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生意太好,余平上门的时候,陈轻瑶以为又是一位来做买卖的客人,就是这名客人外表有些不同。
对方虽是青年模样,整个人却透着股暮色,且身高平平、相貌平平,着一身褐色衣袍,灰扑扑的很不起眼。
说实话,尽管元婴修士在上界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也绝非无名小卒,如天元仙宗附近的擒龙派,掌门也不过才元婴中期。
可余平这位元婴后期,却有本事把自己弄成谁都不会多看一眼的路人甲,陈轻瑶觉得,这也算是种本事。
而且他似乎没有道号,自报家门时,只说自己的姓名,这让同样没有到道号的陈轻瑶感到几分亲切。
但对方下一句话,就叫她有点反应不过来,下意识问:“你说你想投靠天元仙宗,你要加入我们?”
她上下打量他,虽说自己确实曾动过收徒的念头,可是这个徒弟这么大,好像有点收不下!
至于师尊师祖们,应该也没有这个心思。不是陈轻瑶臭美,但自个儿师门从上往下,每个都是绝顶天才,师长们收徒的眼光更是不低,怕是看不上余平。
余平面色平静,语气同样波澜不惊,“正是。”
陈轻瑶发觉,他的情绪与其说平静,倒不如说是麻木,再联想他刻意伪装的外表,想来也曾有一番故事。
她对别人的过往没什么兴趣,不准备追问,反正自己收不下这么大的徒弟,其他人大概率也不会收,便要婉拒。
忽又一想,好像没规定有人来依附,就一定要收为徒弟,只当做普通门人,帮她处理一些俗务,说不定可以?
“应该跟招聘一位助理差不多?”陈轻瑶心下琢磨。
宗门生意着实不错,要是真如烟雨楼主事所说,这些人都是冲着她这位潜在的宗师来的话,这股热情恐怕短期内不会消退,而她又疲于应付,迫切需要有人顶缸。
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可行,既不用费心教导徒弟,还能有人帮忙做事,她再付报酬,实际上跟企业招人没太大区别。
于是她拿出人事主管的派头,又一次打量余平,清清嗓子,道:“自我介绍一下?咳咳……不对不对,已经介绍过来,不好意思。余平、三百岁左右、元婴后期,可以说说你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宗门吗?”
余平看着她,表情平静的脸似乎有了些许变化,顿了一会儿,才道:“……因为天元仙宗很强大。”
陈轻瑶摸摸鼻子,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对方冲着入宗来,多半是看中宗门实力,就算真有别的心思,也不会傻傻承认。
不过,她还是问了第二个问题,“那你呢?你能做些什么?”
按理说,这个问题余平应该早就想好了,可他却沉默了片刻,方回答道:“在下是一名丹修,可炼制地阶以下丹药。”
他说的是地阶以下丹药,而非直说玄阶炼丹师,同为丹修,陈轻瑶很清楚其中的差距。
修士只要能炼出一枚玄阶丹药,便可自称玄阶炼丹师,但是地阶以下,表明此人至少会绝大部分、甚至全部玄阶丹药,与那种初入玄阶的天差地别,可以说距离地阶只有一步之遥。
对于元婴后期修士而言,此等丹道造诣,足以配得上一声天才。
而这般天才,不论哪方实力,即便是丹鼎仙宗,都会重点培养,为什么余平看着如此落魄,反而还要来投靠天元仙宗?
原本陈轻瑶对他的过去不感兴趣,但对方的能力又确实让她有点心动,一个能够炼制地阶以下丹药的炼丹师,不正好补上她不炼低阶丹药之后的空缺?
不必培养、不用挖墙脚,就有这么个人才送上门,白白错过怎么看都有点可惜。
但要是打算把人留下,一些事情就必须弄清楚,不然惹来麻烦怎么办,现在修真界盯着他们的人可不少。
她想了想,直言道:“天元仙宗的确缺人,不过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对于来路不明的人,不论那个势力,都没法轻易接受。”
余平静默片刻,问了个无关的问题:“听闻您拥有一枚真火?”
