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站着没动, 昏黄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听见他微微出声:“初初。”随之,又向盛星云点头致意。
盛星云温婉一笑, 道:“四殿下用晚膳了吗?”
杨昭迟疑一下, 摇了摇头。
盛星云道:“不若和我们一起用晚膳吧?”
杨昭思索一瞬,杨初初却拉着他的袖子,道:“四皇兄, 陪初初一起吃饭嘛!”
杨昭几不可见地弯了弯唇角:“好。”
杨初初有些雀跃,今日盛星云成功过了太后这关,晚上皇帝又会来明玉轩过夜……这运气简直不要太好!
她蹦蹦跳跳地跑进明玉轩,回头冲杨昭招手:“四皇兄快来呀!初初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杨昭笑笑, 遂跟了上去。
夜风微拂,室内一阵清幽。
晚膳还在准备中, 盛星云在正殿坐着,于是杨初初便拉着杨昭到了内殿。
她有些技痒,于是拿出了棋盘, 想和杨昭下一盘五子棋,杨昭欣然应允。
杨初初嘻嘻笑,将一颗白子放在棋盘中,杨昭看了看, 便捻起一颗黑子,伸长了胳膊, 也放到了棋盘的一角。
他落子时,手腕不经意露出一截,白皙中带着红印,一闪而过。
杨初初心中一动, 忍不住问道:“四皇兄,你的手怎么了?”
杨昭微愣,他连忙缩回了手,用袖子遮了起来。
“没什么。”他的脸色恢复平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杨初初放下棋子,跳下了座位,不管不顾地拉起他的手。
杨昭面色微顿,轻轻挣了一下,杨初初却拉着他不放。
杨初初嫩白的小手,将杨昭的袖子撩起——他手臂上一片红肿,还有些血印,看着十分骇人。
杨初初倒抽一口凉气:“四皇兄,你怎么受伤了?”
杨昭抿唇一瞬,没有说话,面色有几分苍白。
杨初初见他不吱声,又问:“看着好疼……你看太医了吗?”
杨昭无声摇了摇头。
杨初初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么严重的伤,怎么连太医都不请?
杨初初思索了一瞬,见杨昭有些蔫蔫的,便道:“初初帮四皇兄上药好吗?”
杨昭抬眸看她,小姑娘的眼眸,如湖水一般清澈,因为担忧,而微微漾起一圈涟漪。
“好。”
杨初初不再多问,便吩咐桃枝去找了药箱来。
药箱很快便摆到了桌上,杨初初找出对应的药膏,用竹签挑了些,一点一点帮杨昭涂了起来。
杨初初涂着涂着,忽然觉得这画面,有些似曾相识。
她下意识抬头,恰好与杨昭视线对上,她微怔一下,立刻回了神。
杨昭面色微绷,他看着杨初初一脸认真的样子,眼中似有些难以捉摸的情绪。
“四皇兄,涂好啦!”杨初初呼出一口气,好像做完了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
杨昭微微颔首,道:“多谢。”
他一向这么少言寡语。
杨初初挑眉看他,语气奶凶奶凶的:“四皇兄,到底是谁欺负你了!?”
杨昭摇了摇头,仍然沉默着。
杨初初气鼓鼓道:“四皇兄为什么不说话?初初要生气了!”
杨昭苦笑一下,看着眼前的小妹妹,道:“初初别管了。”
他神色失落,似乎有些伤心。
杨初初噘着嘴,道:“初初不管,那四皇兄的伤怎么办?”
杨昭愣一下,道:“过段时间就会好的。”
杨初初小鼻子“哼”了一声,明显不同意他的说法。
杨初初凝视杨昭一瞬,杨昭应该是不敢说……可他是堂堂皇子,到底是谁,会对他下这么重的手,而且他还不敢声张呢?
