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一群奴才不断来回折腾着,将一口又一口大箱子搬进船舱,粗略算算几十口总是有的。
岸边上,林如海微红了双眼,看着自己的长女说道:“为父已送了信入京,届时自会有嬷嬷上门去,你且留心早日将屋子收拾妥当,万不可怠慢了人家,那些宫里头出来的老嬷嬷具是人精,或许难免有些心气儿高的……总归咱们家也不缺那点子东西,只要人家能够乐呵呵的尽心尽力教你,那些个身外之物只管给足了也无需在意……平日里该客气就客气些,省得有那心黑的嘴上不说暗地里给你使绊子,不过倘若真是那蹬鼻子上脸不知好歹的你倒也不必忍着,只立即写信告知为父,为父自会处理妥当。”
又看向次女,道:“平日里嬷嬷指点你姐姐时你也在旁多看看多听听,闲来无事时就去多陪陪你们外祖母,老太太是个再慈爱不过的,又素来最疼爱你们母亲,如今你们母亲早早撒手离去,老太太心中必定是悲痛万分,有你们围绕膝下想来也是个莫大的安慰……”
从来也不是爱唠叨的人,这会儿却是絮絮叨叨个没完,明明有些话已经交代过不止一遍了,却还是克制不住再三叮咛。
常言道“儿行千里母担忧”,而身为父亲,其实这份慈爱之心丝毫也不比母亲少,若是可以的话,想必只怕恨不得将儿女时时刻刻拴在身边,一辈子长长久久的护在自己的羽翼下罢了。
林诗语和林黛玉姐妹二人虽说早已是被唠叨得耳朵几乎都起了茧子,但这会儿却仍是认认真真听着,乖乖一字一句应承着,父女三人恨不得执手相看泪眼。
等到好不容易林如海唠叨完了,旁边小小个子的林瑾煜又抽抽噎噎说道:“若是有那不长眼的敢欺负姐姐,姐姐们只管骂回去打回去,打不过就叫奴才打,若是……若是对方实在太厉害,姐姐们就写信告诉我,等我带人打上门去给姐姐们出气!”
林诗语不禁失笑,戳了戳他的小脑袋瓜子,“就你这短胳膊短腿儿的能打得过哪个啊?还不够人家一只手收拾的呢。”
林黛玉亦不由破涕为笑,捏着他白嫩的小脸儿说道:“我与姐姐不在家,父亲平日里又常公事繁忙怕也没多少闲工夫盯你,你可别一松懈就窜上天了……”
听见这话,林瑾煜就嘟囔道:“有荀先生盯着呢,我哪儿敢啊。”
旁边的贾琏一听见“荀先生”这三个字,顿时就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来,眼看行李都收拾完了,便迫不及待催促道:“时辰不早了,两位妹妹快上船罢。”
林如海点点头,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说道:“如此我就将两个女儿交给你了,她们两个小姑娘家头回出远门,这一路上还得劳你多费心照看些。”
贾琏自是满口答应,且不说这两位表妹是老太太的心肝肉,就冲昨儿夜里姑父塞给他的那几张银票,他也是无论如何都不敢丝毫怠慢的。
思及此,他又下意识摸了摸自个儿的胸口……仿佛隔着衣裳都感受到了那几张票子诱人的温度,脸上不禁露出来一抹堪称猥琐的笑容,暗道就这样大的手笔,叫他拿两位表妹当姑奶奶供着他也乐意啊。
船上漂泊的日子堪称煎熬,饶是再如何精心伺候着,等到了京城时姐妹两个还是又消瘦了一些,又因一身素净打扮,看起来就更加的娇弱惹人怜爱了。
早已在家中等候多时的贾母乍一看见她们这副模样,顿时就鼻子一酸老泪纵横,紧紧搂着姐妹两个心肝肉的唤着,其中的心疼怜爱溢于言表。
林诗语有些不适应这样的亲昵,尤其“心肝肉”这样的称呼实在是太肉麻了些……不过感受到老太太的真情流露,到底也还是乖乖任由她搂着揉搓着,倒是心思更加敏感细腻、与母亲贾敏感情也更加深厚的林黛玉已然情不自禁也红了眼眶,伏在老太太的怀里哭得伤心。
一屋子的人看着这样的情形也都不禁纷纷抹泪,一边忙着安抚劝慰着,生怕年纪一大把的老太太一会儿再伤心过度厥过去。
却唯独王夫人,打从看见姐妹二人的模样那一刻起就死死拧起了眉头,满眼的厌恶都藏不住了,亏得这会儿没什么人注意到她罢了。
“姐姐。”坐在她旁边的薛姨妈扯扯她的袖子,压低了声音警告道:“你这表现得也太过了,叫老太太瞧见了又是祸端。”
王夫人闻言闭了闭眼,努力压下眼底的情绪,嘴里却咬牙切齿的说道:“果真不愧是贾敏的女儿,一副娇滴滴风一吹就倒的模样……小小年纪的姑娘家就如此一派妖妖娆娆之姿,可见也是个惯会招人的狐媚子……”
薛宝钗不由得微微蹙眉,假借拿帕子擦拭眼泪掩去了眉眼间的那丝反感。
薛姨妈是亲妹妹,自然就不必顾忌那么多了,直接就开口说道:“你这话说得有些过了,何苦拿这样的恶言攻击两个小姑娘。”什么招人什么狐媚子,未免太过恶毒了些。
“你究竟是哪边的?”王夫人不满的瞪了她一眼,又说道:“小的倒也罢了,总归也碍不着什么,但那个大的,你且瞧她那副模样,将来一旦进了宫去还能有旁人出头的机会吗?这就是个祸水!”纵是再如何不愿承认,可事实就是,她引以为傲信心满满的元春,只凭着模样就彻彻底底落了下风!
