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太太带着霍旭来方家时, 方鱼正拿着两个桃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教星宝说话识物。
刚开始,星宝不搭理她, 兀自玩着拼图,在方鱼把桃子放到他的鼻尖, 让他嗅到味道后, 终于引起了星宝的注意力。
“星宝, 闻到没有,这是你吃过的水蜜桃,是不是有一股很甜很香的气味?”
在确定星宝的注意力落在这枚水灵灵的大桃子上后, 方鱼慢慢地将桃子拿到自己的嘴边,让星宝的视线也慢慢地落到自己的嘴边。
她张大了嘴巴,用一种极夸张的表情慢慢地念出了‘桃子’二字的读音,以确保星宝能够辨认得出嘴型的变化。
反复三次之后,见星宝依然没有回应,方鱼有些失望,但还是打起精神,继续和他说话:“星宝,你能不能告诉妈妈, 桃子是什么颜色的?”
“有两种颜色,白色和粉红色对不对?”发现星宝的眼睛眨了眨后, 方鱼立刻强化了三遍。
方鱼的嘴型依然十分夸张,她期待地看着星宝,过了三分钟,星宝的嘴唇动了动, 发出一点点含糊的‘呗’音。
虽然最终也没有说出方鱼期待的‘白色’二字,但方鱼却十分激动。白的读音bai, 呗的读音bei,都是汉语拼音声母b:‘bō’发声开始的。
这就说明星宝真的认出了她的发音嘴型,并且在开始模仿。
方鱼抑制住狂喜的心情,继续强化读音‘白’,这次星宝没有再开口。
学习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方鱼虽然希望他能够学会说话,但也知道这时候不能再继续逼着他学说话了。
万一造成了他的反感就得不偿失了。
方鱼慢慢把桃子放到他的面前,引导着星宝去触摸这个桃子,“星宝,你来摸摸看,桃子上面有什么?”
星宝歪着脑袋,瞥了一眼方鱼,对上她鼓励的眼神,吓得马上收回目光,斜着眼,目光落在旁边的椅子上。
方鱼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等孩子把眼神凝聚在她的手上后,慢慢将手移到星宝面前桃子上。
“星宝,用你的小手来摸摸桃子。”
星宝没动,方鱼反复演示几次后,他才犹豫着伸出手,摸了摸桃子,碰到上面一层细碎的绒毛后,立刻把手收了回去。
“星宝,桃子上有什么呢?是一层细细的绒毛对吗?”
方鱼坐到星宝边上,看着他再次犹犹豫豫地探出手,想去摸摸桃子上的绒毛,又有些畏惧不敢碰触。
方鱼接着问道:“星宝,你知道桃子上面的绒毛有什么作用吗?”
她拿出一个帽子,遮在落在星宝腿上的一缕阳光,又挪了开来。
“桃子的绒毛,就像星宝的帽子一样,能挡住夏天的太阳,不让桃子被晒伤。”
她又拿起小喷壶,在大桃子上喷了点水,水珠挂在细密的绒毛上,在阳光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这绒毛还像雨衣,帮助桃子挡住雨水。保护桃子,不让它们腐烂。”
“这些小绒毛是不是很可爱?你要不要再摸一摸?”她把手放在桃子上,又说了一遍:“星宝,摸摸桃子。”
不远处,方家几人都在围观,方母问冯妙:“教说话时,不是应该专注地教导孩子认字说话吗,方鱼这东拉西扯地有什么作用?”
冯妙摇头:“前期孩子还不会说话,我们主要是给他打基础,帮助他认识生活中的常见的事物。
通过父母的解说,提要求,还有孩子自己的观察、触摸,星宝的脑海里会对‘桃子’这种东西形成一个建模。
桃子是什么样的呢?