杨初初心中十分忧虑。
不多时,皇帝便到了明玉轩。
“今日瓦旦遣人送来不少血玛瑙,朕看着成色很好,便叫内务府送来给你了……”皇帝才进正殿,便自顾自地说起了话。
盛星云莞尔,面色多了几分喜悦,道:“臣妾多谢皇上。”
皇帝见她高兴,面上笑意更浓,道:“初初呢?”
盛星云走上前,帮皇帝理了理袖口,道:“在内殿呢。”
皇帝最喜欢她这副温柔娴静的样子,笑了笑,道:“朕去看看。”
盛星云自然陪着前往,两人才走到门口,便见到两个孩子坐在桌案前,守着一盘棋。
皇帝低头看了看,嘴角微抽:“这是五子棋?”
杨初初点头笑:“是呀,父皇和我们一起玩吗?”
皇帝失笑:“不了。你们玩吧……”
他上次和太后下了几盘,至今还没有走出那份阴影。
皇帝看了一眼杨昭,他平日不声不响,没想到居然和初初玩到了一起,也真是稀奇。
盛星云温言道:“四殿下,初初,晚膳已经准备好了,先去吃饭吧?”
杨初初点点头,便立即跳下了座位。
她看了一眼皇帝,又看了一眼面色淡漠的杨昭,心里打定一个主意。
只见杨初初上前两步,一把挽住杨昭的胳膊:“四皇兄,我们去吃饭!”
杨昭受伤的手臂,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杨初初连忙道:“对不起!初初忘记你受伤了!四皇兄你疼不疼?”
杨昭面色微怔:“没、没事……”
皇帝听了,疑惑看来,沉声问道:“昭儿受伤了?”
杨昭面上有一丝慌乱,小声道:“父皇,儿臣没事……”
杨初初见了他这副要息事宁人的样子,不由得有些着急,便朗声道:“父皇!四皇兄的手,出血了!初初看着害怕!”
说罢,便扑向了皇帝,撒娇地抱住他。
皇帝更奇怪了,他伸出手,拍拍女儿的背,让她站到一边。
皇帝看向杨昭:“怎么回事?伸出来给朕看看。”
杨昭抿了抿唇,片刻后,他伸出右手,缓缓将衣袖拢了上去。
瘦长的手臂上,有两道明显的红痕,应该是被什么长条状的物件打的,红痕见血,周边肿了一大片,看着就觉得生疼。
皇帝面色一沉:“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杨昭面色踌躇,埋头不语。
皇帝低头看他,杨昭这一年来,个子蹿得很快,似是长大了许多,但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皇帝见杨昭沉默,隐有怒气:“为何不说?”
杨昭面上紧张,低声道:“父皇,是儿臣自己不小心摔的。”
杨初初听了,不由得有些着急:“四皇兄!好孩子不可以骗人!”
四皇兄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伤得这么重,还不愿意父皇过问?
皇帝眸色微眯,道:“昭儿,你可知道,欺君是大罪?”
杨昭身子一僵,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父皇……求您别问了……”
皇帝见他如此,知道他肯定有难言之隐,便朗声道:“孟义!”
孟公公应声而出:“皇上有何吩咐?”
皇帝冷声道:“传徐太医过来。”
孟公公领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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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重云密布,挡住了明月光辉。
明玉轩的正殿地方不大,此刻却黑压压跪了一屋子人。
皇帝面色沉沉,端坐在主位之上。
盛星云站在他旁边,面色略有不安,杨初初则乖乖站在一旁,拉着盛星云的手。
下面跪着的,都是惠祥宫的宫人,个个忐忑伏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内殿珠帘微响,徐太医提着药箱,走了出来。
他弓着身子来到皇帝面前,道:“启禀皇上……微臣已经查看了四皇子的伤势……”
皇帝:“如何?”
徐太医迟疑了一下,道:“四皇子身上,新伤加旧伤,大约有三十多道伤痕……虽然没有伤到筋骨,但是这皮外伤也不轻。想来,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才会如此。”
杨初初听了,心里仿佛被揪了一下,她下意识攥紧了盛星云的手。
盛星云握紧她的小手,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害怕。
皇帝勃然变色。
“啪”地一声,茶盏被摔得粉碎,溅起滚烫的水花,仿佛浇到了每个人的心里。
宫人们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说,四皇子为何会伤成这样!?”