陈轻瑶不明所以,点头道:“对。”
“我也曾有一枚。”余平淡声道。
陈轻瑶有些惊讶,真火弥足珍贵,每出现一枚新的火种,都会引起一番波动,除了她之外,这一二百年来,只有两枚新的火种,其获得者都是元婴后期修为,难道其中一个就是余平?
她脑子动得飞快,那两名元婴后期,一个二百年前进入万炼仙宗,如今已是名声颇大的地阶炼器师。
另一名百年前进入丹鼎仙宗,也很快成为地阶炼丹师,名震一时,不过后来就没怎么听过他的消息,似乎是修炼时出了岔子,有人说他早已殒命,有人说他还活着,却差不多半废。
陈轻瑶看了看余平,没怎么迟疑,就确定他是传闻中殒命、半废的人。
他说他曾有一枚真火,表明现在已经没了,是当真修炼出了岔子,还是被其他人夺走?
陈轻瑶对丹鼎仙宗印象不太好,不吝以最大恶意揣度他们,那帮人既然能一来就逼她加入宗门,那么干出抢夺别人真火的事,似乎也不稀奇。
看到她的表情,余平知道没必要再隐瞒,况且他确实想要进入天元仙宗,这是他躲藏数十年后唯一的希望。
百年前,他投身丹鼎仙宗,因为携带一枚真火,自身天赋也不弱,很快被一位天阶大师看重,收为弟子。
有师长指导,又有真火相助,没多久,他便进阶为地阶炼丹师,而且是当时修真界唯一一位元婴后期的地阶炼丹师,连他的师父都曾说过,此子将来成就会超越他。
青年得意,风光无限,那是余平最辉煌的日子,至今回想,都还觉得是一场美梦。
既然是梦,总有梦醒时分。
差不多过了三十年,他的师尊进阶渡劫,从此闭关潜修,不问世事。
一开始余平有些不适应,好在还有一位师兄,年长他许多,接替了师尊的职责,对小师弟尽心尽力,照顾有加。
余平心中感激,对这位师兄没有丝毫防备,乃至后来,被他偷袭成功,强行夺走真火,也就没什么意外了。
因担心杀了他,魂灯熄灭,会惊动闭关的师父,那师兄才没有斩草除根,只是将他囚禁起来。
余平费尽心思,不惜装疯卖傻,终于趁对方不备,侥幸逃出。
他满以为只要逃出来,告知同门、师长,自然有人为他做主。
然而往日交好的同门,却冷笑嘲讽告诉他,那位师兄背后势力不小,否则如何敢在宗内犯下这样的事,就算他的师尊出关,也奈何不了,劝他死心。又说看在以往交情上,不会把他的消息泄露出去,施舍般让他逃命。
亲近的人接二连三变脸,余平只觉心灰意冷,师尊似乎成了最后的指望,然而渡劫修士一旦闭关,动辄百年,况且他也担心事实真如昔日门所说,若连师尊都奈何不了,又何必让他老人家为难?
于是他逃离了丹鼎仙宗,此后数十年流落各处,他已知道丹鼎仙宗并非自己想象中的丹道圣地,那里或许有潜心丹道、不知世俗的虔诚者,却同样聚集了一群野心欲望之辈。
早年他曾想过报复,但那样的庞然大物,岂是一介寻常修士能够动摇的,在遭遇几次背叛出卖后,当年的天之骄子,终于成了如今这般落魄麻木、仿佛行尸般的模样。曾经的地阶大师,再未曾碰过一次丹炉。
直到他听说数月前那场斗丹,一位同样拥有真火、同样元婴后期晋级地阶的炼丹师,以化神初期修为,斗败了丹鼎仙宗一位大乘丹师。
大家说她兼修阵道,说她直指天阶,说她有望神阶!