——个头大大的,颜色是白色和粉色,有细细的绒毛,闻起来香香甜甜。”
“这样的建模越来越多,星宝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才会越来越细致。有了这些东西打底,等他会说话了,他才能更快地把语言和实物联系起来。
而且教导孩子说话不能太机械,孩子的词汇量就是在这种无意识地交流中慢慢积攒起来的。你每说一句话,就算是无意识的废话,都能在他的语言库里留下印象,没准什么时候就会形成语言大爆发。”
“这就像一个储水池,你只储存了一瓢水,他往外泄的时候,可能就是一滴一滴的流淌。但如果储水池里装满了水,流出来的时候就会是水柱。”
“自闭症孩子最大的问题是刻板问题,家长或者培训老师和他对话的方式太单一,也会形成孩子的语言刻板。
如果我们只问孩子固定的语式,比如‘星宝,这是什么呀’,‘是桃子’。等他开口说话了,他可能就只会重复这两句话。
所以我们也很反对不顾孩子的认知水平,盲目扣字眼的行为。
如果孩子不能理解,就算他学会了说桃子这个词语,你把桃子放在他面前,他也不知道这个东西就是自己嘴里常常念叨的桃子。”
“原来是这样。”方母点了点头,觉得又学到了一点点。
冯妙看了眼方鱼和星宝,方鱼现在在鼓励星宝拿到桃子,放到她的手上,孩子还在犹豫试探中。
她补充道:“对了,有一点方鱼也做得很好。在和星宝交往中,和他说话,或者要求他做什么事情时,一定要喊他的名字。不能用你、我、他来代替,这会造成他的混乱,初期自闭症孩子是无法辨别人称代词的。”
过了一会儿,星宝终于抓起那颗桃子,将之放到方鱼的掌心,圆满地结束了这次的认知训练。
冯妙背起包,提出告辞:“今天的观察就先到这里,我就先回去了。”
“学姐,我送送你。”方鱼也没有挽留,医院还有很多病人等着冯妙呢。
冯妙夸赞她:“你现在真的进步了很多,认知训练上也开始游刃有余了。”
“还在摸索中。”方鱼笑,“学姐和学长真的帮助我很多,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都是你自己的努力,我们也只能从旁辅导。”
吕施的机构坚持在培训孩子时,给孩子的父母做培训,有些父母愿意挤出时间训练,但也有一些父母因为种种原因,把孩子往培训机构一扔,然后转身就走了。
孩子在培训机构,也不能一直做干预训练,差不多训练十到十五分钟,就要让他们休息或者玩耍十几二十分钟,否则很容易引起孩子们的抵触心理。
在培训机构一个上午或者下午三四个小时,真正能用得上的培训时间可能还不到两个小时。
如果家长多上心,多学习,就能在另外十二个小时(除开八小时睡眠时间)里见缝插针地给孩子做辅导。
送走冯妙,方鱼转身回屋,就接到门卫的电话——霍太太来了。
霍太太是长辈,方鱼也不好把人拦之门外,只能让她的车进院子。
方母看了一眼星宝,对方鱼道:“你就在屋子里陪着星宝,你婆婆那个人我去打发了。”
方母看到霍太太,忍不住开始嘲讽:“哟,霍太太您怎么来了,我们方家这座庙小,怕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从不出现的人,猛地一来,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呢!”
从来都是被讨好奉承的人猛地被方母一顿讥讽,霍太太脸色有些挂不住,但想到她今天到来的目的,霍太太忍了下来,开口道:“亲家母,我今天来是想看看我们星宝。”
“看星宝?”方母讽刺道,“可真是劳烦您了!”
“我们星宝从找回来到现在,起码过去了两个月吧?就算您知道的晚,那于孟他们被判刑有十来天了,这么长时间不说来看星宝,今天怎么就突然想起他了?”
“你——”霍太太刚想发火,想到车里的霍旭,还是把满身的火气咽了回去,“这段时间家里乱糟糟的,我身子也不舒服,所以就耽搁了些。今天身体好多了,这不就来了吗?”
“呵。”方母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霍太太又问道:“方鱼和星宝应该在家吧。”
她带霍旭来看妈妈,想看看那个孙子,也是真的。
方母摇头:“不在,出去了。你要有心,下次再来。”
霍太太皱眉:“刚门外还给她打了电话,怎么就不在?不会是躲着不出来,不想见我这个婆婆吧?”
方母还没说话,霍旭突然从车里钻了出来,看着方母,怯怯地喊了一声:“外婆。”
方母有些不忍心去看霍旭,这个孩子她毕竟疼爱了三年,但他也是让她亲外孙受了那么多苦的祸因,可他还只是个小孩子,那些罪恶发生时,他也不过是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无法左右这一切。
方母将目光转向霍太太,质疑道:“霍太太,你到底是什么居心,说是来看星宝,为什么又把这孩子带过来?”
霍太太道:“星宝是我亲孙子,我怎么可能不是真心来看他?但霍旭,霍旭毕竟一直喊方鱼妈妈,孩子两个多月不见母亲,心里想念得紧……”
霍太太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方母打断了:“够了,别再说这样的话。你们霍家对待星宝冷淡,我不在乎,霍家不疼,我们方家疼。
但你也不能这么无耻,我女儿在一个罪犯的孩子身上付出那么多心血,本来就够对不起她了,你怎么还好意思说这孩子想念母亲?”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霍太太怒道,“什么叫做罪犯的孩子,这话也太难听了吧。”
霍旭似乎发现了引起奶奶和外婆争执的对象是自己,神色变得更加惊恐无措,拉着霍太太的衣服,眼泪哗哗往下流。
方母看见了,有一瞬间心软,两个月前生日宴时,这孩子还是活泼开朗,胖乎乎的,不过两个月,人瘦了,也变得胆小了。
但一想起星宝和方鱼,她又硬起了心肠。
如果是意外抱错,他们怪天怪地,却无法怪罪这个孩子,还可以继续疼爱他。但现在,隔着他父母的罪恶,再让方鱼去心疼他,那就太对不起她的女儿了。
“走吧。”方母道。
“不走,我们不走。”霍太太突然对着屋里喊道,“方鱼,我知道你在屋里。小旭不过是个孩子,他懂什么?他是真心把你当成他的妈妈的,你难道就这么狠心,以后都不见他了?”
