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的步子大, 他的正常步速,佟宝珠要一路小跑。跟了他这一路,热了一身的汗。
进殿里,她顾不得自己, 接了宫人递的湿帕子, 问:“臣妾给皇上擦脸, 还是您自己擦?”
“不用。”康熙坐在藤椅上, “朕一会儿就走。”
“臣妾给您擦擦手吧。”话落了片刻, 佟宝珠看康熙没有反对, 让宫人退到外间,蹲在康熙身边, 给他擦手。
先擦了手掌,又擦手背, 然后一根一根擦手指。擦到右手时,摸着他指间的茧子,说:“皇上辛苦了。”
康熙斜了她一眼,目光看向门口,冷声道:“朕不觉得辛苦,朕喜欢这样忙碌而又充实的生活。喜欢一早起来上朝, 与朝臣们勾心斗角;喜欢批折子,指点大清江山;喜欢午膳晚膳摆一桌子,挑着用;喜欢晚膳后,在几十个绿头牌中,翻出一个人陪着睡觉。”
佟宝珠仰脸看着康熙, 沉声道:“皇上是一国之君, 不必为某个人生气。皇上若真是讨厌臣妾, 不想看到臣妾, 就想个理由,降了臣妾的位份,打入冷宫。从此再不碍您的眼,臣妾也好死了心。您现在这样,给了臣妾希望,臣妾想为自己争取一下。”
康熙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目光依旧看向别处。不知是不想回答她的话,还是在想怎么回答她。
佟宝珠突然发现,他眼角的细纹不知道什么时候,深了许多。
再加上疲惫的神态,但看长相,跟她爸年纪差不了多少。她爸可是快要五十岁的人了,康熙才三十一岁。
也是啊!白天很少见到他,晚上的灯光又朦胧,仔细算起来,有大半年没在白天里,细节观察过他了。
抛开禁足这段时间,她可是整个皇宫里,除去随身伺候的奴才之外,与他接触最多的人。对他了解最多,还是如此呢,其他人就不用提了。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佟宝珠有些心酸,这一路追来的怨意也消了许多。摸着他的掌心,又说:“如果只是哪一方面对臣妾不满,您说出来。臣妾改。您这种态度,让臣妾十分恐慌,您自己心情也不好。”
“对你哪里都不满,无一处合朕的心意。如果不是太子求情,你最少还要禁足一个月。 ”康熙接着又道,“朕不想看到一个人方法多了,用不着想理由。”
佟宝珠“扑哧”一声笑了:“吓死臣妾了。臣妾还以为臣妾哪件事做错,惹皇上恼怒了。原来是对臣妾这个人不满啊!”说着话,站起了身,走到门口与外间的宫人换了个新帕子,来给康熙擦脸,“皇上说臣妾哪里不好,臣妾保证改得干干净净。”
又道:“臣妾禁足前,皇上拿给臣妾看的诗,其中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写的多好,看似是普通的日子,其实每一天都很珍贵。因为这一天过去了,就永远过去了,再也回不到过去。”
“就像是臣妾禁足的那两个月。今天臣妾见到了皇上,但改变不了过去的那两月,臣妾独自思过的事实。“
佟宝珠把用过的湿巾扔在八仙桌上,站在康熙身后,搂着他的脖子,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夫妻没有隔夜仇,皇上原谅臣妾吧。至于宫权,皇上高兴给谁就给谁。臣妾没有丝毫怨言。只要能皇上高兴的事,臣妾就乐意去做。”
康熙目光闪了闪,沉声道:“十一阿哥的事,是不是你的人做的?”
“什么?”佟宝珠身子一僵。
“为了显示你在后宫的影响力。你禁足,后宫就乱了。”
佟宝珠:“……”
半天后,说:“皇上这么想的吗?”
“朕不打算让人查了,以后好好管束你的人。再有第二次,别怪朕无情。”
佟宝珠收回手,搭在他肩上,迟疑道:“皇上还记不记得,皇上夸赞过臣妾心思纯正,从未有过害人之心?”
“朕没说一定是你。后宫每个人都有嫌疑,朕只是在警告你。”
“臣妾会在三个月之内,把容嬷嬷和四个丫头全部安排出宫。”佟宝珠跪在他跟前说。
关于这件事,康熙未置是否,说了别的:“贵妃把宫务分一下,交给四妃负责。”
康熙离开后,佟宝珠把容嬷嬷叫进来单独谈话,直说了康熙对承乾宫宫人们的不满,并说了自己的打算,让她们出宫。
“娘娘不用操心奴才的去处,给四位丫头指婚吧。”容嬷嬷道,“娘娘开口给她们寻亲事,能遇着好人家。有了娘娘的指婚,她们在夫家不会受气。”
“她们有意中人吗?”
