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托付

“找到杨汤了, 在哪里?”

方卉拿出基金会理事长的报告,翻到她夹带的私活——“你看这里,基金会的人说昨天晚上有一位申请人, 突然提出要把得到的捐款退回来。”

“你看,申请人就叫做杨汤。年纪五十九, 有一个女儿, 女儿名字也叫杨梅梅, 是植物人,已经昏迷了八年。”方卉道,“之前我们都以为这个杨梅梅跳楼自杀一定就死了, 但现在看她应该是变成了植物人,一直住在医院里。”

“他们现在在哪里?”方鱼十分激动。

“地址是咱们A市工业区那边一家电子厂,看样子这个杨汤从安保公司辞职后,就去了这个电子厂打工吧。”

“那我们快走。”

“别急,人跑不了。我们发现他的地址后,你哥已经给王叔那边打电话了,他自己也带了人去。”

“那还是快点见到人才行。”

“哎,就知道你等不住。上车吧,车上准备的你和星宝的午餐。”

“好。”

*

“老杨, 有人找。”小组长接了个电话,便朝着工厂车间走去。

“谁啊?”杨汤抬起头, 随口问了一句。

“不知道,反正是找你的,快出来就是。”

“我这活儿还没做完呢。”杨汤有些不情愿,他们按天算工资, 但工资水平可不一样,做得多日工资就高。每耽误一分钟, 都少赚一分钱。

“行了,别墨迹了,快出来。”小组长嘀咕一声,“你个老小子,是不是有什么隐形富豪亲戚之类的,有人找就有人找呗,怎么还劳动大老板亲自打电话来喊人。”

杨汤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安,他想起了昨天那笔五千元的钱款。

走出电子厂,看到守在门口的方鸣时,杨汤心里那块石头终于是落了地。他一辈子没做什么亏心事,只有那件事,这辈子都过不了的坎!

他原来是霍远的保镖兼司机,跟着霍远经常去方家,对这位方家大公子并不陌生。虽然过了几年,方鸣的模样成熟了许多,但五官并没有改变多少。

方鸣看到他,“上车吧,我们谈谈。”

杨汤环视一周,人很多,周围还有特警埋伏,跑是绝对跑不掉的,更何况人家既然能找到他,肯定也知道她女儿在哪里了。

杨汤坐上车,车里已经坐了一人。看他的坐姿,应该也是练家子。普通人坐下的姿态是松弛的,只有保镖或者军人警察,才会时时刻刻警醒,时刻保持警惕。

没一会儿,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也上车,坐到了他旁边。这人穿着一件黑色T恤,外面套了件拉链外套,身材很魁梧,上车时身姿利落矫健,应该也是个练家子。

前后都有保镖,方鸣依然是坐在副驾驶。

“方家大公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杨汤问道。

方鸣翻了翻手里的资料,问道:“我记得以前你经常跟着霍远来方家,我还喊过你杨叔。那么现在,我依然喊你杨叔了。”

“杨叔你十八岁入伍,二十六岁因伤退伍,之后便一直在霍氏的安保公司工作吧。二十八岁结识了妻子,三十岁生女。

三十五岁,入选成为霍远的保镖,此后十五年,你都一直陪伴在霍远身边,尽职尽责。霍远死后,你又重新回归安保公司。

之后便一直接一些散单,最后一桩案子,是三年前,我二妹生产,守护产房和婴儿房的任务。这件事后,你却突然离职,此后便一直销声匿迹,直到现在我们才找到你的踪影。”

“不过我们有查到,最开始选择的保镖名录里并没有你,是什么原因换上了你。

又是因为什么让你突然选择离去?从二十六岁到五十五岁,将近三十年,你都在霍氏工作,到底是什么让你在快要退休的时候,不顾一切抛弃过往的一切,选择这样的生活。

杨叔,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方鸣看着杨汤笑了笑,“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杨汤摇头:“我没什么好说的。谁还能在一个公司一呆就是一辈子啊?就像方大公子说的,我都已经在霍氏呆了近三十年,早就呆腻了,想换个环境体验一下不同的生活。”

“做保镖面对的都是枪林弹雨,没准什么时候遇到些穷凶极恶的对手,就把命给丢了。我年纪大了,想过过安稳的生活。”

“方大公子,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放我下车吧,我还得回去工作呢!”