方母怒了,拉着霍太太要让她离开:“你喊什么喊,我不是说过了,不见就是不见。你们霍家乐意养这杜鹃鸟,那你们就养,但不要拉着我们方鱼。她承受不起这么大的担子。”
“好啊,我算是知道了。为什么霍谦突然开始忤逆我,非要把小旭送走,合着都是你女儿在里头挑拨,不过是一个孩子,喂口饭而已,能碍着你们什么事儿?”
方母此刻是真的后悔了,“叶美兰,我她娘的真是瞎了眼,认识你们这一家子。都怪我,一个坑里跳两回,害了我的女儿!”
“什么叫做一个坑里跳两回?要不是你那个狐媚子女儿,勾着霍远还搭着霍谦,还不知廉耻未婚先孕,我也不想让她进门。”
“你说什么?什么叫我女儿不知廉耻?方鱼当年在米国读书读得好好的,要不是霍谦眼巴巴地追过去,而且在我和老方面前再三保证,一定对方鱼好,我能把女儿嫁进你们霍家?”
“我呸,说霍谦追着你家方鱼,你也不看看你多大脸,敢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
两人骂着骂着,就开始上手,两个豪门贵妇,抓着对方的脑袋,死活不肯松手。两家的保镖是拦也不好拦,挡也挡不住,只能站在旁边围观。
霍旭还从来没见过这种架势,吓得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喊方鱼:“妈妈,妈妈,你不要我了吗?”
“奶奶和外婆打架,真的好可怕。”霍旭哭得抽噎。
方鱼要开门,方圆拦住了她:“二姐,你别出去。妈不会有事的,两个养尊处优的老太太,能打哪儿去?再说有保镖呢。”
“你放心,我不会吃亏的。”方鱼摇了摇头,“方圆,你帮我看好星宝。我出去说两句话就进来了。”
方鱼拉开门,方母看到方鱼出来,顿时道:“你这孩子,不是让你在屋里看着我乖孙吗?你出来做什么?”
方鱼看向方母:“妈,我三十岁了,没有那么脆弱。别打了,你松开啦。”
“我不松,万一我松了,她还抓着我不放怎么办?”
“不会的,松开吧。”
方母瘪了瘪嘴,还是松开了一只手,对霍太太道:“我松一只手,你松一只手,然后一起松开。”
霍太太哼了一声,两人都松开了对方。
方鱼看向霍太太:“我这么长时间没有回霍家,你们也没有派人来问,我以为已经达成默契了。”
她看了霍旭一眼,十分坚定:“伯母,我只是星宝的妈妈,没办法做霍旭的妈妈。这次愿意出来见你,就是为了和你说清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把霍旭带到方家来了。”
说完这句话,方鱼心里突然松了口气,好像放下了什么。
“不对,你是我妈妈,就是我妈妈。”霍旭突然尖叫一声,冲上来一把抱住了方鱼的大腿,抽噎道:“妈妈,嗝,你就是我妈妈。”
方鱼拉住霍旭的胳膊,想把他拉开,“放开我,虽然你还小,可能不懂。但你只要记住就好,我不是你的妈妈,以后永远也不可能是你的妈妈。”
“不是,你说错了。你是我妈妈,是我妈妈!”霍旭哭着喊着,双手死死抱着方鱼的大腿,用上全身的力气抓着她不放。
他能感觉到,只要他放开了方鱼,以后就真的没有妈妈了。
“霍旭,我希望你懂事点,放开我吧。”不说曾经的情分,但说霍旭只是一个刚满三岁的小孩子,方鱼也不想用蛮力伤到了他。
“不,我不——”
场面一时之间突然陷入了僵局,屋里突然传来方圆一声尖叫:“星宝,星宝你怎么了?”
方鱼回过头一看,就见原本乖乖坐在沙发上的星宝,突然一边捂着耳朵尖叫,一边重重地把头撞在墙上。
他情绪失控了!
方鱼再也顾不上霍旭会不会受伤,使了蛮力把他掰开,冲到屋子里一把抱住星宝。
“星宝,怎么了,你怎么了?妈妈在这里呢!”
“啊——”星宝还是捂着耳朵大声尖叫,疯了一样要往墙上撞头,力气大到像一头蛮牛,方鱼拦不住他,只好挡在星宝和墙壁之前,把自己当做肉盾,不让他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