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的气氛, 陡然变得有些诡异。
全妃和杨赢跪在皇帝面前,全妃的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全妃一脸不解, 而杨赢也是十分错愕地看着杨初初。
杨初初小脸一抬, 对杨赢道:“三皇兄,你真的不想做太子吗?可是你明明跟初初玩过拜拜游戏啊……”
杨赢每次见到杨初初,都没什么好事, 他绷着脸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皇帝蹙了蹙眉,道:“初初,父皇在处理正事……你要玩什么以后再说……”
杨初初回头,撒娇道:“不嘛!初初现在就要玩!”
说罢,杨初初两手抬起, 举到头顶上,十分夸张地对杨赢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初初叩见三皇兄!万岁万岁万万岁!”
少女的声音十分清脆, 声音回荡在御书房中,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幻莫测。
她拜完之后,还抬起头来, 冲着杨赢傻笑了一下:“初初拜得好不好?”
杨赢简直当场石化,他焦急出声:“你在做什么!”
杨初初嘻嘻一笑,道:“和三皇兄玩拜拜游戏啊!”
全妃脸上出现了迷惑之色,杨赢心头一颤,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皇帝,皇帝看他的眼神, 比刚刚更冷了。
皇帝沉吟片刻,忽然开口:“初初。”
杨初初回头,甜甜一笑:“父皇。”她转而跪向皇帝。
“这游戏是谁教你的?”皇帝面色阴沉,似乎在极力隐忍。
杨初初不假思索:“是三皇兄啊……”
杨赢大惊, 怒斥道:“杨初初,你胡说什么!?”他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杨初初浑身一震!
杨初初小嘴一扁,嘤嘤哭了起来:“父皇!三皇兄他好可怕!他凶我……呜呜呜呜呜……”
皇帝见杨赢把杨初初吓哭了,心情更是烦躁,他冲杨赢低吼道:“你闭嘴!”
杨赢顿时身子僵住。
皇帝扫视众人一圈。
只见杨昭站得远远的,一直置身事外。
杨谦之面色苍白,看起来十分憔悴,他一目不错地盯着杨赢,恨意都要从眼里溢出来一般。
杨赢则一脸忐忑地看着皇帝,他实在搞不懂杨初初的这一出戏是怎么回事。
皇帝缓缓起身,走下台阶。
孟公公连忙扶着他,皇帝一步一步,走到杨初初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杨初初一会儿,杨初初觉得有些头皮发麻,但她依旧笑呵呵地看着皇帝:“父皇……”
皇帝俯下身来,凝视着杨初初的眼睛,似乎想从她天真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来。
他缓缓伸出手,放在杨初初的肩膀上,目光威压:“初初,你老实告诉父皇,还有谁,跟你玩过这个游戏?”
皇帝的面色阴冷得可怕,似乎杨初初不说,他就要捏断她的脖子。
杨初初心中打鼓。
众人都看向了皇帝,心情复杂。
白亦宸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心里绷着一根紧紧的弦。
杨初初定了定神,挽起一个笑容,道:“初初想一想……”她装模作样的想了想,道:“别的皇兄都没有和初初玩过这个游戏,只有三皇兄,总是要初初拜他,好烦噢……初初只喜欢拜父皇的!”
她小声说着,脸上还有一丝嫌弃的神情,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皇帝的危险。
皇帝凝视杨初初一会儿,见她神情自然,天真中带着一丝懵懂,愣愣地看着自己,有些呆。
皇帝终于慢慢将手,从杨初初的肩膀上挪开。
杨初初心中松了口气,表面依旧不敢懈怠,还挂着憨傻的笑意。
白亦宸捏紧的拳头,松了松。
他不会眼睁睁看着皇帝对她动手。
杨谦之见杨初初还跪在一旁,低声道:“初初,过来!”
杨初初闻声,连忙乖乖站起,到杨谦之的身边去。
皇帝走到杨赢面前,直起身子,睥睨着他。
杨赢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压迫,他顿时有些颤抖:“父皇……我没有……”
他想说,他没有跟杨初初玩过什么莫名其妙的游戏。
然而下一刻,他的脖子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掐住!
“父皇 ……咳咳咳……”杨赢面色惨白,他抬头看向皇帝。
皇帝掐着他的脖子,面色狠辣:“还敢骗朕!?”