“入宫的时候,她们就知道是要伺候娘娘一辈子的。”
这话听起来有些伤感,佟宝珠笑着转了话,说给四妃分宫权的事:“下个月要下江南,皇上是想让本宫,把宫务安排一下。”接着又说,“看来是不打算让四妃随驾。”
容嬷嬷也跟着笑:“照娘娘这么说,这是好事。”
佟宝珠道:“让你们出宫,也是好事。多少宫女想出宫,非得熬到二十五才行。现在她们才二十多一点,不耽误婚嫁。”
下午,佟宝珠就把惠、宜、德、荣四妃请来过来。听说是分担宫权,都不大高兴。上次分担宫权是皇贵妃出宫为先皇后迁梓宫。
皇上下个月就要下江南了,这不明摆着,皇贵妃要随驾嘛。个个都极力推辞,说皇贵妃在,哪里轮得到她们管理后宫。
佟宝珠也不好强逼,“这是皇上给本宫传的口谕,本宫再跟皇上商量一下。”
次日去乾清宫里求见,从里面传出话说是,忙,不见。佟宝珠只得把这事暂且搁一边,放出要为红云、素云、彩云、紫云寻亲事的口风。这件事很明显不寻常,但没有一个人在她面前提出疑惑。提前想好的说词,也没派上用场。
八月十五中秋节,太皇太后摆了家宴,妃位以上,以及众皇子公主参宴。
宴席上,康熙高兴地说,雅克萨之战赢了,大阿哥也已经开始启程回京。说这场战争赢得漂亮,用了太子的计谋,借用朝鲜兵马。大清国几乎没什么损失。
惠妃惊恐地说:“皇上,大阿哥打仗了?”
康熙笑道:“是啊!亲自上阵了,还亲手杀死了两个敌兵。紫禁城里有太子坐阵,外面有皇子们卫国,朕哪天就是有个意外,也不用担心大清国后继的问题。”
太皇太后“呸”了一声,道:“皇帝这句话不作数。”接着笑道,“过团圆节,皇帝不可说这些不吉利的。”
佟宝珠看向下首位坐的大福晋,笑了笑。
大福晋知道皇贵妃的意思,这是向她表达,用不多久,就能见到大阿哥了。想到皇贵妃对她说的那些,过两年再生孩子,如何避孕的悄悄话,不禁羞红了脸。
康熙看到大福晋一直朝着他这边看,又一脸羞涩的笑。扭头看看旁边的皇贵妃,又看到皇贵妃也是一脸的笑意。而且笑意真切自然,无一丝勉强。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他的脸色不禁寒了两分。
朕可以考虑,要不要把大阿哥直接派到漠北去。免得将来看到别人郎情妾意的样子,扎他的眼。
因为有喜事。康熙二十三年的中秋节,比往年热闹许多。
宴席散时,太皇太后对挽着她手臂,送她回房的康熙说:“今儿是十五,皇帝去皇贵妃那里吧。以后按着祖制,每月初一十五宿皇贵妃那里。”
康熙笑着应话:“皇贵妃又不是皇后。按着民间说法,朕现在是个可怜的鳏夫。”
太皇太后拍打了一下他的手背,嗔怪道:“皇帝又开始胡说话了。”
“孙儿遵命就是。”康熙扭头对跟在后面的梁九功吩咐,“去承乾宫传朕口谕,老祖宗让朕今晚临幸皇贵妃,朕马上就过去。”回过头,又对太皇太后笑道:“皇祖母满意了吧。孙儿长到一百岁,也是您的孙儿,在您面前也是乖的很,对您的话惟命是从。”
佟宝珠和太子一路说着话,走到了内左门处。向前走,过了斋宫就是太子的毓庆宫;往北转是去承乾宫的南北甬道。
佟宝珠停着脚步,笑道:“太子继续往前走吧,本宫要转弯了。”
太子行了个拱手礼,“皇额娘保重自己,改日儿子再去承乾宫给皇额娘请安。”又对跟在旁边的四阿哥说,“四弟把皇额娘送到承乾宫。”
就在这时候,梁九功一路小跑的追了过来。施了礼后,笑道:“恭喜娘娘,万岁爷一会儿去承乾宫,让您早早的备着。”
佟宝珠:“……”当着孩子们的面,说让她等着受宠幸的话,还能有比这更尴尬的时候吗?
尴尬得她的脚趾头都要缩成团了。
她宁愿被康熙劈头盖脸的责骂,也不想让别人觉得她受宠幸是件多么幸运的事。忍不住暗叹,宫里要是没有康熙这只神经质的猪蹄子,该多好!