王夫人满心焦躁忧虑,将手里的帕子都扯成了麻花儿,低着头遮掩住自己那双冷冰冰阴沉沉的眼睛,也不知这是又在琢磨些什么呢。
彼时,在众人的宽慰劝说下老太太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泣,正拉着她的两个宝贝外孙女儿稀罕呢,邢夫人、王熙凤等人也都笑盈盈的奉承着,气氛一派和谐。
谁知正当众人说笑间,忽而一声巨大的异响传来,震得众人齐刷刷都呆住了,顺着声音望去,就看见王夫人满脸通红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弥漫至整个屋子,众人下意识纷纷捂住了口鼻,看向王夫人的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
贾母死死皱紧了眉头,斥道:“我早就与你说过,叫你平日里吃食上面仔细些克制些,别见着什么都往嘴里送,偏你倒是不听劝,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如此任性妄为,真真是丢死个人了……还不快回你屋里去!”
此时王夫人的脸已然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了,看也不敢看旁人一眼,只捂着脸就朝外头冲,却谁想这人一旦倒霉起来真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缝儿,一个不注意也不知怎么的就被那门槛儿给绊了一下,直接脸朝下栽了下去,后面周瑞家的有心想要拽一把都没能够得着。
“太太可曾摔着哪儿?”周瑞家的赶忙上前搀扶,待见着她那一嘴的血,顿时心里头咯噔一下,“这是摔坏了?快请太医!”
王夫人感觉嘴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下意识吐了一口,却谁想竟吐出来半颗牙……顿时两眼一翻就晕死了过去。
众人这才惊醒过来,一众丫头婆子忙不迭上前帮忙,手忙脚乱的将她给抬着送回了自个儿屋里。
与此同时,屋内的几个主子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皆是失了言语,满脑子只有一个词——荒唐。
真真是太荒唐了。
这么多年都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哪有好端端一个人接二连三笑话不断的?这怕不是触了霉神吧?
薛姨妈就小心翼翼的提议道:“要不……叫马道婆来瞧瞧?没准儿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姐姐这些年来何曾闹过这样的笑话?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看着仿佛透着股邪性……”
王熙凤也有些狐疑,“细琢磨琢磨着实不大对劲儿,旁的且不提,只这屋子进进出出多少年了,闭着眼睛也不能出岔子的地儿,怎么就莫名其妙摔了呢?”
贾母沉默不语,暗自思忖着。
这个儿媳妇虽说在她看来诸多不满之处,但进门这几十年倒也的确一直好好的,类似这样当众闹笑话的事儿还当真不曾有过,怎么就突然之间接二连三的出丑呢?还能在生活了几十年的自个儿家里头摔断了牙,这也未免太倒霉了吧?
思索了半晌,贾母终是有些犯嘀咕,说道:“叫马道婆来一趟,别声张。”无论如何求个心安罢,别当真是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看着众人满心疑虑惴惴不安的模样,林诗语倒是似笑非笑的微微挑了挑眉,看着门口那块血迹若有所思。
她自个儿的情况自是再清楚不过的,王夫人莫名其妙走了霉运,又是当众出丑又是血光之灾的,实在很难不叫她联想到自个儿身上来……恐怕这人心里头对她生起了恶意罢?想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