全妃尖叫一声,扑了过去,却被武平侯白仲,一把钳制住。
杨初初站在杨谦之后面,几不可见地弯了弯嘴角。
前半场,全妃驶出浑身解数,就为了保杨赢一命。
皇帝也一直犹豫不决,甚至他也动了心思,要对杨赢参与谋害德妃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杨初初知道,不影响到皇帝的核心利益时,他是不会舍得动自己儿子的。
即便他的儿子十恶不赦,害死了他的女人,他也不甚在意。
只见皇帝面部青筋暴起,他目光冷锐如利箭一般,死死盯着杨赢,一字一句道:“朕本来念在父子一场,想绕了你……可惜啊,你为何如此贪心,连朕的东西都敢觊觎!”
杨赢颤抖着摇头,他双手努力掰着皇帝的手臂,但由于极度的恐惧和窒息,他却有些力不从心。
杨赢面色发白,看起来狰狞可怖。
全妃见状,不由得哭出声来:“皇上……求您放过赢儿!他、他是冤枉的啊!他哪里和杨初初玩过什么游戏……都是那死丫头胡说的!”
皇帝怒瞪她一眼:“死到临头,还敢狡辩!”
白仲见皇帝怒发冲冠,也忍不住劝道:“皇上……三皇子和全妃娘娘罪不容赦,要不交给刑部吧……别脏了陛下的手。”
皇帝哼了一声,这才松手,将杨赢扔到了地上。
杨赢的脸色被勒得发紫,他一滚落在地,便立即大口大口呼吸起来。
皇帝冷冷看了全妃和杨赢一眼,转过身道:“全妃,赐死。杨赢,压入刑部大牢,终身监禁。”
全妃一听,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而杨赢则半死不活地瘫在了地上,已经全然没有反抗之力。
皇帝没再看他们一眼,摆了摆手,两人便被拖了出去。
皇帝缓缓回到座位上。
“谦之,你有什么打算?”皇帝看向杨谦之,他看起来还是那么虚弱,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样子。
杨谦之低声道:“回父皇……谦之想先办完母妃的后事再说……”
皇帝蹙眉道:“你身子不好,莫要太操劳了。”
杨谦之点了点头。
杨昭道:“二皇兄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吩咐便是。”
杨谦之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多谢四弟。”
皇帝看了看杨昭,又看了一眼杨谦之,默默叹了口气。
他本就子嗣不多,今日又折损了一个儿子,心里多少是有些难受的。
杨初初看出了皇帝的惆怅,她凑到皇帝身边,安慰道:“父皇,三皇兄不乖,你不要难过……初初很乖,会孝顺父皇!”
皇帝看了看杨初初,淡笑一下,道:“可初初终究是要嫁人的。”
杨初初心中微动,面上依旧笑着:“初初不嫁人,就陪着父皇,哪儿也不去!”说罢,她还撒娇地在皇帝的袖子上蹭了蹭。
皇帝见女儿与自己亲近,心里也舒服了不少,便只留下了武平侯白仲,让其他人都散了。
杨谦之起身还有些吃力,杨初初便连忙过去扶他,白亦宸和杨昭见状,不由得也过来帮忙。
四人缓缓离开御书房。
杨初初见杨谦之仍然面色不好,便道:“二皇兄,初初送你回去休息好不好?”
杨谦之淡声道:“二皇兄没事,小明子跟我一起就行了。”顿了顿,他道:“听说你昨日也晕过去了,你也要好好注意身子才是。”
杨初初只得点点头,道:“好,二皇兄,我改日再去看你。”
杨谦之走后,杨初初发现杨昭和白亦宸,还默默跟在她身后。
“四皇兄,你今日没有公务吗?”杨初初眨眨眼问道。
杨昭看着杨初初,表情有一丝古怪。
“初初,你先回去,四皇兄有事,要跟亦宸说。”杨昭沉声道。
白亦宸面无表情,只有看见杨初初的时候,微勾了一下唇。
杨初初疑惑道:“四皇兄和亦宸哥哥说话,为什么不给初初听?”
