实在委屈极了,好在他倒也是个孝顺听话的,又素来惯是会伏低做小温柔小意的主儿,当即也就乖乖对着姐妹二人作揖赔罪。
“先前是我莽撞了,还望林姐姐林妹妹原谅则个。”
这深深一弯腰,态度甭提多诚恳真挚了。
林诗语虚扶了一把,状似玩笑般嗔怪道:“倒也不必如此,只下回可千万别再这样了,你是不知道,那会儿咱们姐妹两个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隐约听见男子的声音,那是真真吓得魂儿都飞了啊,还当是哪里冒出来一个登徒子呢,险些没喊救命……到现在这都还心有余悸呢。”说着还轻轻拍了拍自个儿的胸口,仿佛是真被吓得不轻。
贾宝玉是个憨的,未曾听出这言外之意,见此情形只愈发自责懊恼起来,只以为真是自个儿将两位姐妹给吓坏了,顿时垂头丧气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可他虽不懂,但老太太却是个人精啊,哪里能听不出这话里的不满暗讽之意?一时脸上的笑容不免也顿了一顿,被她这大外孙女给呛着了。
不过她倒也犯不着为这么点小事对两个丫头如何,只是无奈笑道:“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他素来是这样一副天真莽撞的性子,回头我与你们二舅舅说说,叫他好好管教管教这泼猴儿。”
全家上下最宠爱贾宝玉的就是这位老太太,她若能舍得那才真是见鬼了呢,场面话也就听听罢了。
林诗语和林黛玉心中都明白,却也未曾得理不饶人,刺也刺过了,也就顺势打趣两句便揭过不提了。
贾母的脸上这才终于又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来,打发走了贾宝玉,又留着姐妹两个一同用过早饭才作罢。
贾母说要跟贾政告状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但架不住就有那有心人暗搓搓使坏啊。
可不巧,那王夫人训斥贾宝玉时就被赵姨娘给听见了,再仔细一打听是个怎么回事儿……当即可就来劲儿了,等着傍晚贾政才一踏进院儿里,她就将人勾到房里告状去了,那是一顿添油加醋,只恨不得将贾宝玉说成了是那下流胚子登徒子,气得贾政是一阵吹胡子瞪眼,当即甩门而去。
却说贾宝玉向来是个宽容的主子,尤其娇宠那些个小丫头,以至于这些丫头几乎都要上天了,惯常在院儿里呆着闲来无事就是肆意玩闹罢了,瓜子皮儿嗑了一地,打牌掷骰子赌钱什么都能玩儿,只将这院儿里闹腾得是一片乌烟瘴气。
刚好今儿情绪不大高的贾宝玉也就被小丫头们缠着一起玩儿了起来,好巧不巧就被他老子撞了个正着,顿时这一桶油往火上这么一浇,贾政只气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混账!放肆!”
一屋子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儿的丫头们都呆了呆,忙不迭扔下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站起身缩在了一旁,瞧都不敢多瞧一眼二老爷那可怕的脸色。
向来就极其畏惧老子的贾宝玉更是已然吓得面无人色,呆呆愣愣的站在那儿仿佛吓傻了一般,动都不会动一下了。
贾政指着他的鼻子,咬牙切齿了半晌愣是一个字儿没能再说得出来,只那颤抖的手足以彰显出他此刻极端愤怒的情绪。
“拿木棍来!”
“老爷,这……不好吧?一会儿老太太知晓了……您还是冷静些罢,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了,何苦动板子呢?宝二爷这样娇贵的身子哪里能受得住,回头再打出个什么好歹来您这不是要老太太的命吗?”
“好好好!如今我这个二老爷的话竟是不顶用了!”说罢,便自个儿扭头寻棍子去了。
贾宝玉的脸色更加的惨白了,整个人都肉眼可见的发抖起来。
袭人眼瞧着这情形不能善了,赶忙冲着麝月使了个眼色。
那麝月倒也还算机灵,趁着贾政找棍子的空档就偷偷溜了出去,生怕她家二爷被打出个好歹来,她是真真一点儿不敢耽误,几乎是一路飞奔向老太太的院子,等人到时娇贵的身子早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寻常无事谁也不能放个棍子在院儿里,无奈之下贾政只得摸了根柳条儿代替,咬着牙铆足了劲儿就抽。
如今天气逐渐暖和了,这春装到底是不比厚实的冬装抗打了,当即贾宝玉就疼得一下子飙出了泪来,偏他又极度畏惧自己的父亲,连躲都不敢躲一下,只下意识用手臂挡一挡,呜呜咽咽的直啜泣,别提多可怜了。
周围的丫头们看见这一幕都心疼极了,慌忙就想上前护着他,却叫贾政给一声喝住了,“哪个敢上前一步我便将她发卖了出去!别打量着哪个能护着你们,好歹我也是这荣国府的二老爷,难不成还做不得几个奴才的主了!”