余平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早已放弃丹道,但他好像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从几十万里外的荒芜之地,来到了天元仙宗山门下。
天阶、神阶……他意气风发时,也曾将它们视为目标,甚至狂妄地视为囊中之物。如今已是他这辈子都无法达到的成就,但他还想看看,想看看时隔万年,修真界能否再出一位宗师,丹道能否重现巅峰!
说到后来,他平静无波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看向陈轻瑶的眼神更是带着几分狂热,平凡的外貌都因此有了特殊神采。
陈轻瑶不自在地动动身体,如此热烈的视线,要是不清楚状况,还以为这是她的热情追求者呢,结果人家确实热情追求,追求的却是丹道,而不是大活人。
余平的遭遇的确让人同情,同为丹修,她也不想这么一位同道,因为受到迫害流离失所,只是有些事需要讲明白。
她道:“有件事希望你清楚,虽然天元仙宗跟丹鼎仙宗有摩擦,但我们不会因此替你报仇,更不会跟他整个宗门对上。”
她确实看不惯丹鼎仙宗,不过看不惯跟挑翻对方是两码事,不管怎么说,丹鼎仙宗在修真界的地位毋庸置疑,要是当真出什么问题,整个丹道都会动荡。
况且就凭天元仙宗这几个人,她还没真的自大到认为能跟那些根深蒂固的大势力硬抗。
此前的恩怨暂时已了,他们不来惹她,她就不会主动招惹。
余平表情没什么波动,没有失望也没有其他,只点头道:“在下明白。”
陈轻瑶语气松动几分,说:“我还希望你能发个心魔誓,保证不会损害天元仙宗和宗内门人的安危。你放心,我同样会立誓。如果同意这一点,往后我们就是同门了。”
听见她的话,余平面色有些动容,同门二字,他有多久不曾听闻?当年加入丹鼎仙宗多么意气风发,离开便有多狼狈。这一次,是否会有不同?
他又深吸一口气,才郑重发下心魔誓,之后,陈轻瑶一样立誓。
誓言既成,她抛下特意端着的掌门姿态,愉快地宣布:“以后地阶以下的丹药订单就交给你了,一会儿我就去石碑上把那些品目重新添加起来,还得给你准备一处洞府,对了,要是让你跟来客打交道,会不会有被人认出来的风险?”
她的态度转变太快,余平愣了一下,才道:“不会,在下改变了外貌,大乘之下的修士无法识别伪装。”
“那太好了,以后再有客人上门,你先去招待,要是熟客、或者你搞不定的,再由我出马。就把你的洞府安在大殿附近好了,省得客人来了你还得跑来跑去。如果是丹符阵器,过后交给我,如果是请人出手,就交给师祖他们。记得哦,不论做什么买卖,一定要让客人先付一半定金……”
像是倒豆子一般一倒一箩筐,就算余平是元婴修士,也有点反应不过来,而且,他愣愣地想,身为炼丹师,不是只管埋头炼丹就好了么,为什么他还要跟客人打交道?
陈轻瑶丝毫没给人反对的机会,好不容易能把身上的担子分散出去,而且还是个自己送上门的,还发了心魔誓,不用担心对方生出异心,这样的人才不用白不用!
她一边说,一边风风火火往外走,“你跟我来,我给你介绍介绍其他同门。”
本要提出疑惑的余平,只好暂时将话吞进肚子里,快步跟上。
天元仙宗另外几位门人,即便他不怎么留意,也听过几人鼎鼎大名,不知道是否好相处,他们同意他入宗么?
早些日子,陈轻瑶在其他人面前念叨过收徒的想法。
当时玄清道君还说要去外面给她捡一个,当初寒山真君就是被他捡回宗的,虽然捡到之后转头就抛给大徒弟了。
想想师祖的靠谱程度,陈轻瑶委婉拒绝了他的提议,这要是捡个七八岁、十来岁,生活能够自理的还好,要是捡个两三岁,甚至两三个月的回来,她是当人师尊,还是当人保姆?