白亦宸却道:“初初乖,早些回去休息。”他声音温柔,眼睛里带着笑看她。
杨昭嘴角抽了抽,脸色有些难看。
杨初初这才懵懂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桃枝在一边已经等了许久,见杨初初过来,她连忙拿起手上的披风,给杨初初围了起来。
“公主,冷不冷?”桃枝小声问道。
“不冷……”杨初初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她回头一看,只见杨昭和白亦宸还站在路口处,杨昭表情凝重,似乎在说着什么。
杨初初面上有一丝疑惑,但抿了抿唇,回了云瑶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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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和白亦宸一起走了一段,相对无言。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杨昭顿住了步子,找了处长廊,缓缓落座。
“亦宸,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聚聚了。”杨昭看向白亦宸,似笑非笑。
白亦宸淡声道:“是。”
杨昭看向白亦宸,道:“亦宸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白亦宸笑一下,看向杨昭,平静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杨昭面色紧了紧,忽然不知从何开口。
在太学那几年,两人是同窗,也是好友。
后来,白亦宸去剌古打探消息,又直接入了北疆军营,两人才慢慢少了些私下的联络。
但在军务上,也一直没有断了来往。
杨昭犹疑了一下,道:“你寄给初初的信,被我拦下了。”
白亦宸似乎毫不意外,颔首:“我知道。”
杨昭见他面色平淡,有些疑惑,道:“初初告诉你的?”
白亦宸笑了笑:“猜的。”
杨昭面色僵了僵,道:“你写那么多信给初初,是什么意思?”
白亦宸淡声:“殿下以为,我是什么意思?”
杨昭顿时有些不悦:“在我看来,自然是心思不纯。”
白亦宸面不改色:“殿下说得对,我就是心思不纯。”
杨昭一愣,顿时不知道怎么接了。
白亦宸笑了笑,道:“殿下可愿跟我去一个地方?”
杨昭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鬼使神差地,跟白亦宸到了围场。
杨昭来到这,便想起多年前在这里打马球的场景。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眸色黯然几许。
杨昭敛了敛神,忽见白亦宸不知从哪里找来两根球杖。
一个宫人跟在他后面,还牵了两匹马。
杨昭看了他一瞬,疑惑道:“你这是……”
白亦宸清朗笑道:“殿下可愿与我一战?”说罢,他拿起其中一根球杖,然后一个侧身,便上了马背。
杨昭见他动作,忽然晃了晃神,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冬日的围场,寒风凛冽。
白亦宸一人一马,在围场上飞驰,他右手执杖运球,风驰电掣般赶到了球洞附近。
杨昭紧随其后,出其不意地一下铲过,夺了白亦宸的马毬!
烈马转头,长嘶一声,立即飞奔起来!白亦宸笑着勒马,又转而去追杨昭。
两人在围场上,打了一下午,都没分出胜负来,但却十分酣畅。
杨昭将球杖一扔,爬上天台,整个人就地躺了下去。
白亦宸见状,笑了笑,也跟着躺了下来。
这围场处于皇宫一角,向东能看见整个皇宫,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十分巍峨壮丽。
西边则能看见一部分京城的市坊。
此刻,华灯初上,市坊之中,已经有了点点星光。
那星光和这皇宫里十步一亮的灯火不同,影影绰绰,鲜活无比。
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烟火。
杨昭觉得眼前的景和眼前的人,都十分熟悉,好似在哪里经历过这一幕。
白亦宸躺在杨昭身旁,低声问道:“殿下,如今您喜欢哪边呢?”
杨昭面色一怔。
多年前,他对一个叫李广路的少年说过:“我不喜欢这里。”
那时候的杨昭,还被惠妃折磨得日日煎熬。
和那少年打的一场马球,是他童年中,为数不多的快乐记忆。
那少年指着京城栉比鳞次的房屋道:“我外祖曾对我说,若是你站得低,就做好芸芸众生的一员,莫要给别人添负担;若你站得高,不要忘了,拉众生一把……”
少年杨昭沉默听着,那人又继续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活法,也许这便是圣人说的,五味杂陈,人生百态。而到底哪一种活法才是殿下想要的呢?能看到长远的未来,才不会为眼前之事烦扰……”
李广路的话,还言犹在耳……可他却永远地离开了。
那时候,杨昭的世界一片晦暗,李广路……算是他唯一可称得上朋友的人。
杨昭默默坐起来,看向白亦宸。
白亦宸面色淡淡,眉目清朗,俊美的脸庞上,从容自得。
杨昭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谁?”
白亦宸看了杨昭一眼,悠然答道:“芸芸众生的一员罢了。”
杨昭面色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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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夜色完全暗下来,杨昭才从围场出来。
和白亦宸分开之后,他独自走在宫道上,路过的宫人们,见他无声独行,便为他送上灯笼。
杨昭摇了摇头,宫人便自觉退下了。
杨昭心情有些复杂。
按理说,看到杨赢彻底被拉下水,他应该开心才对。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这些年来,他一直和杨赢明争暗斗,好似一场长久的角逐。
见到杨赢败北,他心中只是稍微轻松了一些。
如今局势渐渐明朗,自己离那个位置,又稍微近了一些。
但这真的是他想要的么?