“杨叔,你是侦察兵出生,受到过严格的训练。我知道如果你自己不想说,我们怎么问也问不出结果。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考虑一下,有句老话说得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杨汤无所谓道:“我读书没有大公子多,想不到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我这样的人能活一天赚一天,随地死随地埋。”

“您可真豁达,《易传》里有句话我觉得说得很好,叫做“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换成我们常说的就是‘前人积德,福荫子孙’,反过来应该就是‘前人作恶,殃及子孙’吧。”

杨汤脸色猛地一变,看向方鸣的眼神变得凶恶。

方鸣丝毫不躲避,对着杨汤泛红的双眼,冷声道:“您对别人的孩子做了什么恶事,谁知道冥冥之中会不会有什么罪孽落在您的后人身上呢?”

方鸣对着杨汤身边的保镖抬了抬下巴,保镖点头,推开车门下车,让出空位:“你下车吧。”

方鸣看向杨汤:“杨叔好好考虑,这段时间就不要想着搬家换工作了。您不怕麻烦,植物人女儿可不好多折腾是不是?她啊,还是要在一个舒适稳定的环境里,才更有可能清醒对不对?”

方鸣的话直接卡住了杨汤的命脉。

坐在车内的中年男人闻言看向方鸣:“方鸣,你可不兴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

方鸣笑:“王叔,你想哪儿去了。我怎么可能会做违法乱纪的事儿?我要真有那种倾向,我能把您也喊过来。”

“王叔,当年的事这个杨汤一定掺和了一脚。他是侦察兵出身,反侦察意识特别强,与此同时,当年换子时,他绝对不可能不留下证据。这事儿就得麻烦叔多费费心,看看他可能会藏在哪儿!”

王叔对着方鸣的脑袋就是一个爆栗子,“你是警察还是我是警察。

这点道理我都不懂,我能当这么多年的刑警?老子出道抓那些穷凶极恶的匪徒时,你小子还在娘胎里和方卉那丫头玩拍拍手呢!”

方鸣委屈:“……我也没说你不懂啊!”

“行了,这事儿你别瞎动手。放心吧,老子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会让任何一个坏人从我的手里逃脱。”

方鱼赶到时,杨汤正好从车里下来。

“杨叔。”方鱼喊了一声。

杨汤回头,看到方鱼,目光落在她怀里抱着的小孩身上,仿佛刺眼般,杨汤立刻收回目光。

面对方鸣,他还能控制情绪。然而当年的受害者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杨汤才突然发现很多事情并不能随着时间淡化。

遗憾、后悔、心虚这些情绪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强烈。

他对方鱼没有恶意,这个女孩总是很懂事。对他们这些保镖态度也很尊重,不像豪门圈里有些小公主小王子,看待他们的目光都是高高在上,带着鄙夷漠视。

杨汤别过头,道:“二小姐还是别喊我杨叔了。”

方鱼点了点头:“那就喊你杨保镖吧。”

“我们认识也有十几,快二十年了吧。这是我的儿子,叫星宝。”方鱼补了一句,“亲生的。”

“雁过留痕,没什么事情做了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管什么事,不管藏得多深,只要做了就会留下痕迹,区别在于查出的时间有早有晚而已。

犯了罪,谁也逃不掉惩罚。但佛家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说,司法上也会有立功表现。我希望您好好考虑。”

方鱼对着方钥使了个眼神,方钥递了一张名片给杨汤。

“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考虑好了,请给我打电话。”星宝打了个哈欠,要睡觉了。

方鱼不再多劝了,“医生说这孩子要多休养,我们就先回去了,希望你不要让我们等太久。更不要在一切都已定局,无法挽回之前,才考虑回头。”

方鱼很快离开,方鸣也随之离开。

杨汤原本挺拔的脊背突然塌了下去,一下子就失了精气神。回到工厂做工也是隔三差五出现问题。

张景发现了杨汤的不对劲。

在张景的印象里,杨汤一点都不像个快六十的老人,他一直神采奕奕、精神矍铄。工作认真负责,从不开小差走神,是个工作从不失误的人啊,就算熬夜工作连轴转,也不会流露出倦怠之色。

但今天的杨汤,罕见地露出了疲倦和老态,好像一下子从三四十岁的壮年人变成了七十岁的老人。

下班后,杨汤决定去女儿的疗养院看看她。

疗养院距离他工作的工厂远,杨汤又忙着挣钱,几乎很少去看望她。

张景不放心杨汤,追了上去:“杨叔,我还从来没去看过梅梅姐呢,今天我陪你一起去吧。”

杨梅梅依然无声无息地躺着,长久卧床不动导致她的肌肉都发生了萎缩,整个人瘦得只剩皮包骨头。

两人到时,护工正在给她按摩腿部的肌肉。

看到杨汤了,护工起身点了点头,又接着给杨梅梅按摩。

她已经照顾杨梅梅一年多了,自然认识这个皮肤黝黑、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是北北的床上这女儿的父亲。

杨汤坐在杨梅梅身边,摸了摸她枯瘦的脸,小声和女儿说着话:“梅梅,你都已经躺了八年了,也该醒来了吧?”

“爸爸也不知道还能照顾你多久,万一,万一我不在了,你要怎么办?”他很清楚,霍方两家既然发现了换子之事,找出证据不过是早晚的事。

他今天来看了女儿,甚至明天就有可能被警察带走。

他妻子是独女,两个老人早就走了。他这边,父母也不在了。兄弟两个,也是穷得叮当响,老大前些年摔了腿,路都走不顺畅。

老三家境也糟糕得很,弟媳妇身体不好,常年吃药。下头两个儿子,大儿子倒是结婚了,但因为家里穷,和儿媳妇天天干仗。

小儿子没读什么书,偏偏又吃不了苦,老子没钱,自个儿也不肯下苦工攒钱。因为没钱给彩礼,连着谈了两个女朋友都掰了。

把梅梅交到他们手里,杨汤摇了摇头,就算有钱,这孩子也没活路了。

他把目光落在张景身上,张景是个靠谱善良的人,有点一根筋,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如果把梅梅托付给他,就算他不在了,他也不会惦记着他那点钱。不要求张景多照顾梅梅,每月按时给医院转钱,不让梅梅断药断医就成。

若是钱都用完了,梅梅还没醒来,那就是命,谁也怪不了。

张景一直站在杨叔身后,静静地看着杨梅梅。他实在理解不了,杨梅梅还有杨叔,有父亲,怎么会那么决绝地选择自杀?

张景得抑郁症这五年,不管吃了多少苦,都一直坚持着。当年在车祸中,护着他而身亡的父母肯定也希望他能活着吧。

就算日子苦地像黄连,也还是愿意他挣扎着活下去吧。好比现在的杨叔,明明大家都说昏迷了八年了植物人几乎不可能醒来了,再治下去也没有意义,但杨叔还是坚持着。

杨汤站起身,把位置让给张景:“张景,和你梅梅姐说说话。”

“这孩子孤单的很,除了我和护工,你是第一个来看望她的人。”

张景坐在了床边,看着杨梅梅,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半响也只能傻呆呆地自我介绍:“梅梅姐你好,我叫张景。和杨叔是工友,杨叔人很好,一直都很照顾我。希望你快些醒过来,杨叔肯定很高兴。”

两人又呆了一会儿,才离开医院。

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杨汤笑了笑,问张景:“张景,我可能有点事要离开一趟,你能不能帮忙照看一下你梅梅姐?”

“杨叔你要去哪儿?”

“不远的地方。”杨汤道,“梅梅病的这些年,我一直担心会有变故,所以每月都有意识地存钱,也不多,就三十来万。

梅梅一个月的医疗费是一万,包括护工费。到时候我把卡给你,你每月按时转钱,偶尔有空再去医院看看梅梅就成。”

张景有些诧异:“杨叔你?”

“我一直在想,梅梅迟迟醒不来,是不是我做的孽报应在她身上。”杨汤拍了怕张景的肩膀,“也该到时候了。如果钱用完时,我还是没回来,会有人联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