贾家这样副小姐的日子多好呢,绫罗绸缎山珍海味的,谁乐意出去?顿时大伙儿也就下意识愣住了,面面相觑都有些手足无措迟疑不定,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
就这么一会儿犹豫的功夫,贾宝玉又生生挨了好几下,哭声愈发凄惨了。
如此娇滴滴小女儿般的做派看在贾政眼里却更是火冒三丈,但凡能够像个男儿一般咬咬牙抗住了,他还能够欣慰些心软些,偏生这就是个软蛋!
越看越气,贾政手里的力度也愈发大了起来,恨不能使出吃奶的劲儿一般,眼珠子都红了。
“住手住手!快给我住手!”
赫然正是那麝月请了老太太和王夫人来。
“好端端的你又毒打孩子作甚?虎毒尚不食子,宝玉可是你嫡亲的骨肉啊,你怎么舍得下这样重的手?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狠心的老子?我可怜的宝玉啊……怎么偏就摊上了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老子?作孽啊!”贾母紧紧搂着她的宝贝心肝肉,看着他白嫩的脸蛋儿上被不小心打出的两道红痕,一时更是心疼得几乎要哭死过去。
“你这混账东西!你自小长到这么大,我和你父亲何曾动过你一根手指头?怎么你自个儿当了老子就这样能耐了?但凡有个什么不顺心又或是叫那些个贱皮子挑拨两句便将孩子往死里打,知晓的这是你在教训儿子,不知晓的还只当宝玉是你的仇人,再没见过你这样狠心的老子了!真真是冤孽啊!”
“老太太有所不知,实在是这孽障太……”
这解释的话还未说完,就听那边王夫人又哭了起来,“我这一辈子拢共就生了三个,珠儿已经狠心离我而去,元春又年纪轻轻进了深宫只怕这辈子都再难见一面,膝下不过只剩宝玉一个了,若是宝玉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叫我要怎么活啊?老爷不如将我一并打死罢了!”
长子贾珠自幼聪慧好学,贾政对他自然就期望得更多了些,打小就严苛管教,以至于贾珠小小年纪就背负了极端的压力,最终身体和心理都被压垮了,年纪轻轻才娶了妻就去了。
这也是贾政心中的痛,王夫人很清楚这一点,故而每每总要哭一哭长子,哭得他心软了愧疚了就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不过她那红肿的鼻子和断了半截漏风的牙却不免显得有几分滑稽。
旁边老太太又接着哭,“你若是再打我的宝玉,我便带着宝玉一同回金陵去,总归这个家里头也容不下咱们祖孙两个了,不如远远地离开了也罢了,好歹还能留下一条命来……”
打从贾宝玉出生到现在,这么些年里头类似这样的场景早已经不知发生过多少回了,每每贾政想要教训这个儿子,不出片刻老太太和王夫人就会赶到,而后就是一顿哭闹威胁齐上阵,只闹得贾政没了法子才罢休。
贾政早已都习惯了,却仍是感到满心苦闷憋屈,在他看来次子贾宝玉长歪了就是缺乏管教的结果,下狠心管一管也未尝不能将这歪苗子掰正了,可偏老太太心软溺爱孩子……面对老太太这样的哭闹他这个做儿子的又能有什么法子?无奈之下,也只得一如既往的扔下柳条儿扭头离去。
躲在一旁看戏看得兴高采烈的赵姨娘见此情形很是不快的撇了撇嘴,帕子一甩小腰一扭便也跟着走了,却全然不知身后王夫人那双冒火的眼睛都几乎要将她盯出一个洞来了。
好在不过是柳条儿罢了,纵是再使劲儿,隔着几件衣裳也并无什么大碍,身上不过是有些印子,连皮都不曾破,太医来简单开了些膏药就麻溜儿离开了。
贾宝玉上完了药躺在床上抽抽噎噎的睡了过去,睡梦中仍时不时抽两下,可怜极了。
王夫人看着他脸上的红痕就止不住的咬牙切齿,“说到底都是那两个丫头的错!若非她们那样大惊小怪的,何至于传出闲话来惹得老爷误会?可恨……”
“闭嘴!”贾母狠狠瞪了她一眼,“你随我来,我有话与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