杨昭不禁问起自己来。
多年前,他还在惠祥宫的时候,虽然时常被惠妃责备,但日子也过得十分简单。
读书、练字、独处。
日复一日。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觉得十分舒适。
不像现在,他需要应付太多的人和事,不知疲倦地处理一件又一件的公务。
处理得不好,便是能力不济,若是处理得太好,就是风头太盛。
分寸极难拿捏,差之毫厘,可能会让数年的努力,付之一炬。
杨赢就是前车之鉴。
杨昭在暗夜中,一步一步走着。
今日看到皇帝对杨赢的态度,杨昭虽然不算意外,但是心中也有些唏嘘。
皇帝平时也很宠爱杨赢,但是,当他发现杨赢觊觎帝王的权利时,便立即翻脸,倒戈相向,一点情面不留。
这便是帝王之心吗?
杨昭不由得深思,难道每一个坐上那个位置的人,都会变成那样吗?
杨昭最初离开惠祥宫,离开自己的生母惠妃,不过是希望日子好过一些,不要被动辄打骂。
后来,他到了云瑶宫,盛星云和杨初初都对他很好,他便存了要报答她们的心思,也开始学着别的皇子,去试着接近皇帝。
杨昭天资聪颖,文韬武略都不在话下,加上性子上微微调整了些,很快便得了皇帝赏识。
后来,盛星云见他沉稳懂事,又时不时将他领到皇后面前受教。
如此一来,杨昭便成了皇子中唯一一个,既被皇帝器重,又得皇后青睐的皇子。
他这一路走来,都颇为顺利,也逐渐如他所愿,朝中慢慢有大臣,开始支持他,在皇帝面前,他也逐渐能说上几句话来。
他觉得自己,似乎开始有能力保护盛星云和杨初初了,不再是一个没有用的、遍体鳞伤的小男孩了。
可接下来呢?
杨昭原本只想护着在意之人的安危,如今他已经做到了。
再进一步的话,他需要将天下人纳入心中,为万民谋福祉。
这是他想要的么?
杨昭问了自己,一遍又一遍,但是仍然没有答案。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一处宫殿门口。
杨昭下意识抬眸一看,居然是被孤立已久的惠祥宫。
杨昭眸色微暗,在门口站了一瞬。
寒风呼啸,吹起他的衣袍,他脸颊冰冷,面无表情地看着惠祥宫的大门。
过了一会儿,杨昭转身,径直离去。
他从不为过去流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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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临近新岁之时,出了德妃之死,又查出了全妃和杨赢的罪行,皇帝已经没什么心思开设宴席了,便吩咐内务府一切从简。
德妃的后事终于过去,杨谦之整个人好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病了一场。
就在他生病期间,白蛮使团再次进宫来,与皇帝商谈两国合作事宜,却没有再提议亲之事。
皇帝虽然有些不满,但是碍于目前也没有适合联姻的人选,便暂时作罢了。
杨谦之的病情稍微好了一些后,杨初初便去了明德宫看望他。
杨谦之半躺在床榻之上,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
杨初初看着就觉得心疼,道:“二皇兄,你要好好调理身子……在这样下去,都不俊了呢!”
杨谦之淡笑一下,道:“不俊就不俊,反正也没人看的。”
杨初初瞪圆了眼:“谁说的?初初喜欢看的!还有个姐姐也喜欢看,是不是呀?”她冲杨谦之眨眨眼。
杨昭之苦笑一下,道:“叫你送去的信……怎么样了?”
自全妃和杨赢的事处理好后,杨谦之便准备了一封信,让杨初初帮忙送给塔莉公主。
杨初初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他一定是又觉得自己耽误了塔莉公主的姻缘。
杨初初道:“已经送啦!塔莉姐姐什么都没说。”
杨谦之听了,抿了抿唇角,道:“初初……我想去药王谷,待一段时间。”
杨初初知道他是想远离皇宫这些纷扰,便道:“好呀,初初陪二皇兄去好不好?”
杨谦之本欲推辞,可一见她赤诚的目光,便又忍不住答应了。
他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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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一架华盖马车,缓缓驶出皇城。
马车内,杨谦之拥着薄被,无力地倚在车壁上,正在闭目养神。
出了皇城不远,马车便停了下来,杨谦之睁开眼,问道:“外面怎么了?”
杨初初狡黠一笑,道:“恐怕是遇到了同路人,也要去药王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