和太子分开后,佟宝珠带着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和七阿哥顺着夹道往北边走。
五阿哥在三天前,搬到了东五所居住,同时也开始去上书房读书。
七阿哥的脚疾比先前好了许多,已经行走自如了,只是走路有点跛。
佟宝珠听说,最近这一年里,太子在的地方,孩子们喜欢围在他周围。
孩子们长大了,知道太子之于他们的意义。不但是他们的兄长,还是储君,未来能主宰他们人生的人。
况且太子性格温和,对弟弟们十分照顾。从七阿哥的话里,可以听出来,他们都很喜欢太子。
至于四阿哥,他很少在佟宝珠面前提到读书,以及练骑射的情况。去承乾宫里请安,除了吃喝之外,偶尔说些他和伴读之间的日常小事。
佟宝珠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三阿哥和五阿哥默不做声,只顾走自己的路,四阿哥和七阿哥低声说着悄悄话。
一起长大的,感情到底是不一样。
四阿哥这种不爱说话的性子,在七阿哥跟前说起话来,都是没完没了的。比和她这个养大他的额娘还亲密。若这里真是历史上的清朝,七阿哥既得康熙的喜欢,又和新君关系良好。也算是一生幸福了。
想到未来的新君,又想到太子。佟宝珠不禁有些伤感,希望这里不是历史上的清朝,希望太子能够顺利的继位。
这样就不会出现九子夺嫡的局面,大家也都能够相安无事。
到了承乾宫的岔路口,佟宝珠笑道:“天色不早了,你们回去早些休息。明日都还要早起。”
四阿哥道:“儿子送额娘到殿门口。”又对七阿哥说,“七弟先回去,让奴才们把洗脚水备上,我一会儿回。”
“不用送了,就这几步路。你们一起回吧。”佟宝珠说。
三阿哥、五阿哥和七阿哥拱手道别,“皇额娘晚安。”
四阿哥执意要送,佟宝珠只得由他。到了殿门口,四阿哥说:“额娘,让儿子进去喝杯茶吧?今晚的菜太油腻,有些口渴。”
还没待佟宝珠应话,容嬷嬷低声道:“方才梁公公赶那么急来通知娘娘准备,应该是万岁爷把太皇太后送回房,就会过来。奴才估计最多不过半刻钟。”接着又道,“娘娘走的慢,万岁爷坐龙辇的话,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佟宝珠摸了一下四阿哥的头,笑道:“胤禛先回去吧,待会儿让人给你送红枣桂花茶过去。”
四阿哥抿了抿嘴角,低声道:“儿子告退。”
佟宝珠看着四阿哥走回甬道转了弯,才进殿,沉声道:“不用准备。”
“娘娘……”
“只准备本宫沐浴的东西就行,待会儿皇上走后,本宫再沐浴。”
容嬷嬷说着了一半。
康熙把太皇太后送回房里,出慈宁宫的时候,正遇着传口谕回来的梁九功。
为了探听佟宝珠的情况,明知故问道:“去哪儿了?”
“回主子的话,奴才给皇贵妃娘娘传旨了呀。”梁九功对主子的脾气有一定的了解,知道他此话是何意。慌忙又解释,“走到内左门处才追上娘娘。娘娘和太子殿下,以及几位阿哥一起走着回去的。”
接着又特意说,“娘娘知道主子待会儿过去,可高兴了,还赏了奴才一颗金瓜子。”说着话,双手捧出一颗还没来得及暖热的金瓜子。
康熙把本该属于他的金瓜子捏走后,双手背在身后,朗声道:“把辇撤了,朕消消食,走着过去。”
十五的月亮丰盈圆满,皎洁明亮,让巍峨森严的紫禁城多了一份柔静绵和,也多了一份神秘莫测。
行走其间,像是徜佯在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而要去往的目的地,也有几分难测。
这种感觉,令喜欢新鲜事物的康熙,对前方更加向往。
穿过隆宗门,走到内左门的转弯处时,远远看到承乾宫夹道里走出三个人。
康熙回头问梁九功:“那是谁呀?”
梁九功定睛看了看,迟疑道:“是四阿哥?”接着又道,“兴许是四阿哥送娘娘回宫。奴才瞧着前头那位的身形像是四阿哥,另两位大约是随侍的奴才。”
几步路还用送嘛,真是矫情。康熙迈大了步子,“去前面开路。”
佟宝珠刚把外面吉服脱了,就听见了皇帝出行时,开路的鞭哨声。
容嬷嬷低声道:“万岁爷好不容易来了,娘娘切不可意气用事。只要娘娘服个软,万岁爷一定会回心转意。”
佟宝珠一边穿宴前换下来的常服,一边说:“他都要把本宫身边的人全部清理掉了,你觉得服软能行?随他吧,总是这样,本宫也觉得累了。”
容嬷嬷没接话。
自己也要出宫了,以后陪不了娘娘。前面的路,需要娘娘一个人走。
“奴才恭迎万岁爷!”
“臣妾恭迎皇上!”
康熙觉得今晚承乾宫的唱呼声格外与往日不同,热烈而又真切。
“都平身吧。”面对两边跪迎的人,目不斜视地大步进殿。拐进东次间里,把手里的金瓜子放茶几上,自己在茶几边落座。
作者有话说: