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着她的手臂微微一顿。
“知道。”
沈容收回摸他脸的手,道:“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我知道这局游戏场的内容,知道你会在梦里看到什么。”
他可以隐瞒,可以更改她的梦境,但是有些事是她迟早要知道的,而他……也没有时间再隐瞒了。
封政的声音惺忪轻缓,像清晨刚睡醒时,有人贴在她耳边低语:“我隐瞒你,只是因为我害怕你讨厌我。”
“我突然离开,也绝不是因为我怕面对你。只是我有急事……无论是之前的离开,还是这一次的离开,都是这样。”
沈容转过头看封政。
封政眼帘微耷拉着,淡笑着注视她,笑容里带着讨好,眼里一如既往只有她一个。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冷白的肤色比以前还要白一些,几乎毫无血色。
沈容相信他说的有事不是作假,只是……
“无论是你身为柔柔的时候,还是现在,很多事情你完全可以开诚布公地跟我谈清楚,而不是用你的思维来推测我的想法,以为我会生气就瞒着我。”
封政眼里有一丝动摇和不安,道:“你生气了吗?”
沈容:“被隐瞒了很多事情,我或许该生气。但是我并没有生气。生气是没有用的,情绪化容易伤人。比起生气,我更想重新整理一下我们俩的关系。”
“我想,你也应该再思考一下,之后该怎么面对我,你隐瞒的那些事,该不该跟我说清楚。”
封政眉眼间生出慌乱,不自觉地抓紧沈容的肩膀,嗓音微颤:“……你的意思是,不要我了吗?”
他到底脑补了什么?怎么得出来这个结论的?
“……我没这么说。”
沈容无语地撇开封政的手,道:“我说过,不要用你的思维来推测我的想法。”
“还有,我知道有很多事情,你没有办法跟我明说。但只要你给我足够的理由,我会理解你的。反之,如果你什么都不说,那我永远不会理解,你明白吗?”
她站起身,垂眸看有些失魂落魄,双眸发红的封政,冷静地道:“我待在游戏场的这段时间,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之后要怎么做,我也会认真思考以后要如何对待你。”
“这段时间,就先别见面了吧。”
她这话的意思是赶他走?
那,那他走了之后再回来,她会不会就彻底让他滚?
封政伸手抓住沈容腰间的衣服,抬头眼巴巴地看她,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眼底漾起了水雾:“你别生气,别不要我。我好好想,我一定好好考虑……别让我走,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我说了我没生气……”
“那你为什么说不见面,我在你身边也能考虑啊。”封政跪在地上抱紧她的腰,脸贴在她的腹部,“我不想走,不想见不到你……”
但是,如果她实在讨厌他,他也只能走。
起码,能给她留下最后一丝好印象。
不至于以后她想起他时,脑子里只有“恶心”“烦人”……这些词。
不对……他要是真的走了,她还会想起他吗?可能根本不会去记他是谁。
他了解她为人处事的性格,却不了解她对待感情会是怎样的。
以至于他对自己在她干正事要怎么做一清二楚,可要如何讨她喜欢,却是一窍不通。
封政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仿佛黑洞吞噬了宇宙里所有瑰丽的星河,只留下一片无尽的漆黑。
“我不是存心想瞒你,我怕你知道我是柔柔,就再也不愿意见我了……好不容易再见到你,如果你依旧厌恶我,我,我……”
我会想死的。
这话,他咽了回去,
他怕这么说了,就好像以死威胁她一样,会让她讨厌。
但沈容知道他会怎样。
她还记得在第一个副本时,别的NPC谈起他,说他一心求死。
求死的原因就是以为再也见不到她。
沈容脑海里回忆起在第一个副本看到封政时,他的状态。
——总是在自残,总是在求死,所有人都畏惧他,都觉得他是个疯子。
他看向她时,总是压抑着所有情绪,表现得温柔又体面,笑语晏晏,善解人意。
他记得她所有的喜好,会默默地对她好,照顾她,不影响她,不打扰她,心甘情愿替她挡刀,为她去死。
她明白,他在努力把普通人都会喜欢的一面展现给她,只希望她也能喜欢他。
哪怕不喜欢,也不要讨厌他。
可是让她决定尝试去喜欢他的原因,从来不是他表面的性格是如何的。
而是她感受得到——他真的很爱她。
不管他对其他人如何,他对她是真心的好。
沈容弯腰,捧起封政的脸,注视他的双眸道:“我从来没有讨厌你,相信我的话,好吗?”
“我和身为柔柔的你吵架,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你擅自干预我的人际交往,不喜欢你因为我去伤害那些无辜的人。这样那些人受到的伤害,就相当于有我的一份责任,你明白吗?”
封政连连点头。
沈容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
反正他的眼里只有她,耳边似乎也只能听得见她的声音。
沈容拉开封政的手,“既然懂了,那就……”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找你?”封政就像一个第一天被送进幼儿园的小朋友,拉着家长可怜兮兮地问: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
沈容:“等我通关这局游戏场,等你想明白要怎么跟我把话说清楚。”
她瞥了眼身后已经体测得差不多的玩家们,道:“我还要继续玩游戏,你冷静一下,走吧。”
说罢,她收起遮阳伞等物,去跟其他玩家会和。
封政失魂落魄地望着沈容离开的背影,眼眸时明时暗。
她说她不讨厌他。她真的不讨厌他?对吧?真的不讨厌他……应该真的不讨厌他吧……真的……
他不断在心中默念,以平复不安的情绪。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狂笑:“哎呀,这是谁啊?这不是我们唯一的胜利者吗?”
“一向唯我独尊的你怎么跪在地上对着一个女人……哦不,对着一个母海幽种哭哭啼啼?你也是有感情的吗?”
“哎呀,说来奇怪。海幽种那种玩物一样的种族,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强横了?是你给它们一族的恩赐吗?还挺有意思的,哈哈哈哈……”
封政眼中的不安瞬间被冷厉阴鸷所取代,低沉的声音平静地传达回去:“你在替你的整个种族在找死。”
那声音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服软道:“请您放心,我会按照规矩办事,绝不会因为您而刁难她。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族一马。”
它的话语满是自嘲的笑意。
封政目光阴寒,转身,抬步间便消失了。
只留下那道声音自言自语似的道:“外面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呢?海幽种一族都进化了,我竟然还在这儿,呵……我的种族,还有人记得我吗?”
沈容看与玩家们排排站好。
不少玩家后面想起来可以利用卡牌做辅助,体测还是勉强合格了的。
不合格的玩家们蔫头耷脑,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死时的惨状。
接下来的安排便是休息,吃饭,午睡,继续上课……
玩家们接二连三被刁难。
沈容则像一个来围观的领导。
老师们不仅不敢点她的名,还得时刻留意着她,生怕她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第二天平安过去,沈容就连睡觉都没有再做梦了。
第三天到来,玩家人数又少了十分之一。
第三天过得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反常。
沈容趁着这两天空闲,抓紧机会翻阅神域文字的书籍,寻找柯莉姆相关的记载。
找了两本书,她看到了一小段提到柯莉姆的信息:
【无尽沼原,传闻与柯莉姆有关。】
这段信息太过模糊,让沈容脑海里蹦出了许多关于柯莉姆的猜想。
柯莉姆可能是一位神?一个种族?某种仪式?或者……真的就只是一个迷宫的名字?
她又开始寻找有关无尽沼原的信息,在第四本书上看到:
【最后一块沼原从神域消失,融入界外,从此柯莉姆与无尽沼原都沦为一个虚幻的传说。
或许很久以后,它们的传说也将在岁月的洪流中消失,被所有人遗忘。
从此,再问后人,他们会说,神域从来没有存在过无尽沼原,也没有存在过柯莉姆。】
除此以外,再没相关记载。
不过这段文字,让沈容感觉到一种消亡的悲凉和无力。
她合上书籍,趁着得来不易的悠闲时光休息。
其他玩家全天在不安中度过。等到夜晚的睡觉时间来临,以为能够松口气,却听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小朋友们,今晚你们就要毕业啦。这场毕业考试,你们应该都已经做好准备了吧?”
这方空间开始震颤,碎石不断掉落。
两条长廊上的白床消失。
长廊逐渐压低变成了一条往下走的楼梯。
楼梯尽头仍是那两道有蜈蚣和蟒蛇的门。
“下面,就让各位老师给你们安排考试吧,记住,我们的目标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蟒蛇、蜈蚣还有红金袍“巨人”并排出现,站在黑暗中,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玩家们。
它们让玩家自由选择要进入的门。
沈容和她的熟人们都选择了蟒蛇门。
选好门后,分为两个团体的玩家分别站在通往两道门的楼梯口。
紧接着“唰”的一声,整个空间陷入一片昏暗。
“考试开始,请尽快完成考试,祝孩子们都能成功升学。”
考试就是让玩家们通过楼梯,成功升学就是成功进入金门。
玩家们努力适应这片黑暗,低下头,隐约看见脚下楼梯朦胧的轮廓。
众人小心翼翼地下楼。
“哗啦”一声。
楼梯两旁的扶手全部塌陷碎裂,散落进了黑暗的深渊中。
本就压抑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走至楼梯的百分之八十阶段,沈容听见一阵嬉笑玩闹的声音。
她循声转头,什么也没看见。
再回过头来,就见原本站满了人的楼梯变得空无一人。
楼梯缩小到了只够一人勉强通过的地步。
沈容镇定地迈开步子,留意着脚下,继续走。
嬉笑声再次响起。
抬头,她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女孩身影。
小女孩仰头盯着她笑,容貌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对上她的视线后,女孩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朝一旁的黑暗里跑去。
随着女孩的跑动,她脚下出现一条平坦发光的小路。
小路尽头是一道蟒蛇金门。
金门里走出两位老人,慈爱地接住了朝他们扑去的小女孩。
两位老人和沈容的爷爷奶奶长得也一模一样。
小女孩指着沈容道:“奶奶,爷爷,你看她……感觉好可怜哦。”
可怜?
沈容低头一看,就见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也变成了小女孩的样子。
与那个小女孩不同的是,她小小的身体上绑着孝布,脚边是爷爷奶奶的遗照和骨灰坛。
“傻丫头,她就是你呀。”
爷爷心疼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沈容恍惚间也感觉到一只温暖的大手安抚似的揉着自己的脑袋。
她定睛一看,自己不知何时站在了蟒蛇金门前,取代了先前那个小女孩的位置。
回眸,身后是一条发光的小路,小路连接的是她原本站着的楼梯。
先前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已经不知去向。
就好像,那个小女孩从来没有存在过。
从始至终,这里只有她这个小姑娘。
奶奶弯腰看她,心疼地道:“容容,一个人过得很辛苦吧?”
爷爷牵起她肉乎乎的小手,道:“我们回家吧,只要走进这道门,我们就可以去另一个世界重新开始生活。你也不用再冒险了。”
沈容看向那金光灿灿的蟒蛇金门,甩开爷爷的手,转头走回楼梯。
想也知道,这些肯定都是假的。
走向楼梯的过程,她在逐渐长大。
她即将走回楼梯,却听见身后传来爷爷奶奶遥远的声音。
“她不信呢。”
“没关系,只要她能开心地活着就好。”
“真好,还能看见你长大的样子。去追求你想要的吧,爷爷奶奶会永远支持你的。”
“容容啊,我们不会成为阻挠你前进的理由的,你加油往前走吧。”
不会成为阻挠你前进的理由……这句话,是奶奶对她说过的。
沈容眉头微蹙,心情变得有些沉重,转头看了眼。
就见两位老人笑吟吟地对她挥了挥手,像是在对她告别。
蟒蛇在他们身后出现,什么也没说。
用锁链拴住两位老人的脖子,将他们拖回蟒蛇金门内。
两位老人的脖子被勒出了血痕。
在进门的刹那,他们回头深深地看她一眼,欣慰地笑了。
像是在说:你做得很好,我们为你骄傲。
而蟒蛇却好笑地看着她,仿佛这一轮是它的胜利。
它进入金门,将门锁上。
那道门和通往门的路都暗淡了。
沈容一向坚定的心动摇了一瞬。
蟒蛇的表情,还有爷爷奶奶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难道刚刚她真的只要和爷爷奶奶一起进入门中,就能回到过去?