众人仍然低着头,钳口不言。
若是此时开了口,等回了惠祥宫,恐怕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皇帝见没人说话,道:“别挑战朕的耐心。”说罢,看了孟公公一眼。
孟公公会意,开口道:“来人,将他们拖下去,严刑拷打!”
此言一出,众人急忙求饶——
“皇上息怒!奴才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求皇上饶命!奴婢也什么都不知道……呜呜呜……”
“奴婢刚来,从没听说过四皇子受伤……”
一群宫人,都将自己和杨昭的伤势,撇得干干净净,青兰也在其中,但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杨初初听了,有些恼怒,道:“四皇兄伤得那么重,你们都不知道?”她皱着眉头,道:“你们对四皇兄不关心!”
皇帝点头,道:“既然如此,这群罪奴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众人如糟雷击!
一个小太监,抖抖索索地爬上前来,道:“皇上……奴才、奴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皇帝居高临下看他一眼:“说。”
小太监道:“是……是惠妃娘娘,惠妃娘娘经常发脾气,每次一生气,就要打四皇子……”
皇帝皱了皱眉,惠妃入宫时间已久,一直是一副温婉大方,有善解人意的样子,怎么会动手打人?
其他宫人见小太监开了口,害怕再隐藏下去会真的触怒皇帝,便纷纷出声。
“奴婢曾经看见惠妃娘娘……打过四皇子耳光……”
“奴才、奴才给四皇子上过药,遍体鳞伤,都是惠妃娘娘打的……”
“惠妃娘娘性子急,奴婢想拦也拦不住啊!”
皇帝的面色越来越难看。他语气冷锐:“惠妃为何总是打四皇子?”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怎么说,就算是再小的事,只要忤逆了惠妃的心意,她便会发火……一发火,就忍不住动手。
而杨昭又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每次都不服软,惠妃便非要打到他妥协。
皇帝思索了一瞬,每每惠妃都拿着杨昭的功课、字画来给自己看,明显是想要博取自己的关注,可他太忙,每次匆匆一瞥便罢了。
想来是自己对惠妃母子的看顾太少,惠妃的怨气,便全部撒在杨昭身上了。
皇帝强压住自己的怒火,道:“惠妃何在?”
孟公公道:“奴才刚刚去惠祥宫时,惠妃娘娘还未回来……听说是去了储秀宫,周贵妃那里……”
皇帝面色郁郁,怎么惠妃和周贵妃又搅到了一处?
他扫了一眼跪着的宫人们,他们早就知道惠妃经常毒打杨昭,却知情不报,恐怕也是怕惠妃报复。
而惠妃打了杨昭之后,为了掩盖罪行,连太医都不肯请……皇帝一想到这事,火“蹭”地就上来了。
盛星云见他脸色不好,递上一杯茶,道:“皇上,顺顺气,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皇帝面色不稳,堪堪接过,抿了一口,他确实气得心肝儿疼。
恰好此时,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响起。
“皇上,惠妃娘娘来了。”桃枝低声通报。
皇帝正在气头上,道:“来得正好!”
惠妃走到正殿门口,看到这一屋子人,齐刷刷跪在地上,心里便“咯噔”一声。
她微微抬眸,对上皇帝冷肃的目光,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她心中猜到几分,但眼下,也只能先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俯身跪拜。
“臣妾给皇上请安。”
皇帝冷冷瞥她一眼:“你做出这等好事,朕如何能安?”
惠妃一愣,道:“皇上是什么意思?臣妾回到宫中,才得知宫人们都被叫来了明玉轩……他们到底犯了什么事?”
她扫了一眼旁边的盛星云,又看了看徐太医,和身后的宫人们,心中忐忑,面上却极力绷着。
听了这话,皇帝一拍桌子,怒气冲冲:“你还有脸问他们?朕问你,昭儿的伤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