寒山真君则跃跃欲试,说要去其他宗门给她抢一个,并且还得意宣布,他从前就是从掌门师侄手中,抢了她跟萧晋。
陈轻瑶这才知道,自己差点要喊掌门师兄为师父。
她满心无语,同样拒绝了师尊。
风溪真君跟沧海真君倒没说捡啊抢的,只说师徒也算缘分,遇上了自然能遇上。
只是他们还有一句话没跟陈轻瑶说,要是实在遇不上,那可以去看看别人的徒弟,说不定跟别人的徒弟有缘分呢。
反正在修真界,抢徒弟可比抢道侣稀松平常多了。
最近生意火爆,好几个人都出门挣钱去了,陈轻瑶找了找,只有玄清道君在宗内。
她带着余平上前,道:“师祖,这位是新入宗的同门。”
玄清道君看了眼行礼的余平,啧啧摇头:“乖徒孙,你这个徒弟年纪有点大啊,资质也一般般,就一张脸还能看。”
“……师祖,这不是我的徒弟。”陈轻瑶无力解释。
如果真的收徒弟,她肯定会事先征询师长们的意见,因为只是普通门人,又跟自己一样是丹修,她这个掌门才先斩后奏。
而且,余平的资质好坏暂且不论,他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对了,他刚刚好像说过,外貌做了伪装,只有大乘修士才能看破。
陈轻瑶回头看了看他,怎么看都没有破绽,不由问道:“你的伪装是怎么弄的,丹药么?”
余平如实道:“是在下无意间从一处上古洞府发现的丹方,此丹无名,为玄阶丹药,服用后可以改变外貌。”
陈轻瑶心下惊奇,这丹方丹典内没有记载,可以说是一种全新的丹药,其价值足以想象,余平竟没有隐瞒地说了出来,不知是试探,还是当真信任她。
不过,她对于别人的机缘并不感兴趣,也没打算抢机缘,只是好奇师祖的话。
他们宗门这些人里头,没有一个长得丑,萧晋更是俊美出众,但师祖也不曾夸过,现在却说余平的脸还能看,他真实相貌到底是什么样?
大概看出她的好奇,余平犹豫一会儿,取出一枚丹药服下,下一刻,他的脸好似被人重新捏成,面如白玉,鼻梁挺翘,眼尾微垂,自带一股忧郁无害的气质。
陈轻瑶被镇住了,要不是早知道对方是个三百岁的大老爷们,她还以为眼前忽然出现一名苦情剧小白花女主角!
没错,就是女主角,比她当初女扮男装还像女扮男装。
长成如此醒目的样子,难怪他从丹鼎仙宗逃出来后,好几次被人认出背叛啊……
陈轻瑶又不合时宜地想,原来师祖是这种审美,怪不得找不到道侣,修真界的女性那可是一个比一个强悍的存在。
正胡思乱想,忽然察觉到有人回宗,通过掌门印符感应一番,发现是萧晋,便和师祖说了一声,抬腿往山下走。
这段时间,萧晋生意不断,两人有些时日没见面了,还有点想念。
余平迟疑一下,想着该和同门认识认识,于是跟了上去。
萧晋自宗外回来,远远看见陈轻瑶的身影,笑意渐深,加快脚步。
快到近前,他才看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一个陌生男人。
一个长得娘唧唧的陌生男人。
一个长得娘唧唧还热切地看着阿瑶的陌生男人!
萧晋嘴角的笑僵住了。
他只是喜欢看阿瑶数灵石的模样,所以连接几个任务,多出了几天门而已,为什么阿瑶身边就出现了这么个男、男……男狐狸精?!
连他紫府中的元神都被震动,第一次睁开微阖的双眼,露出一双紫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