那真的是她的爷爷奶奶?
沈容的心猛跳了两下,有些不安,甚至有些后悔那么冷漠地甩开了老人的手。
她做了两个深呼吸,平复心绪,继续往楼下走。
身前传来皮革摩擦声。
是一个和八岁的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站在了她前方的楼梯上。
小姑娘扯下手上的拳击手套,露出红肿的手腕和手指关节,强忍眼泪跑向了一旁的黑暗中。
又一条散发光芒的路和一道蟒蛇金门随着她的脚步出现。
门内走出两位老人,还是她的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心疼地看着小姑娘,一言不发地给小姑娘手上擦药。
小姑娘道:“好痛哦……不过,我觉得她更痛,都没有人给她上药。”
小姑娘指向沈容。
沈容低头看了眼自己。
她变成了八岁,手上的肿痛刺激着她的神经,仿佛在告诉她:
——这一切都是真的,是真的!
两位老人却没有看她,盯着那个小姑娘,道:“好了,不要看别人。”
沈容却看见他们低垂的脸上充满了隐忍。
忍着不抬头看她,忍着不影响她。
两位老人牵起小姑娘往门内走。
抬眼时,目光甚至都不从沈容身上经过。
蟒蛇从门内走出。
小姑娘消失了,但是两位老人还在。
它用锁链重新锁上两位老人的脖子。
沈容的目光触及他们脖子上的红痕,不由得瞳孔颤动。
那是在上一道门前,他们被蟒蛇拖走时留下的红痕!
锁链再次勒住他们。
他们的脖子上的红痕变得更加刺目,仿佛要渗出血来。
蟒蛇似笑非笑地睨了沈容一眼,将两位老人带回门中。
金门关闭,道路黯淡。
沈容的心像是被重重敲了两锤,胸口沉闷地让她有些呼吸困难。
那两颗人头,还有她的梦境,她尚能分辨出那些都是假的。
可是她现在看到的这个……
她分辨不出来!
哪怕是她一向准确的直觉,都无法判断那两位老人究竟是不是她的爷爷奶奶。
这里有神,那些会吃人的“巨人”也不是鬼……
这一切都在证明,它们真的有本事把她爷爷奶奶的灵魂带来见她,真的有本事让她和爷爷奶奶去另一个世界重新开始生活!
沈容努力平复躁动不安的情绪,闭了闭眼,低下头,专注地下楼梯。
即便眼前再出现一个和她不同年龄段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她也没有再抬头去看。
她一路埋头冲到楼梯中间。
一旁传来锁链的声响和蟒蛇的声音。
“第五次了,你的机会不多咯。”
沈容停下脚步,没忍住转头看去。
蟒蛇站在门边,脸上挂着报复成功般的笑意。
它手上牵着两条锁链,锁链另一端捆着的是脖子被磨出了血的两位老人。
血染红了两位老人的衣领。
他们背对着沈容,单薄的身形佝偻着,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爷爷的声音坚定:“沈容,什么都不要听。”
“永远不要让我们成为阻拦你前进的人,大胆地往前走!”
“不要让我觉得,刚刚被你甩开只是你糊涂了!我会生气!你要坚定你自己的想法!”
蟒蛇扯了扯锁链,把老人拽进了门内。
门再次关上,亮着的路再次灰暗。
沈容眼前的世界也跟着重新变回了昏暗。
蟒蛇关门前的的话语,轻轻地回荡在沈容耳畔:“你以为你很聪明吗?你知道我们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你知道,他们来见你一眼,想带你走,如果不成功,会付出什么代价吗?”
沈容站在楼梯上,回过头,望着那五条黯淡下来的路和门,苦涩地笑了。
真可怕啊,这场毕业考试,
没有鬼来吓唬她,没有鬼来伤害她。
只有这世上唯二两个能牵动她心的人,在被她拒绝后,坚定不移地鼓励着她往前走。
可他们衣领上的血,刺痛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